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目的地不是常去的網吧,而是城西的一家溜冰館。穿過雜亂的城西廣場,溜冰館的大門半開半閉,裡面沒有開燈,刺目的激光晃得人眼花繚亂。搖滾樂激烈而震耳欲聾,腳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震動。
陸雪野似乎與老闆相熟,揚手招呼了一聲便去內室取溜冰鞋了。江蕾拉着師繪到休息區等待,一邊順口問道:“你會溜冰吧?”
“會一點……”事實上,還是健身愛好者師爸爸的教導。不過後來跌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師媽媽看得心疼,怕她擔心便也就不學了。師繪抿了抿脣,鼓起勇氣問:“我們今天來這兒……幹什麼?”
江蕾驚奇:“雪野沒告訴你?”
師繪搖了搖頭。
“哇……那我可成誘拐犯了,完了完了。”江蕾這麼說着,卻看不出絲毫擔心害怕的模樣,倒是玩笑的成分居多,“我們圈子裡有個男生很中意你,想跟你見個面。”
女孩子到了初三心思早就不是一張白紙,師繪也多多少少懂得這方面的事情。聞言她皺了皺眉,正要說什麼,卻被身後橫插來的一道聲音打斷。
“喲,你們來得好早。”
陸雪野正巧拎了溜冰鞋回來,騰出右手與來人擊掌,江蕾也不甘落後,擠上前去蹭了一巴掌,“你要的人我們帶來嘍。”
金紅色的激光熨過眼皮,師繪這纔看清來人的模樣。
儘管穿着溜冰鞋,但照常看來個子應該算是相當高挑修長。想象中在這種地下溜冰館混得開的怕都是猥瑣下流之輩,然而他的面容卻相當白淨清秀,若非碎碎的亂髮和左耳熠熠生輝的耳釘添了幾分不羈,她幾乎要以爲這人是與卓繹一類的模範生了。
似乎感受到師繪略帶探索意味的視線,他低下頭,勾起嘴角,露出一個稱得上迷人的笑容。
“還滿意你所看到的嗎?”
這話說得輕佻,師繪霎時間紅了臉,噎得說不出話來。
江蕾和陸雪野早換上了溜冰鞋,見狀託稱“你倆好好認識認識”,隨後朝少年曖昧地一眨眼,輕巧地滑進場內。
偏僻的場館角落裡只剩下他們二人。
師繪緊張得掌心冒出汗來。
“你怕我?”她聽到對方的聲音突然逼近,溫熱的氣息吐在耳畔,讓她頭皮一陣發麻。
正在她手足無措的時候,那道帶着笑意的嗓音又退開距離。
“你不適合這兒啊。既然不適合,爲什麼還要逼自己來呢?”
師繪呼吸一窒,一時間忘記了害怕,迎向對方的目光。
若要以少年來說,他的眼神實在是桀驁叛逆了些。但他的眼睛,卻又是極其清澈和正直的。
振聾發聵的搖滾樂聲漸漸隱去,急速旋轉的激光不知爲何也顯得沒那麼刺眼了。明明是陌生的,明明連名字都未曾知曉,但在這個令她舉步維艱的地方,她隱隱有種感覺,眼前的這個少年,是可以信賴的。
人到底是該靠着自己活下去的。
沒有誰值得永久地依賴——我們都明白這個道理,但卻會在某個特定的時刻遺忘它。
就像無際黑暗中出現的一道光。
明明知道那渺茫不可捉摸,明明知道那無法被十指捕捉禁錮,但還是執意伸出手去。
只要再靠近一點點,再靠近一點點就好了。
總是這麼自欺欺人着,一次又一次往前邁出腳步。
無底深淵。
門縫中透出橙黃色的光亮,綻出柔軟的暈圈,在漆黑樓道中顯得暖融融的。
師繪心裡咯噔一下,還未來得及思慮,手已經先大腦一步拉開了門。
大掛鐘哐哐哐地響了十二下,客廳中坐着的人讓她霎時間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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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師繪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爸……媽……你們……怎麼還沒睡?”
