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見你了,小子,去哪兒了?”爲人豪爽的孫伯一邊撐着蒿,一邊笑罵道。
“在新臺唸書。”
“哈哈,回來好啊,你小子小時候打壞我的青花瓷瓶還沒賠,就這麼跑路可不行。”
“孫伯,我記得那瓶子本來就是壞的吧?”秦錦秋插嘴。
“丫頭別拆臺,小心我踹你下船!”
“您敢踹就踹呀,孫嬸兒回頭可得罰您跪搓衣板呢。”
孫伯吃了癟,哼哼地生悶氣去了。林嘉言失笑,帶幾分無奈地搖搖頭。
寧靜清澈的河流蜿蜒穿過鬆風鎮,繞成了一條水路。爲了吸引遊客,河上的烏篷船作爲松風鎮的特色被很好地保留了下來。此刻正值傍晚,船大多泊在岸邊,隨着水波舒緩的起伏一蕩一蕩。
汩汩的水聲縈繞耳際。
“好漂亮。”儘管是從小看到大的景色,秦錦秋還是發自真心地讚歎道。
“你們兩個小朋友第一次坐我的船,也在傍晚這個時候哪。”孫伯直着嗓門嘖嘖,“多快啊,一晃十多年都過去了。”
“十年後我們一定還來坐您的船。”林嘉言打趣道。
“那時候老孫我就撐不動嘍!”孫伯哈哈大笑。
一切彷彿與十年前沒有什麼不同,並且安穩靜好得令人簡直想要相信,在十年後,這所有的一切也不會改變。
秦錦秋支着下巴,靜靜地瞅着林嘉言溫和淡然的微笑,不知爲何又回想起他書桌上的那張照片。
那張照片上的少年,衝着鏡頭笑得傻氣,帶着十分的純真與心無城府。
林嘉言怎麼可能露出那種小孩子一樣的笑容呢?
察覺到她的打量,林嘉言轉過臉來看向她,“怎麼?”
明明夕照模糊暗淡,可少年清俊的面容卻愈加明晰。
那是誰?
那究竟是誰?
在松風鎮,時間變得靜謐綿長。過年前的“兵荒馬亂”並無礙於青柏巷中洋溢着的歡樂祥和的氣氛。林家宅子裡沒有長輩,於是林嘉言一連幾日都逗留在秦家,捏饅頭包餃子樣樣上手,把秦阿婆樂得臉上的皺紋開成了一朵花兒。
與從前並沒有不同。回到松風鎮,彷彿一切都回歸了原本的軌道。令人想要相信,日子一直是這樣過來的,也應該這樣過下去。
“林奶奶怎麼不一塊兒回來?”某個下午,秦錦秋隨口問。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林嘉言答得有些閃爍:“奶奶她……去日暮裡看朋友了。”
感到有些不對勁,可隨即再度當頭壓下的家務活兒令她很快忘記了這段小插曲。直到大年三十傍晚,所有雜事總算都告一段落,秦錦秋累得坐在門檻上直哈氣。林甜甜還不識相,喵一聲攀上她脖頸。
秦錦秋哇哇大叫:“給我下去你這小渾蛋!知道我剛扛回來多少個饅頭嗎?!”
似乎覺得有趣,林甜甜不理會她的反抗,兀自在她懷裡撲騰得不亦樂乎。秦錦秋不得不苦着臉呼喚:“孩子他爸,救我!”
林嘉言強忍着笑,攤手錶示愛莫能助,“孩子他媽,別忘了女兒還不認我呢。”
夾雜在女生悲鳴中的是貓兒歡快的喵喵叫。
之後在秦家阿婆的盛情挽留下,林嘉言待在了秦家吃年夜飯。常年在外打工的秦爸爸也回來了,見到林嘉言直呼小子出落得不賴,硬是要拖他喝上兩杯。最後還是秦媽媽和秦錦秋聯合鎮壓,才解救了連連敗退的林嘉言。
飯後,大人們聚在飯廳中看春晚。秦錦秋瞧林嘉言連連乾嘔,於心不忍地拖他出門醒酒。
大家都正閉門團圓,巷中靜悄悄的。下午換上的大紅燈籠爲清冷月光添了幾絲暖意。
“真是的,你又不會喝酒,還跟我爸一起瞎胡鬧。”夜風襲來,秦錦秋打了個寒戰,忍不住抱怨道。
“秦叔不是……很高興嘛。”林嘉言看起來清醒了不少,但說話仍有些含糊,“我也……很高興。”
這麼說來,他迷迷糊糊的樣子還真是難得一見。蠻可愛的啊。
秦錦秋正捂嘴偷笑,忽見林嘉言轉身往回走,急急叫住他:“你去哪兒?”
