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當時而言,要吃湯藥的話,賀財的最佳選擇是讓醫院的煎藥室代煎,這很簡單。但如果一個大小夥子,每天抱着箇中藥瓶子的話,那種感覺也難以接受。畢竟賀財是年輕人,而年輕人,圖的是一個帥氣,一個健康,一個才華,反正一樣都不能少。如果每天抱着個藥瓶的話,真的很影響自己的形象。
爲此,賀財的自我調養就斷斷續續的,每次開上幾副藥,吃完了歇上一段時間,然後再開幾副,如此反覆。
“這樣做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在開方子之前我有充足的時間查閱資料,根據自己的症狀,選擇自認最佳的藥物組合;服用後,又有緩衝的時間來體會與感受藥物的效果。”賀財解釋道。那段時間,已將一整套的《當代名醫專輯》過了一遍,雖然沒有太多心得,但浮光掠影的,對藥物加減運用上多少還是有些幫助的。
柳孜致便問:“那麼你感受到什麼了嗎?”賀財道:“那段時間,我將方劑書上的幾個滋陰的方子都服用過,包括一貫煎、大補陰丸、左歸丸,但都不能清除我身上的相火諸症。”柳孜致道:“你這樣也可算是以身試藥的典型了,你有沒有體會到藥物的歸經感?”賀財道:“對於形體壯實的人來說,要想體會某種藥物在服用後歸於何處比較難,要想體會整個方子的流向則更難了。而我那時除了相火旺盛的症狀、一點反胃以及一點反酸的症狀外,身體還不錯,所以難以有太多的把握。”
柳孜致道:“經過那段時間,至少你在藥物加減上的功力要提高不少吧?沒事就看書,然後在自己身上加減試用。”柳孜致做神往狀:“說起來,我比較嚮往那樣的生活,前提是我不必爲生活奔波。就那樣的,每天抱着一本線裝古書,在身後,是一個小火爐加一個藥罐兒,藥罐上熱氣嫋嫋,你不覺得很有些古典的意境嗎?”
賀財道:“在想象中,是有些詩意,但是,沒事你吃藥幹嘛?你以爲吃藥好玩?就算你不怕良藥的苦口感受,你就不怕藥不中病而帶來的痛苦?”
柳孜致咋舌道:“中藥我沒吃過,不過很多人都說中藥毒性小,我想問題不大。”
賀財搖頭,道:“你連末名縣的普通老百姓都不如。老百姓還知道服用中藥淘人、寡人(末名本地語,相當於讓人虛弱,或是沒有胃口的意思)呢。中醫治病的要訣是以左治右、以上治下的針對性治療,如果藥不對證,這由針對而來的藥力就由正常臟器承受了,這樣的克伐帶來的害處雖然多很隱蔽很輕微,相較於西藥要來得緩慢,但也不容忽視。一般人不瞭解,你學了這麼久的制方之法,難道還不明白?”
柳孜致低聲嘀咕道:“明白的,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你繼續。”
花了大概一年多的時間將幾個滋陰的名方都試了一遍,卻都沒有效果,賀財不禁有些無所適從。這不僅僅是對自身的遭遇,還有對中醫理論的迷茫。
古人說,讀方三年,謂天下無病可治;治病三年,方知天下無方可用。可憐賀財剛出校門時也曾躊躇滿志,但所有的志氣與理想都在自己身體的不適上消磨殆盡了。原以爲臨牀上很常見的陰虛證,按照教科書所言,應該很輕鬆就拿下了,但耗費這麼多時日,吃了這麼多方藥,卻沒有一點進展,這不啻給活潑靈動的中醫之心潑上了一大瓢冷水,而原本對中醫的那一點天真想法自然不翼而飛了。
雖然有些氣餒,但調理還得繼續。因爲賀財能明顯的覺得以前的不適在加重:人易疲勞,容易腰痠腿軟,足跟痛,手足潮熱,骨蒸之感原來只限於足跟,現在骨蒸時,整個小腿甚至大腿都感覺酥軟。便秘情況,如果不用藥,還是日一行。睡眠情況很差,入睡困難,而入睡後各種離奇怪夢紛至沓來,讓人不勝其煩。
好像從大學裡決定自行開方調理身體後,賀財就踏上了一個怪圈:越調理身體情況越差,但卻有着不得不繼續調理的理由。
