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七月的事後,鈕鈷祿府在京城更是一時間風頭無二,而隨後凌敏又辦了幾件漂亮的差事,凌柱隨無大功,但也不行半點差池,一文一武,倒相得益彰又互有避諱。凌府已經隱隱成爲新崛起的勢力,但鈕鈷祿闔府記得老太太的敲打,大家均關起門,認真過自己的日子就好,儘量減少社交往來。
潤福每天做着功課,帶好弟弟,越加的嫺靜。
日子就這麼在平靜的外表下,進入了波濤洶涌情勢詭譎的康熙四十年。
過了年到了二月份,傳來了喜訊,琉珠一舉得子,被封爲側福晉。家裡人都很開心,佟佳氏開心的說要到寺廟裡還願,家人商量決定就趁着二月十九觀音娘娘的生日到城南的法門寺去進香。
到了二月十九,一大早,天都沒亮,幾個丫鬟就在不停的打點着攜帶的東西。
“紅招,這個食盒帶着”綠袖着手收拾着行路的茶壺茶杯,各樣小食。
“山上風冷,記得給小姐帶着那件銀狐色的大氅”,紅招話音剛落,一個小丫鬟就將大氅送了過來。
“對了,這個別忘了把這個取下,上次就是忘記把這個摘下,結果被那個小和尚擋在了外面”綠袖看着潤福的荷花簪子,忙不迭的給換了個粉白色的綢帶紮上了。
潤福身上着着青色的馬褂,白色的燈籠褲子,蹬着小馬靴,很是利索。任憑兩個丫鬟折騰,這個時候她也不非要強求自己穿衣,打扮這些東西紅招綠袖比她有規矩的多,她隨着就是。
這幾年她也跟着額娘去進過幾次香,每一次她都喜歡坐在寺廟的一角,不管外面香火人聲,靜靜地向佛祖講着自己的祝福,對前世和今生家人的祝福,她相信繞過人羣,那些她用最真的心傳遞出去的幸福氣息,會帶到遠方,這些她用誠懇編織出的愛,會帶給身邊的人。想着想着她腦子突然現出這樣一句話:“入寶山,不空手而回”。
衆人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等到了山腳下,一家人下了馬車,兆佳氏和錢氏錯落走在前面,潤福和沁福跟着在後面,趙氏和凌敏的幾房妾室又隨後,丫鬟婆子都在後面跟着伺候着。在山下禪房大家稍待修整衣帽,洗了手,就步行上山。弘法寺在山頂,九九八百一十臺階,每一個臺階上雕鑿着四個不同面向的福字。
二月的早晨還是帶着寒意的,大家都披着大氅,八百一十個臺階,撩起前擺,十步一叩首。
潤福經年鍛鍊了下來,這點寒意對她其實已經習慣,但抗不過額孃的嘮叨,只能將罩衫穿上了,大氅她是絕對不穿的。
一路以來,山腳下的桃花都開了,農戶的炊煙也都飄了起來,雞鳴狗叫之聲添了幾許情趣。站在半山腰,潤福吐了口氣,這裡不見花只見綠葉始開,人間二月芳菲起,山寺卻是不知春。
終於到了山頂,大家都呼吸急促了。潤福看着面前莊嚴寶相的弘法寺,再想起後事參觀過經過修葺的弘法寺,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大家都沒有注意到潤福的失神,兆佳氏和錢氏率先進了寺門。法德師兄早帶了衆僧迎在了門口。
“阿彌陀佛,貧僧這道有禮了。一燈住持早已恭候多時”法德師兄一聲佛號,問候着衆人。
“大師有勞了”錢氏和佟佳氏從左邊的無相山門進了廟內,先在正殿門口燒香,插入香爐後,人再登上殿前叩拜。一旁的小沙彌認真地在功德簿上登記着每位香客。潤福知道這些僧人們都會在當天晚課或者第二天早課上唸經祈福。香客的名字被大殿前面的老僧人用毛病重新抄寫在紅紙上予以祈福。
潤福不管佟佳氏和錢氏,告了聲,就走了出殿堂,來到了後殿。
前面來過幾次,潤福已經基本瞭解了這弘法寺的建築格局。在中軸線上由南向北依次分佈着山門殿、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藏經樓、毗盧閣、觀音殿七殿,東西兩側的配殿是鐘樓與鼓樓。東側分佈着僧房、香積廚、齋堂、職事堂等,西側爲禪堂、接待室等。
她現在在的位置就是在藏經樓,本來藏經樓是不易外人的,但潤福幸得機緣,讓她得以進入。這裡的小沙彌潤福都是很熟悉的,今天灑掃的師父的是智能,見到潤福進來,做了一個福“阿彌陀佛,潤福施主過來了呢”
“是呀,智能師父向來可好?”潤福也施了一個禮,迴應到。
“師父前幾日還唸叨着呢,說您近日會過來,果不其然”智能笑着回道。
“法宏大師近日可好?身在俗世,也無法經常前來聆聽佛法”潤福微微一笑,她自是知道法宏大師道行深厚。
“哈哈,多謝潤福小施主勞掛,老僧尚能飯矣”一個渾厚的聲音響起。
潤福和智能一回頭,不是法宏大師是誰。
論起潤福和法宏大師的淵源,倒要追到三年前,潤福第一次入弘法寺,是跟着錢氏前來祈福的。
那是五月份的一天,有點想要下雨的意思,天氣熱的像燜鍋一般。潤福無奈邁着肉嘟嘟的小短腿,沿着鋪滿花草的陡峭山徑拾階而上,涼風徐徐,落英繽紛。
終於到了山門跟前,潤福呼了口氣,終於上來了!