林嘉言卻只說:“跟我來。”
在巷子裡兜兜轉轉,最後繞回了林家宅子。進了門,林嘉言徑直走向院角,彎下腰來拾掇着什麼。秦錦秋一頭霧水間,他已抱着一大堆東西折回。
是煙火。
招呼秦錦秋避開,林嘉言點燃了第一枚。熒綠色的花朵在寒冬藏藍色的夜空綻放,天際寥寥的幾顆星子則彷彿成爲了迸濺的細芒。
美得不可思議。
秦錦秋興奮得尖叫,連嚷着自己也要試試。林嘉言頗不放心,但最終還是拗不過她,找來了另一隻打火機。
原本冷清的院落頓時鬧騰起來。出門得匆忙,兩人都沒有戴手套。跑來跑去地忙乎,手凍得冰冷,身上卻滲出了一層薄汗。秦錦秋捋袖子擦擦額頭,覺得自己簡直在冒煙。
各種色彩的煙火在天幕相交織,一瞬的閃耀後很快無跡可尋。
林嘉言扶正最後一枚煙火,起身朝她招手,“這個你來。”
在大年夜放煙火是兩人自小約定俗成的習慣。更小的時候是混在大人堆中,稍稍大一些了則成爲兩人秘密的盛宴。避開午夜時分的擁擠,十點多的夜空寧靜空曠。
這是隻屬於他們的璀璨。
秦錦秋輕輕吸了一口氣,說:“一起吧。”
點燃火信,噼啪幾下輕微的炸裂聲後,煙火竄上天幕,最後一朵花兒綻放開來。夜晚最終迴歸寂靜,靜默得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輕柔的,綿長的,均勻的呼吸。
於彼此曾經是宛如呼吸般的存在。“一起吧”,曾經是多麼理所當然的一句話啊。
要是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這樣一直下去,就好了。
“阿秋。”看着最後幾粒碎芒漸漸熄滅,林嘉言驀地開口道。
秦錦秋揚起臉,“嗯?”
“那天……你想說的,是什麼?”
那個寧靜平凡的傍晚。那個約定了的明天。那個擱淺了的明天。
月亮寂寂的清輝傾灑滿院。心跳一點點變得劇烈。秦錦秋迎着對方的目光,許久,下定了決心般地開口:“其實,我……”
她突然發現,林嘉言的神情在一瞬間變得凝重。他的視線越過了她。
看向了大門的方向。
秦錦秋遲疑地轉身。大門前,站着一對陌生的中年男女,衣着光鮮,氣質與古舊小院格格不入。
而他們的五官輪廓,卻有些熟悉。
她心裡一沉,就聽林嘉言平靜地喚道:“爸,媽。”
輕手輕腳地帶上門,秦錦秋曲膝坐在門前石階上,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從未見過林家爸媽,而今天的第一次照面也實在算不得愉快。事實上,對方毫不理會她的問好,徑直走向林嘉言——擡手就是一記耳光。
“啪”的一聲,在寂靜的夜裡分外清脆響亮。
她被嚇得動彈不得,林嘉言竟還朝她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擺擺手示意她快走。
儘管十分擔心,但緊繃的氣氛一時也容不得她插足。猶豫再三,只得暫且離開。
回想起方纔,林母的表現更像是憤恨不平。而林父始終面無表情。怎麼看,都不像父母對孩子該有的態度。
再想想自己的爸媽,雖然平凡市井,沒有什麼文化也沒有什麼大本事,但確確實實是愛着自己的。
而從林嘉言的父母身上,她竟感覺不到這一點。就像……比陌生人更生疏。
就算林嘉言在松風鎮長到十五歲纔回新臺,一年多下來關係怎麼也不至於緊張到這個地步啊。
石板上很冷,秦錦秋環抱膝蓋希冀以此獲取一點溫度。門內林母尖利的斥責聲一直未歇止,她漸漸理出了些頭緒。原來林父林母前陣子去了鄰省,原本預計年後纔回來,而林奶奶去日暮裡探望朋友。家中無人,林嘉言便回到了松風鎮。中途回家一趟的林父林母不見他的蹤影,這才氣急敗壞地找來。
聽起來似乎是擔心,但她卻覺得蹊蹺,隱隱感到,事情不該如此簡單。
林嘉言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任由母親呵責。隔着一層門板,秦錦秋看不到他的表情。心口發痛。那麼優秀出色的他,被自己看到了難堪的一面。那一個耳光打得她腦袋發矇耳朵嗡嗡作響。
孤零零被父母留在松風鎮十五年的他,回到新臺後也許過得並不快樂。既然如此,爲什麼還要回去呢?
“別忘了,是你偷了述謠的命!”