柳孜致原本帶些調侃的目光變成了同情,道:“以前中醫院好像有位學徒出身的老醫生……”
賀財道:“你說的是已退休的吳老醫生吧?我讓他看過。”
吳老醫生幼時即當中醫學徒,學了一身看病的本事,在20世紀50年代又被送至衛校培訓過兩屆,算是中西結合專業的元老級人物,在末名縣頗爲有名,是當時末名中醫院裡喜歡給病人開中藥的老中醫之一。
“我有時覺得是因爲我在切脈上的能力不足,以致辨證上有欠缺,而吳老醫生是學徒出身,把脈的功夫自然是有的。於是在與他同時上班時,便提及自身的一些症狀,讓他來看看。”迷惘於在理論上的不通之處,在脈學上所花費的時間就少了,事實上,賀財畢業之後就沒在把脈上用過心。
吳老醫生把脈後說道:“實脈,是火證,內火重”。然後開出方藥。
那張處方用藥以苦、甘、辛組方,方中有大黃、黃芩、黃連、黃柏、知母、生地黃等,藥物味數頗多,然其思路以清熱、滋陰、理氣爲主,整個方子宗法寒涼,如說與賀財以前所用方子有什麼不同,就在於吳醫生更重視苦寒藥物的運用。
這個方子,賀財服用了十多劑後就沒繼續用了。
當時賀財還沒接觸張景嶽的“陰虛不可以寒勝”的思想,對吳醫生的方子並沒有什麼排斥的想法。之所以停用,多半是因爲大黃的氣味。在大學時賀財即用過一次承氣湯,對氣味濃厚的大黃、厚朴印象深刻,所以每次服藥時都覺得很難受。另外,這方子服用後大便是通暢了,但其通大便多是通過大黃、枳實之類藥物,換句話說,這是個瀉下的方子。
“我當時也是書生意氣,認爲吳醫生的理念與我的不合。我明顯是陰虛證,怎麼反用通下之法?如果通下能減輕諸證的話,那沒話說,但諸證不減,只是解除便秘,我認爲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就停用了,之後也沒有再找吳醫生開方。”
之後的一年,賀財到省裡進修了一年的骨科,其方向是手法復位。本來在外進修期間,有很多機會去找省裡有名的專家教授來切脈開方的,但賀財自忖,對於陰虛證所能用的方藥都已用過,所能想的辦法都已想過,就算去找專家估計也是徒勞。於是就熄了另請高明的念頭。
在進修的一年裡,身上該有的症狀都還有。出門在外的,想開個方子調理一下又不方便,每當難以忍受時,賀財便去外面藥店去買上幾瓶六味地黃丸,以解一時之苦。但這樣的權宜之計在用了一段時間之後,就不靈光了。或者是服用六味地黃丸過多的原因,賀財只要一服用那黑乎乎的丸子,過幾分鐘就會引起嘔吐。
柳孜致疑惑道:“大黃、木香或是丁香因爲氣味濃厚在服用後引起嘔吐,這好理解,可六味地黃丸這樣的丸劑根本就沒什麼氣味的啊。”
賀財道:“開始我也想不通爲什麼,直到後來我回家再度開方調理身體後,才明白是丸藥中的熟地黃引起的不適。丸藥雖然配製很好,沒什麼氣味,但在胃裡總要消化吸收吧?我的嘔吐就是丸藥化了後引起的。每次嘔吐出的都是少量黑色的藥液,但更多的是沒有消化的藥丸子。”
柳孜致道:“這現象有些奇怪……但能夠想得通。”賀財的情況應屬於肝虛證,肝虛卻大量用甘味藥物治療,時日久了,自然對以熟地黃爲君的丸子起了牴觸。
賀財點頭,道:“現在是好理解,但在當時,我是想不通的,也沒有解決的辦法。”
六味地黃丸不能服用後,身體的不適只能硬捱硬扛,很是痛苦。就在那年,賀財臉上開始起了黑斑,像老年斑那樣的黑斑。不單是形似老年斑,賀財由於手足蒸軟乏力,腰膝痠軟,便不想走不想動,更有一副暮氣沉沉的老年人模樣。
柳孜致道:“就因爲這個原因,之後你就再也不願去進修了?”賀財道:“這是主要原因,另外,醫院成立外科後,給我的進修方向是外科,我也不喜歡。”柳孜致:“別人說你接受能力差,在外科待幾年都拿不下闌尾,看來身體上的原因居多了。”賀財:……
59.中醫是怎樣煉成的(5)
度日如年地捱到進修結束,回單位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方吃藥了。
