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彷彿凝窒了。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單延仁方纔找回自己的聲音,朝着燕承寰重重叩頭及地:“謝太子殿下教誨。”
等他站起身來時,燕承寰已經離開了,寬闊的廣場上空無一人,蒼寒夜幕下,明泰殿的輪廓更加巍峨。
拖着酸脹的雙腿,單延仁一步一步朝集賢館的方向走,心中卻翻滾着驚濤駭浪——說實話,對於燕承寰,這位大燕未來的君主,他的第一觀感並不好,覺得他那雙眼睛,過於沉寒,隱着某種戾氣,就像,就像曾經的英聖帝,在面對狂風暴雨,滾雷驚變之時。
真是父子啊!
單延仁忍不住嘆了聲,繼而想起二十多年前,英聖帝對黎國發動的那一場戰爭——毀滅了整個黎姓皇族,卻也使得燕軍損失慘重,即便是皇帝自己,也差點死於黎國皇宮!
即使是後來,對於推行國內的吏治改革,對於抵禦來自倉頡的侵襲,段鴻遙的報復,他的手段也仍然顯得血腥殘暴,無處不透露着一個霸主的剛愎自用,他急於將大燕治理成心中的太平盛世,反而招致不必要的反噬。
幸而,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他作出一個英明的抉擇,將至高無上的皇權,授予殷玉瑤,因爲他清楚,她的仁愛之心,恰恰是燕氏皇族男子所缺少的,打天下靠的是武力征伐,但是治天下,卻需要剛柔相濟的手段。
但是殷玉瑤,也有她的弱點,成於仁善,也失於仁善,幸而前期有鐵黎在,後期有殷玉恆、燕煌曄在,再加上他的老師葛新,議事院諸位大臣,這才穩穩駕御了整盤棋,使大燕國朝着良性的一面蓬勃發展。
而如今,燕承寰歸來,他心中的治國理想,是什麼模樣?他又會將大燕,帶向哪裡呢?
單延仁心中的憂慮,並未因燕承寰的授意,而有絲毫緩減。
……
嗡——嗡——嗡——
渾厚而綿長的鐘聲,在永霄宮上空響起。
“百官進殿——”
大燕朝廷的文武重臣們,沿着漢白玉階一級級往上,個個面容嚴凝,但是內心裡有着怎樣的想法,便不得而知了。
單延仁領頭走在文官的前面,垂眸看着腳下,竭力剋制着自身的顫抖。
從大敞的宮門中邁進,分立於朝堂兩旁,手持笏板,朝着正前方重重叩頭及地:“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御案之後,殷玉瑤沉默地端坐着,看着下方這一個個錦冠玉衣的男子——在他們當中,有多少人,是她親手提拔起來的?有多少人,是全心全意爲了這個國家?有多少人,曾和她一起,同過甘苦,共過患難?
可是她也很清楚,即便是如此,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仍然相信她的兒子,多過於相信她!
“平身。”
“有事啓奏,無事免朝。”
衆臣一片靜默,於靜默中交換着眼神。
終於,議事院院首洪詩炳率先出列,躬身而立:“微臣曾聞,當年於稷城之中,英聖先帝龍魂遠遊之時,頒下遺詔,約爲十二年之期……待太子雙十弱冠,回京……承位……”
到底憚於女皇之威,洪詩炳言辭不如往昔流利,好半晌才陳述完畢,已然是十分客氣了,不過其意卻昭然若揭——這個位置,你只能坐十二年,到時候該怎麼樣,仍然怎麼樣。
殷玉瑤幽幽地笑了。
看住洪詩炳的臉,眸中卻射出一線寒光。
洪詩炳抖抖地打了個冷顫——他,自然也有他的憂慮,如今女皇羽翼已成,倘若她一定要坐在皇位上,不肯讓權,縱然太子歸來,又有何用?畢竟,皇位面前,父子相殘,兄弟相煎,這些血淋淋的例子,比比皆是。
殷玉瑤雖說個性“溫婉”,但,一個真正溫婉的女人,怎麼可能執政十二年?那些權謀之術,御下之策,刀兵之利,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很少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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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下,一干朝臣均不由縮了縮脖子,彷彿能夠切身感受到,那一股撲面而來的徹骨寒意。
“朕,承英聖帝之遺命,掌朝政十一年,自問執政以來,功大於過,成,大於敗,夙興夜寐兢兢業業,若有失德之處,諸卿可當面道之。”
衆臣頓時面面相覷。
“皇上!”單延仁出列,曲膝跪倒於地,擡眸直視前方,目光朗朗,“皇上秉國以來,複議事院之制,開承泰新政,清吏治,倡經濟,興教化,安邦國,乃一代有爲之君!如今大燕四海承平,宇內興隆,俱是皇上不二之功!臣,願誓死追隨皇上,此生此世,矢志不渝!”
殿中一片靜默,針落可聞。
接着,又有數名年輕官員從隊列中走出,跪於單延仁身後。
殷玉瑤細細看了,見仍是出身於集賢館的年輕官員居多,心中不由一聲嘆息。
“揚威將軍劉天峰,請求陛見!”
