像是陰霾的天空終於放晴,明確了司徒柳的心意,一直以來的烏雲被撥開,蔣桃又開始精神起來,她一大早便打開門走出去,準備曬一曬快要發黴的自己。
還未走出幾步,正巧姜桃婉來看她,兩人在院子裡照面,蔣桃心情好,難得對她微笑道。
“姐姐來看我?”
姜桃婉一臉受寵若驚,說話都有些激動。
“是啊,姐姐聽說你這幾天都不肯出門,十分擔心,你有了身孕,偶爾走動對胎兒纔有益處。”
蔣桃笑道。
“是,我正要出去走走。”
姜桃婉點頭,想起什麼,揭開手上的食盒。
“你吃過早飯沒有?姐姐帶了些小點心,多少吃一些再出去吧?”
蔣桃伸手欲拿,最終又不動聲色的收了回去,笑道。
“吃過了。”
儘管姜桃婉一直以來表現的都是對自己無微不至的一面,可她說不上來爲什麼,始終對她有些戒備,或許是在駱凌之的事上,留得陰影太深吧。
姜桃婉見她如此,目光中的有什麼閃了閃,一瞬即逝,倒也不再勉強,蓋上盒蓋對她笑道。
“那便算了,姐姐陪你四處走走。”
盟主府很安全,蔣桃想了想,欣然前往。
兩人攜手而行,姜桃婉一路問她些夜裡睡得好不好,胃口可還行之類可有可無的廢話,蔣桃倒也耐心的一一答過,不知不覺來至外院,蔣桃欲折回,姜桃婉突然狀似無意地看着不遠處鏡湖上那七層寶塔道。
“聽凌之說,司徒柳那日進了琉璃塔,出來後就變了個人似的,所以姐姐想,他一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你如今有了孩子,他倒不似之前那般絕情了,想必一定會回心轉意的。”
蔣桃定住,慢慢將身子轉了回去,擡頭望向那座塔。
姜桃婉似覺說錯了話,有些慌張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回去吧,不要多吹了風。”
蔣桃從她手中扯住袖子。
“你先回去吧,我再走走。”
姜桃婉無奈,嘆了口氣,只得跟上來。
蔣桃來至琉璃塔下,心情有些複雜。
這座塔她從前便見過了,這裡好似無形中立着一塊生人勿進的牌子般,所有人都很有默契的避而遠之,她曾好奇問過司徒柳,司徒柳告訴她,這是司徒家世世代代的秘密,不可雲不可雲。
塔門上灰塵累累,唯有那把鏽跡斑斑的鐵鎖上沒有灰,似最近被動過,蔣桃不由自主伸出手,指尖剛要落到鎖上那瞬,姜桃婉突然握住她手腕,搖頭道。
“桃夭,聽說這是司徒家的禁地,這樣不太好,我們回去吧!”
她看了姜桃婉一眼,別開她的手,雙手毅然握住那把鎖,那機括蹭地一下便彈開了,似原本就沒有扣上,只是虛掛着不讓外人看出來罷了。
蔣桃手有些抖,但還是將那鎖拎下來,推開了塔門。
她想要知道真相,如果說司徒柳不是因爲那些說她不詳的流言蜚語而疏遠她,那麼,究竟是爲什麼,會讓他的態度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弄清楚,她就不甘心!
姜桃婉緊張地四處看了看,無可奈何地對着她的背影小聲喊道。
“那我在這裡替你守着,看一看就快下來,不要被人發現了。”
塔裡很暗,即便是白天,也只能勉強視物,蔣桃扶着牆壁摸索而上,一股若有若無的異香飄蕩在空中,牽引着她一直往前走,上到七層,藉着昏暗的光線,蔣桃看見四壁刻着數幅巨大壁畫,但內容看不真切,她在一旁的供桌上摸到了打火石和燭臺,好不容易摸黑點燃蠟燭移過去,那圈微光雖弱,但也足夠她看清畫上的東西了。
幾幅畫從左到右依次排列,講的大概是個故事,最左邊一行字,寫着九曜天書畫錄。
蔣桃一個激靈,想起桃花村裡司徒柳
所得的那本九曜天書,心中疑惑更盛,爲什麼九曜天書會出現在司徒家的寶塔裡,還被世代供奉。
帶着疑惑,她擡高蠟燭去看那畫。
第一幅畫,畫的是九位面貌俊美的男子立在空中,腳踏祥雲睥睨衆生,蔣桃很快被其中一位吸引住,他容貌絕美,周遭鮮花盛開,更重要的是,那男子面目酷似司徒柳。
“花君?”