這時所擬定的方藥是白虎加人蔘湯。
之所以選擇這個方,是因爲賀財身上的“火”證比較明顯:鼻子發熱發乾,鼻子內起很多白色膿點,鼻炎嚴重,偶爾從鼻子內流出大量黃水。
“鼻子流黃水,中醫名‘腦漏’,也是肺熱的表現吧。白虎湯能清肺胃實熱,兼能滋陰,我覺得是個好方。另外,我希望白虎湯的‘透熱轉氣’能給自己帶來好運,將體內的相火實火虛火都轉掉。”
賀財那時候很容易疲乏,用上白虎加人蔘湯後,疲乏感有所減輕,而白虎湯的“透熱轉氣”好像真有透氣的功能一樣,服用後身上的煩熱感要輕微得多,另外,方子裡還加了黃芩、知母之類的苦寒清熱藥以及麥冬、石斛之類的滋陰藥物,服用後大便也不是很困難。
“我當時就想,這個方子是不是對路了呢?問題或許能夠解決了吧。”賀財這時早沒有了開始時故意造作的深沉,有的只是熬夜帶來的疲倦,語聲微微沙啞的,就像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現在看來,當時立方還是不脫苦、甘、辛,以辛涼來治療肝陰虛,自然還是徒勞,所以,那願望也僅僅只是願望而已,變不成現實。”
或許是在外進修一年所受的苦太多了,賀財對驅除身體上的不適的願望很迫切,服用白虎加人蔘湯後出現的一點好現象被放大了,總認爲這個方子對路,於是就守着這個方子服用三年。
這三年中,賀財重新翻看以前看過的書籍,於門純德的《名方廣用》中瞭解到聯合方劑的概念,便開始探索玉液湯、白虎加人蔘湯、參赭鎮氣湯之類方子聯合運用的事宜。
“我就想,是不是每個方子只能解決一個主證,而我身上的不適可能並不是一個病理因素導致的,那麼,在治療上,選用不同的方子來解決不同的主證,消除不同的致病因素,這思路應該是不錯的。”這就是賀財那段時間癡迷於聯合方劑的原因。
圍繞這個思路,在那三年,賀財以白虎加人蔘湯爲主方,曾聯合運用過小柴胡湯、大柴胡湯、逍遙散、清燥救肺飲、參赭鎮氣湯、玉液湯、麻子仁丸等方,間以從便秘着手的思路。從便秘着手,教科書上的便秘方自然也都試用過了。
前面說過,賀財運用聯合方劑的原則是“溫升涼降”。這幾個方子中,玉液湯以黃芪爲君爲升,另兩方爲降,以這樣的聯合運用來調暢機體氣機,試圖達到清除病邪的目的。這想法可說有一定的新意,運用後也確實有一定的功效,但卻不能治療病本。比如,用天麻鉤藤飲與參赭鎮氣湯治療高血壓,天麻鉤藤飲本身能降壓,加上參赭鎮氣湯,降壓的只是效果快一點罷了。就自身的體驗而言,玉液湯、白虎加人蔘湯、參赭鎮氣湯這三個方子輪流遞服,在清除疲乏、解除便秘狀態而言,效果還不錯,但就跟不能清除五心煩熱、骨蒸潮熱一樣,便秘不能得到根本解決。
溫病學派主張“冬不用石膏,夏不用桂枝”,說的就是石膏過於寒涼,容易傷正。但賀財爲了健康,不管冬天夏天,毫無顧忌地服用了三年多。
“那幾年的經歷,讓我明白了患者‘病急亂投醫’的心情,爲了健康,身爲一個醫生的我都可以亂服藥物,就別說那些爲病所苦而又沒有醫學常識的患者了。”
柳孜致暗道:放療、化療在抗腫瘤方面一直乏善可陳,但卻一直沒被淘汰,估計這方面的原因很大。一個走投無路的患者,除了尋找傳說中能治療絕症的中醫外,就只好寄希望於可能有治療作用的放療與化療了。
“另一個‘明悟’就是:石膏根本就不寒嘛,每劑三五十克的石膏,吃下去就跟玩一樣。這個想法,加深了我對中醫理論的懷疑。很容易理解的,我治療陰虛這麼長時間都沒有效果,那麼肯定是我的方藥有問題,而我的方藥都來自書本,那麼書本也是有問題的。”
恰在這時,賀財在網絡上發現了‘火神派’的理論,然後是網絡上很紅火的《思考中醫》,接觸了一些與以往所學頗爲不同的辨證與思考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