師媽媽捂臉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師爸爸拾起遙控器關了電視,一貫慈愛帶笑的面容上竟是少有的嚴肅神情。
少了電視中嘈雜的樂聲作爲背景,霎時間一切陷入沉靜。
師爸爸先開了口。
“小繪,已經很晚了啊。”他沉聲道,“能不能告訴我們,你去了哪裡?”
師繪張了張嘴,一時間無言以對。她以求助的目光看向師媽媽,然而師媽媽別開了眼,聲音有些顫抖:“之前有人告訴我你跟學校裡的壞學生走得很近,我一直都不敢相信……可是你……”
彷彿有什麼在一瞬間轟然傾塌。
“上初三的女孩子家,怎麼會混到半夜三更纔回家!師繪,你快中考了啊!”溫柔和善的師媽媽氣得面色慘白,破天荒地以嚴厲的口吻叫了她的全名。
師繪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只覺得腦中亂糟糟一團。
爲什麼會被知道?爲什麼會被知道?她只是想再隨便應付陸雪野她們幾下而已,不是真心想要融入那個圈子的,再給她一些時間,她一定能回到正常的初中生活裡——爲什麼不再給她一些時間?爲什麼?
一陣發自內心的恐懼浸透了她全身,“媽……”
“不要叫我媽!”
師繪宛若被雷電擊中,錯愕地張大了眼。
師媽媽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倒抽了一口氣,也慌了神。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下來,只剩下秒針節奏均勻地行走,提示着時間的流逝。
打破沉默的是一陣拉門聲。
師織從廚房裡走出來,徑直越過詫異的師繪,彎腰柔聲道:“爸、媽,不早了,你們先去睡吧,有事兒明早再說,啊?”
師爸爸低頭長嘆了口氣,拉起仍黯然神傷的師媽媽回了房。經過師繪身邊時,他腳步頓了頓,低聲道:“你媽不是故意的,別往心裡去。”
將父母推進房間,又回頭安撫了幾句,師織垂首走出來,反手關上主臥室的門。
“又是你啊……”背後的喃喃自語讓她回過頭來,這才發現師繪的神情有些怪異,“大半夜的,你不睡你的覺,到底是在等什麼呢?”
師織皺了皺眉,“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你問我想說什麼?你自己最清楚吧!是你告訴爸媽的對不對!對不對!”也不管夜深人靜,師繪歇斯底里地大叫,其間飽含着憤怒與不甘,“你就這麼討厭我嗎?你就這麼想讓我被趕出這個家嗎?爲什麼你連喘口氣的機會都不給我,爲什麼!”
師織靜靜聽着,由迷惘不解漸漸變得明白起來,“小繪,不是……”
“告訴你師織,這個家裡我認的只是爸媽而已,你不是我的姐姐!不是!我的事不要你管!”師繪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不管不顧地咆哮着,乃至於嗓子嘶啞帶了破音都未察覺。
吼完這一句,她一陣風似的跑回房間,砰地甩上門。
寂靜的夜裡驚天動地的一聲。
她背靠着門板,微微喘着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恐懼、擔憂與愧疚交織成網,被背叛的怒火又在其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讓她無法冷靜地思考。
那一晚,師繪沒有勇氣走出房間,因此她也無法知曉,在門的另一側,有一個人不言不語地站了很久很久。
早讀課,語文課代表捧着《詩經》在講臺前殷殷地念着“將子無怒,秋以爲期”。講臺下,秦錦秋丟下筆,躲進書堆裡偷偷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砰。
她捂住腦袋,憤怒地瞪着作案者,“幹嗎敲我!”
“替你醒覺呀。”路和一臉坦然地收回指頭,晃啊晃地翹起二郎腿,“打瞌睡可是對他人勞動的不尊重。”
“你是最沒立場說我的人……”秦錦秋沒好氣地嘀咕着,一邊又打了個呵欠。
路和總算找回了些許良心,“喂,你最近精神很不好噢?生病了?”