幾乎是一瞬間,蔣桃腦海不由閃過這個念頭,但她又覺荒唐,花君怎麼會和司徒柳長一個樣子,必定是司徒家的祖先吧,她甩甩頭繼續往下看去。
第二幅畫,畫的是一片桃花林,那酷似司徒柳的男子含笑臥在桃樹上,有隻蜜蜂停於他袖間。
第三幅畫,依舊是桃花林,男子依舊臥在那裡,而蜜蜂卻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赤身的女子,趴在男子懷中,男子別開臉,那女子卻一臉天真,邀寵般勾住他的脖子。
待看清那女子的臉,蔣桃腦中轟然一聲,手中燭臺滑落在地,燙到了手。
燭火滅了,周遭陷入黑暗,蔣桃的心卻撲騰撲騰跳個不停。
如果桃花村那個故事是真的,那麼這畫上的男女,必定是花君和蜂后,但爲什麼這花君,長得和司徒柳如此之像,而蜂后……蜂后。
蔣桃顫手摸上自己的臉,這怎麼可能!
她呼吸急促地再次點燃蠟燭,定了定神再次移到畫前。
第四幅畫,巍峨大殿上,一尊大神正襟危坐,寶相莊嚴,面目隱有怒意,之前的八位男子左右羅列在兩側,蜂后滿身是傷跪在殿前,被兩個夜叉鬼架住,而花君立在一旁,面目冷漠。
彷彿身臨其境一般,蔣桃渾身發冷,呆呆注視着畫中花君那無情的模樣,悲傷席捲而來。
第五幅畫,是雲端對戰,蜂后已然不是當初那嬌俏天真的少女,她披盔戴甲,紅衣獵獵,率無數蜂翅異人在陣前,另一方,卻是由個俊美高大的男子帶領,那人一身墨袍,身有金龍盤旋,分明是駱凌之的模樣。
蔣桃心顫得像一碗水,那些畫就像塵封的記憶般,每看一幅,就將沉睡在心靈深處的傷口一點點扯開,讓她痛徹心扉。
蔣桃的手在抖,浮動的記憶讓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她甚至知道下面會發生什麼事,但還是握拳置於脣邊,用牙齒咬住,硬挺着看下去。
第六幅畫上,蜂后渾身狼狽,戰甲盡碎,紅衣襤褸,半伏半跪在花君腳邊,仰面含淚望着他,花君卻面無表情,持一柄冷劍將她當胸刺穿,鮮血濺出,染紅了雲頭,格外真實。
蔣桃攥緊心口,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一股寒意爬上背脊,那種痛卻不是來自劍傷,而是絕望。
過了許久,她才移燈去看第六幅畫。
依舊是那座巍峨的神殿,花君持一柄蓮花燈站在那尊大神面前,蜂后身影半隱半現浮於燈上,低頭悽笑凝視花君,駱凌之跪在他身邊,似對大神祈求着什麼,眼神卻定在那柄燈上,帶着愛憐與憂傷。
第七幅畫,花君與駱凌之立在雲端,將那柄蓮花燈倒轉過來,蜂后的魂魄便飄然向下界投去,雲下是混沌濁世。
最後一幅畫,蔣桃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她初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畫面,蜂后從棺材裡坐起,眼中的愛恨已經消亡,滿面懵懂地看着她面前的駱凌之。
八幅畫看完,蔣桃覺得面上溼溼的,不由摸上自己的臉,只摸到一手的淚。
她有些自嘲地笑起來。
“咦,我爲什麼要哭?這一切和我又沒有關係,我爲什麼要哭?”
有沒有關係,其實在看到他們三人的臉刻在這起碼有幾百年歷史的壁畫上時,她就知道了,在聯想起桃花村那些蜜蜂對她的尊崇,爲何獨獨她能從桃花釀下喚醒司徒柳這些事實時,也不可能還糊里糊塗,只不過揣着明白裝糊塗。
這麼說,又是另一個輪迴嗎?