殿外,忽然傳來一聲高喊。
衆人一凜,齊齊轉頭看去。
“宣——”
但見已經年邁體弱的揚威將軍劉天峰,由兩名禁軍扶着,緩緩朝金闕而來,在殿門之外,他推開禁軍,身板挺得筆直,自己強撐着,邁過高高的門檻,一步步,向前,再向前。
衆臣齊齊稟住呼吸,默默地看着他。
“微臣劉天峰,叩見吾皇陛下,吾皇陛下萬歲!”
撩袍跪地,劉天峰朝着殷玉瑤,動作沉凝地叩了下去——或許,現今大燕國的文武官員中,只有他,親眼目睹了她與燕煌曦之間,那一段烈火焚鑄,至誠至性的感情。
從當初西南軍大營中,那個柔弱無依的少女,到後來流楓皇宮,倉皇無助的燕姬,她陪着那個男人,穿過滾滾狼煙,刀山火海,一往無懼,若她不配坐在這裡,若她仍然會遭遇惡毒的質疑,那麼,試問這天下間萬萬人,良知何在?善見何存?
“……書函……”
沒有人想得到,直起身來的劉天峰,卻顫顫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事,目光幽然地看向殷玉瑤:“英聖先帝當年,除遺詔外,還留有……書函……”
一語既出,滿殿皆驚,每個人都縮緊了雙瞳,盯死劉天峰手中的那張紙。
很薄的紙,像雪片一樣,似乎風一吹就會化的紙。
衆目睽睽之下,殷玉瑤站起身來,一步步走下丹墀,親自從劉天峰手裡接過那張紙。
她沒有看。
一個字都沒有看。
雪白的紙片,在她的指間,化成了飛煙。
“皇上……”
殿上頓時一陣驚呼。
劉天峰卻笑了,捂着胸口,微仰着頭,朝殿頂的金龍看去:“皇上,卑職,已經……遵守了當年的約定……”
說完這一句話,他身子一偏,竟然倒在金殿之上!
殿中一片死寂!
“傳詔,”殷玉瑤站起身來,雙眼閉合,“晉揚威將軍劉天峰爲武義侯,以大將軍之禮,葬於……皇陵……”
背轉身去,兩行淚水從她的眼中潸然而落,卻沒有人看得見。
那些洶涌的揣議、惡毒的攻訐,因劉天峰的猝然逝世,而戛然崩止。
……
桃花源。
長裙曳地。
殷玉瑤慢慢地走着。
遍地綠茵之中,曦瑤花仍然開得爛漫無比。
就彷彿他的愛,從來不曾離開。
擡起下頷,她看向無邊無垠的藍空——
有風,習習吹過,彷彿是他的低語,在耳邊縈迴: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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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可是爲什麼,我們的愛,如此地輝煌,如此地瑰麗,卻仍然敵不過,天與地的距離?
老天啊老天,你何其殘忍?何其殘忍!
猛然地,殷玉瑤擡手,飛快除去身上的鳳袍,撒腿奔向杳杳天際——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要去哪裡,可以去哪裡?抑或許,她只是想放縱,自己被壓抑瞭如許多年的,屬於女人的天性。
草地的外圍,一個男子默然地站立着,遙遙地看着那一抹遠去的淡藍色人影。
穿越這一片幻美到極致的風景,他彷彿看到,那一個在浩渺燕雲湖上,拉開序幕的,關於無雙帝后的故事。
那,就是愛情嗎?
“寰兒……”
曦瑤花的上空,雲色瀰漫,龍影飛騰,最後化作一個英武的男子,立於雲端之上。
“父皇?”男子一震,頓時曲膝跪了下去。
“我的好兒子,”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燕煌曦眸中滿是慈愛,“歡迎你來到這裡。”
“這裡?”燕承寰眼裡閃過絲驚異。
“這是我們的家,只屬於你母親、弟妹,還有你的家。”
шшш⊕ тt kān⊕ ¢○“家?我們的家,難道不是大燕嗎?”
“大燕是國,也是家,而這裡,是淨土,是愛的淨土。”
“愛的淨土?”燕承寰的眼中有着一絲迷茫。
燕煌曦卻沒有再作解釋,他知道,現在的燕承寰未必懂這些——作爲一個帝王,應該學習的,君至傲都教給了他,唯獨“愛”這一課,君至傲卻不能夠。
或許不是不能夠,而是他刻意迴避了——無論如何,他和燕煜翔、鐵紅霓之間那一段愛恨糾葛,不是那麼容易坦然面對的。
“你會明白的——有一天,當你真正遇到一個,全心全意想去保護的人,便會明白我今日的話。”
“是嗎?”懷着無限的祟敬,燕承寰仰望着自己的父親,“父皇現身於此,就是想告訴孩兒這些嗎?”
“不,”燕煌曦微笑着,極目朝遠處看了看,“我是來教你,治國之要的。”
“治國之要?”
“是,你認爲,一個帝王,若想一個國家強大,最重要的是什麼?”
“帝王之術。”
“錯。”
“錯了?那是什麼?”
燕煌曦沒有回答,衣袖輕拂,一片金光灑落於地,而他的整個人,已經消失無蹤。
燕承寰怔怔地看着地面。
那兒,寫着一個金光燦爛的字。
一個,穿越了萬年時光,永不變色的字:
它叫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