許是他的嗓門太大了些,隔了兩條走道的林嘉言擡起頭,朝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精神不濟是真的,但卻並非是因爲感冒。下課鈴打響,秦錦秋趴在桌子上哀哀嘆氣,只覺得渾身乏力。路和不知又溜去哪裡撒播愛與歡笑了,周圍清淨不少。她閉上眼,想趁這個時間養養神。
塑料紙響動的聲音驚醒了她。
林嘉言在她面前放下一小袋藥片,低聲道:“是你以前常吃的那種。記得用溫開水,不準偷懶喝涼水。”
自從兩人的關係重新回覆熟絡,林嘉言重拾起了從前在松風鎮時的一個習慣——那是一個說好也不好說壞也不壞的習慣。
因爲初潮時沒有調理好,往後每每到生理期她的身體就會變得很虛弱,腹痛到無法上課更是常有的事。秦家媽媽無法照應到學校,這個任務自然落到了林嘉言頭上。而顯然是習慣所致,他也不避諱什麼,所有的關心都顯得再自然不過。
“不行的話,下午運動會開幕式你就請假回去吧。”
窗外,天空湛藍無際。這是一個晴天。
所謂“秋高氣爽,萬里無雲”——十月底的運動會,是頤北高中每年的慣例了。
既然不用上課,又沒有參加什麼項目,秦錦秋想了想,同意了這個提議。驀地腹部一陣絞痛,她臉色蒼白地彎下腰去,正冷汗直流時,班上的體育委員跑過來,在她面前放了一瓶礦泉水、一罐紅牛和一塊德芙巧克力,上面還分別用標籤貼着“秦錦秋”三個字。
她莫名其妙,“這是什麼?”
又丟下一塊號碼布,體育委員咧開嘴,露出一口燦爛的白牙,“運動員的福利啦,下午加油哦!”
“你說運動員……”
“八百米很累人的,記得好好做準備活動!”說完,他捧着大箱子去別處分發物品了。
秦錦秋一頭霧水間,林嘉言已無聲無息地取了秩序冊回來,翻到二年A班一頁,神情凝重起來。
他喊回體育委員,將秩序冊攤到對方面前,指着“秦錦秋,1165號”沉聲道:“解釋。”
“欸?報名單是胡爍爍填好給我的……你不是自願的?”體育委員困惑地撓頭,好一會兒終於恍然大悟。
胡爍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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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個名字,秦錦秋愣了愣神。
林嘉言合上秩序冊,看起來相當不悅。他正要說什麼,卻被體育委員哇啦哇啦打斷:“拜託了,就算沒拿名次也沒關係,上去跑一下嘛,棄權會扣分的呀!”
聞言,原本滿心抗拒的秦錦秋果然猶豫起來,“可是我沒有訓練過……”
又來了,秦氏專利的簡直能叫做過分的倔強死心眼。林嘉言無奈地嘆了口氣。
“上場之前壓壓腿就行了!拜託了!”體育委員雙手合十,眼睛閃閃發亮。
腹部的絞痛依然未歇止,但若要爲此讓班級平白扣分也是她萬萬不願的。內心的矛盾令她無從抉擇,體育委員眼中的期待更是令她感到汗顏。
“那我……試一試……”她撇開臉不敢看林嘉言,小聲說。
雪白的翅膀分割天幕,白鴿的身影最終融化在日光裡,再也找尋不到蹤跡。
“別看啦,那都是城外養殖場的家養鴿,繞一圈就回家去了。”見她瞧得出神,同任廣播員的學長打趣道,“今年的開幕式可真沒創意啊,放白鴿噴彩條什麼的早就沒人有興趣了。”
顏喬安收回視線,也不接話,低頭自顧自整理講稿。
學長碰了個釘子,傷腦筋地搖了搖頭。這時遠遠有體育老師吹起哨子,他比了個“OK”的手勢,拽過話筒,清了清嗓子:“請參加高一、高二女子八百米的同學到檢錄處檢錄!再播送一遍,請參加高一、高二女子八百米的同學到檢錄處檢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