她是孽,
他是神,神容不下孽,他的使命便是鎮壓她,可他卻愛上了她,還和她有了天地不容的結合,所以……他遭了天譴。
是不是這麼一回事?
原來如此,司徒柳,原來如此,蔣桃幾乎想要笑,咧開嘴角卻怎麼也牽不出幅度,就在她失魂落魄之際,有兩個的腳步聲逐漸上樓來,她猛然回神,驚慌失措四周一望,吹滅蠟燭躋身在案桌底下藏好。
透過厚重的黃緞,她隱約看到青色和墨色的衣襬慢慢從身邊移過。
一聲嘆息之後,駱凌之的聲音響起。
“司徒盟主,那是你的親生骨肉,任何人都會猶豫,你若下不下手,我可以幫你。”
隔了半晌,她聽見司徒柳道。
“不用了,我已在她每日的吃食裡放了藏紅花、蟹肉等物,胎兒遲早是要保不住的。”
“如此……甚好,蜂妖爲害世人,一切還是以大局爲重。”
“我知道,男女之情……不過是一時的貪念,沒有什麼,比天下太平更重要。”
接下來他們說了些什麼,蔣桃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她抱着自己,整個人像死了一般,源源不斷涌出來的淚敲在手背上,直到小腹中開始刺痛,她纔回過神,外面早已沒了動靜,她從案桌下爬出來。
那兩個人不在這裡,只有塔中那股異香盤旋不去,讓她犯惡心。
腹中的翻攪讓她開始恐懼,如果說她此刻什麼也不在乎了,但肚子裡這個孩子,卻是她唯一的執念,如果連它也沒有了,那麼她該用什麼支撐自己活下去呢?
她忍着痛楚,拖着身子往下挪去,血從裙子裡落下,啪嗒啪嗒滴在階梯上,那聲音一點點敲打着她的心臟,讓人絕望。
蔣桃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到外頭的,她用力推開門,終於撲倒在地,姜桃婉不知從哪個角落裡迅速跑過來扶住她。
“桃夭,你怎麼了桃夭?剛纔我看見凌之和司徒柳進去了?你讓他們發現了嗎?”
蔣桃擡起頭,姜桃婉似被她的臉色嚇了一跳。
“怎麼回事?臉這麼白!啊!你、你身後是什麼!”
隨着姜桃婉的驚叫,蔣桃回過頭,看清從樓梯上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自己腳邊的血線,她眼前一暗,終於撐不住倒在姜桃婉懷中。
兩個身影從昏暗的塔中踱步而下,墨袍的是澤歌,青衣的是文素心。
“姜桃婉,我不得不佩服你,司徒柳何其聰明,你卻能窺探到他家族的秘密,那壁畫上的東西,司徒柳無論如何也不會願意告訴她,換了是誰,都無法接受被自己心愛之人所殺這個事實吧?”
姜桃婉淺笑。
“再聰明的人,在方寸大亂的時候,總是有機可乘的,我也不過是僥倖乘了這個機會。”
文素心冷哼一聲,淡淡看了看她懷中昏迷的蔣桃,道。
“奪魄香是我門中用來替那些前來投奔的女子打掉腹中孽胎的,雖說她聞得不算久,但我與澤歌說的那番話應該讓她刺激不小,痛上加痛,胎兒是保不住的了。”
姜桃婉聞言,輕輕將蔣桃放置在一邊,站起來對文素心欠了欠身。
“多謝娘娘,如此,凌之便再沒有後顧之憂。”
文素心搖頭。
“也不能說就沒有後顧之憂,只要她一日還活着,蜂妖的威脅就一日不能解除,最高枕無憂的辦法,還是……”
她美目一閃,柔荑在瞬間變爲利爪,突地襲向蔣桃脖頸,姜桃婉猛睜雙目,奪手擋住文素心一擊,她武功本就不算高強,勉強擋了這一下,手腕有些發顫。
文素心大爲詫異。
“你幹什麼?我以爲,你是最想要她命的。”
姜桃婉輕輕搖頭,彎腰撐住蔣桃身體,將她扶起來一步步慢慢向內院走去,回頭對文素心笑了笑。
“娘娘,再怎麼說,她畢竟是我的妹妹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