因爲好奇,她進完香後,就自己一個人甩了丫鬟們,門前門後地竄着。等到了法堂,潤福就見法宏大師對着衆僧布法。當時她還不認識法宏大師,但骨子裡對於佛法的喜愛,讓她站在門外聽。
她剛一靠近門,法宏大師就已經察覺。他觀其面相,銀盤兒似的圓臉,俊眉修長,鳳眼泛波,額高耳厚,鼻息沉穩綿長,極有福相。待想仔細端量,她已經隱入門後。於是老和尚按下心思,布法講經。
“先師佈道曾論“菩薩摩訶薩亦復如是,知諸世間皆悉如幻,於一切處皆無所着,無有我所,如彼幻師做諸幻事,雖不與彼幻事同往,而於幻事亦無迷惑。處世界,如虛空,如蓮花,不着水,使心如工畫師,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卻來觀世間,猶如夢中事。”法宏大師緩緩道來。
潤福聽着聽着不自覺地在心裡唸叨“卻來觀世間,猶如夢中事”,不自覺地出生問了:“此生爲夢,或夢在此生?一時,抑或一時?”
聽見清脆的童音,法堂裡的衆僧皆一驚,回頭望向潤福。法宏大師笑了“這位小施主,世界一切都在無常相續中,此生即彼生,彼生亦是生。生命並非單獨或者是切割的,在我們無法看到的地方,有着神秘的力量將所有偶然結合成必然。此生或是夢中人,醒來方知夢中時,夢中事實皆如是,也拿今生換彼生。生命有着無常的變化,但也有着相互連接。”法宏大師神秘的一笑“始從芳草去,又逐落花回,要想安頓,必先安心,來之則安之”
看着潤福迷惑而又明朗的眼神,法宏大師也不再多說,繼續。待散了法會,法宏大師就對着潤福說“小施主,不知道如何稱呼”
“學生名喚鈕鈷祿.潤福,不知大師如何稱呼?”潤福聽到法宏大師和她說話,迴應道。
“觀小施主的面相極貴,福德宮完美,印堂開闊,耳大而厚,頂骨圓後腦隆”法宏說着先前的觀察,但待他再一細打量,皺緊了眉頭“咿怎麼會是這樣?”
這時一小沙彌奉了茶,又退了出去。法宏摸着鬍髯,嘖嘖稱奇
“你本命正線很深,但又如何出得了這麼多的週轉曲折?觀你命相不致於此,但你竟然是個雙命星!怎麼可能”法宏略微不解的問。
“大師,這是怎麼說的?什麼叫雙命星”她也被法宏大師搞糊塗了。雙命星?難道是指自己前世今生兩個靈魂?但只是一個身體呀?
“看來小施主卻是命運不凡”這個時候,法宏好像看出了點什麼,依舊笑着,給潤福笑的毛毛的。
“小施主,我們今日有緣,老和尚有些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法宏問着潤福。
潤福略微無奈,沒讓你說你都說了那麼多了,現在又來詢問。
法宏大師不以爲意,略略思量就說,“思想不因接觸世事而動搖,擺脫憂愁,不染淨垢,安穩寧靜,這是最高的吉祥。世上的事情互爲緣起,相生相成,廣結善緣,惜你本一心有佛,只待將來行事時,不忘初心。弘法寺的藏經閣多有經書禪卷,施主若是有意,可以自行或者着人前來取閱。”
潤福心裡感動着。
一個素未平生的人,卻如此待己。
於是,她深深的做了一個揖,“非常感謝大師指點迷津,請受學生一拜”
這樣,兩人漸漸熟悉起來,老和尚是個棋癡,和潤福下過之後,驚呼好棋,就在每次潤福過來的時候,兩人下棋談禪,倒是成了忘年交。
這不,又來了。
“來來,潤福小施主,來和老僧來一局”老法師爽朗地笑着,花白的鬍髯和長長的眉毛,穿着紅色袈裟,看起來仙風道骨的。
兩人棋風均是以穩健爲長,所以棋局僵持好一陣子。
“將”老和尚執子黑色,潤福執子白色,只見一個白色的小兵,將黑色的大將將死了。
“好棋,好棋,過河小卒,了此殘局”老和尚哈哈大笑“潤福小施主的棋藝見長,老僧甘拜下風啊”
“大師過獎了”潤福微微一笑。
“我見小施主愁思盈眉,棋風也有與往日不同,可是有所思慮?”弘法大師一手執着子,盯着這局棋問。
潤福苦笑了下,平靜的說“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大師您的眼睛”於是把近日的她的所思說了。
弘法大師把棋子拋開,悠然的似在自語。
“無量壽經”有說,人在愛慾之中,獨生獨死,獨來獨往,苦樂自當,無有代者。生命是局,人世是天。行走中,或者天氣晴朗或者霧氣繚繞。自然會格外感覺生命詭譎和不可捉摸。晴朗的時候,任何東西都是一覽無遺,但眼睛接觸外境的同時,心中也會多了自以爲是的評判。但在霧中卻有隻能停下腳步聆聽、等待,爲自己所處的天地預留空間,不會妄下結論,卻也會多有躑躅。”
遙遠的天空盤桓着一隻老鷹,似是俯瞰着滾滾紅塵的庸碌,一聲清鳴,霍的衝了下來。一老一小不受其擾,一個在說,一個在聽,偶爾探討一二,在佛香嫋嫋的禪寺裡,一份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