兀地,林母歇斯底里的大叫令秦錦秋心頭一顫。不知爲何,在聽到“述謠”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呼吸亂了一拍,腦海有一陣空白。可她分明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林母的尖叫宛如利刃劃過她的心臟。發酸。發疼。一疊聲一疊聲,讓她恨不得撞開門去求她停止。
“你所做的一切都由不得你,你得爲他活着!你得爲他活着!你得爲他活着……”
安靜了一會兒,她聽到林嘉言的聲音。絲毫不帶反抗意味,甚至認命般平靜,但其中彷彿又有着沉重的悲傷與絕望。
他說:“媽,我知道。”
目送着林父林母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秦錦秋爲林父臨走前投來的鄙夷的一眼感到有些不舒服。輕輕將門推開一條縫朝裡望去,林嘉言正垂首坐在裡屋門檻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想要上前去安慰,推門的手又靜止在半空中。
也許他不願自己看到他的狼狽。這樣想着,又不忍去打擾了。秦錦秋放下手,再次在門邊坐下。
就這樣,一個坐在門裡,一個坐在門外。不知坐了多久。
直到遙遙一陣爆裂聲響起,不知哪家率先放起了鞭炮。十二點的鐘聲悠悠揚揚地傳來,鎮子裡的煙火大會也準時開始了。
新的一年,終於到來。
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凍僵的雙腳,秦錦秋深深吸了口氣,想要進門爲對方送上新年第一句祝福。誰知還未走到門邊,就聽門內響起一陣怪異的樂聲。她是知道這段怪音樂的——因爲,這是下午她惡作劇爲林嘉言換上的手機鈴聲。
林嘉言很快接起,好似有些詫異般,脫口而出的名字令她的心跌至谷底。
“喬安?”
大年初一那天,松風鎮來了位稀客。
特地起了個大早,秦錦秋懷揣着雙份壓歲錢奔向林家。前一晚的混亂令她完全失去了過年的喜悅心情,輾轉不安了一整夜。巷中已有穿着新衣的小孩子奔跑嬉鬧,一張張小臉興奮得通紅,全然不見守歲後的倦色。
太陽露了頭,照得人身上懶洋洋的。這是個好天氣。
到了林家門前,擡手輕輕敲了一下門,門便“吱呀”往裡打開了。
起得這麼早?稍稍驚奇了一下,秦錦秋舉步跨進門檻。出乎她意料地,院子裡不僅有人,而且,不止一個人。
聽到開門聲,對方停止交談,轉過身來看向她。秦錦秋頓時不自在起來,尷尬地咧了咧嘴:“……早。”
顏喬安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只點了點頭,沒開口。
低頭瞧瞧自己款式老套又顯臃腫的羽絨服,反觀對方一身羊絨長大衣配小長靴輕便幹練又漂亮的打扮,秦錦秋深深地自卑起來了。雖然身上這件是新的,但相較於顏喬安,無論如何都是被比下去了。
可她爲什麼會在這兒?
“阿秋,有事嗎?”氣氛開始變得僵持。林嘉言輕輕咳了一聲,打破沉默。
秦錦秋如夢初醒,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包遞過去,“喏,壓歲錢。”
見林嘉言遲疑不接,她嘆口氣,一把抓過他的手,將紅包塞進他掌心,“爸媽和外婆給你的啦。爸現在可算醒酒了,還在爲昨晚灌醉你內疚呢,你不收的話我會很難辦的。”
有些發怔地望着她,過了好一會兒,林嘉言總算合攏手掌,“……謝謝。”
圓滿完成任務,秦錦秋如釋重負。哪怕是一點也好,她想要讓那個被父母狠狠傷害了的少年重新振作起來。哪怕是一點也好,想要讓他知道,在松風鎮這裡,是有很多人關心着他的。
“呵。”
身旁的顏喬安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輕笑。
她聽不出那笑聲中有什麼特殊的意味,林嘉言卻霎時間變了臉色,“阿秋,你先回家去好嗎?”
秦錦秋一愣,心裡頓時有些不是滋味。開學不久時聽聞的關於眼前二人的傳言不經意闖入腦海。
難道……是真的?所以在新年來臨的一刻,他會接到來自顏喬安的電話?這樣,顏喬安大年初一出現在這裡,就很好解釋了。
“阿秋。”林嘉言重複了一遍,語氣加重了些,似乎在催促。
秦錦秋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企圖從中找出一些例證來反駁自己的猜想。然而一無所獲。濃濃的失落感令她鼻頭髮酸,可與顏喬安爭搶什麼,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有勇氣去做的。悶着腦袋點點頭,她轉身離開。
走開不過三四步,就聽顏喬安輕嘲道:“做什麼呢,我會害她不成?”
“亂說話。”林嘉言淡淡帶過話題,“難得來一趟,我帶你去逛逛吧。”
喉頭一緊,不想再聽下去,秦錦秋抿了抿脣,加快腳步。
“好像不賴……不過,不必勞煩你了。”顏喬安總算露出了些感興趣的樣子,卻一口回絕了林嘉言的邀請,伸出一根手指來,“她陪我就行。”
腳下一絆,秦錦秋錯愕地回過頭。
正對上顏喬安若有所思的目光。
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一點點地瞭解這個世界。
知道了人是會變的。一小段的分離將熟識的那個人分割爲截然不同的兩部分。就像成爲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一個隨着舊時光遠遠地離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歸來的這一個,還是你嗎?
誰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