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麼樣的羈絆才能歸結爲緣分呢。
在一個人的上學放學路上一次又一次地思索。半條巷,並不算長,最多說上十來句話也就走完了。可當剩下一個人的時候,寂靜變得難捱,暮色下空曠巷道中的腳步聲反覆迴盪,直至飄渺乃至消亡。
思念你。一個自己這樣說着,另一個自己卻清楚地明白幾乎不可能重逢——再如何祈禱,再如何渴望,也是不可能的。失落沮喪從心口涌上來,但卻不想表現得懦弱。於是一次又一次逼回在眼眶徘徊的淚水,咬緊牙關以至於喉嚨酸澀。
這一切只是一場玩笑嗎?
已經兩個星期了。
畫上一個圈圈,收起紅筆,將日曆扣回桌面,秦錦秋揉揉太陽穴,長長吐了一口氣。
很累。從各個方面來說。
與林嘉言的重逢並不如想象中的令人喜悅——在長達十四天的時間裡,他每日行色匆匆,準時踏着鈴聲邁進教室,又在下課鈴響起的下一瞬間不見人影。她甚至懷疑對方至今不知道班上有個名叫“秦錦秋”的舊相識。
不,先前也曾打過一個短暫的照面。她去班主任辦公室領補辦好的學生證,剛好撞見林嘉言從裡面出來。當時她驚得一怔,多少有些不自在地揚起手想打招呼,結果林嘉言只是多看了她一眼,而後頭也不回地徑直離去。
總覺得,他似乎在躲着自己。
氣人,很氣人!
其實應該說是泄氣纔對吧……唉。將課本翻過一頁,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你還不回去嗎?”感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她驀地回神,與路和大眼對小眼,“已經沒人嘍。”
她這才注意到教室裡空空蕩蕩。路和挎着書包,似乎也準備離開了。
“我再看一會兒。”她做了個拜拜的手勢。
路和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終究作罷,只叮囑了句“記得關門”就先行離去了。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邊,秦錦秋呻吟一聲,強逼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功課上。
是了,頭疼事件之二——就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秦錦秋,從不需要爲功課煩惱的秦錦秋,在開學後的短短兩個星期,就開始跟不上進度了。
應該說是她根本無法適應頤北高中的教育方式,英語課看電影,語文課讀小說,地理課對着GoogleEarth尖叫連連——到底是怎麼學的?她曾溜進松風中學的高中部偷聽過幾堂課,這裡的上課模式與松風鎮完全不同。
課上得懵懵懂懂以至於作業無法完成,於是又必須用課後時間自習課本,效率打折用時翻倍搞得疲憊不堪,第二天上課繼續懵懂,如此惡性循環,她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說起來……言言那傢伙,是怎麼做的?”隨手塗了兩個公式,秦錦秋支着額頭又走神了。
林嘉言與她自幼兒園一路同班到初中,若是他能很好地從松風鎮的教育方法中轉變過來,沒道理她做不到呀!
算了,回神,回神,背書纔是正道。拍拍臉頰以保持清醒,她將視線重新投注到課本上。
“平面內到頂點的距離與到定直線距離之比爲e,則該點的軌跡爲……爲……”
這似乎是某個圖形的第二定義?方纔剛剛講過,再想想,再想想——秦錦秋挫敗地用腦門去磕桌子,試圖用冰涼的桌面讓腦筋清晰一點。
“橢圓。”
當我們重逢的時候,會是怎樣呢?
秦錦秋身子一僵,下意識擡起頭,在視線觸及門邊熟悉的身影時無法抑制地露出了錯愕的神情。璀璨但溫和的夕陽鋪陳成爲背景,少年修長俊秀的輪廓被描摹得更爲清晰。一年未見,他明顯長高了許多,身姿變得更爲挺拔。林嘉言慢慢走進教室,背離了金紅色日光的他五官逐漸清晰。依舊是記憶中溫潤俊雅的模樣,彷彿有了些許不同,但究竟是哪裡不同呢——說不上來。
走回自己座位低頭翻找了一會兒,抽出一本小冊子。回過身來見秦錦秋還在瞧着自己,林嘉言一怔,隨即好似有些尷尬般,舉了舉手中的團員證,“這個,忘記了。”
俊秀出衆,在人前無論何時都閒適自在,但在不經意的小細節間會顯露出靦腆羞澀的一面。
沒變哪。
敏感地察覺少年面頰上淡淡的紅暈,秦錦秋心情突然變得好了起來。
“就要回去了?”
林嘉言點點頭。
雖然覺得可惜,但一年未見不免生疏了,也不便多做挽留,她爽快地道別:“那,再見。”
誰知林嘉言並未急着離開,反而繞過桌椅坐到她對面,拾起她的課本翻了兩頁,“最近很吃力吧?”每天放學以後加班加點,還沒什麼實質性的成果。
有些不服氣,但訝異稍稍佔據上風,“你怎麼知道?”他不是一放學就跑得沒影麼?
拿書的手微微一頓,林嘉言沒有接話,繼續專注地看她的解題,只是……臉上的紅暈,好像更重了些。
啊,不行,不行,不能調侃他——從小的經驗告訴她,假如此刻開了口,只能讓對方的臉紅嚴重嚴重更嚴重,以至於拒絕對話扭頭就走。
秦錦秋微笑凝視着他,目光不知不覺變得柔和起來。
“這裡。”林嘉言拿起一支筆,劃出了書本上的某一行,“少條件了,a不等於0。”
“咦……對欸。”湊過去看了一眼,她恍然,趕緊認真地改正過來。
將書遞還回去,林嘉言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這樣不行的,效率太差了。”
聞言,秦錦秋挫敗地耷拉下肩膀,“不然該怎麼做?”
“重點放在預習會比較好吧。我剛來的時候……也有類似的情況。”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及他的離開。
身子一震,秦錦秋炯炯地直視着他如墨的黑瞳,“你……”到底是,爲什麼會走?爲什麼,一走就再也沒有消息?
究竟該不該問,她猶豫着,每一秒都像是永恆那麼長。而林嘉言似乎也明白她想問什麼,顯然,他並不想回答。
“那麼,就這樣。”他站起身,“明天見,阿……秦錦秋。”
他沒有叫她阿秋。
秦錦秋的情緒陷入瞭望不見底的低谷。
好不容易捱到物理課結束,按林嘉言的建議早做預習後效率的確提高不少,但是——想起他,秦錦秋的神色又黯淡下去。
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流噴薄而出,打出薄薄的一層白沫。
連名帶姓的稱呼,客套疏離,明明不該是那樣的。性格依舊溫和沉穩,偶爾會顯露小小的靦腆,他依舊是她熟悉的模樣,爲何要刻意隔遠彼此間的距離?
咬咬下脣,她併攏手掌盛了一捧水潑向面頰。水幕模糊了視線,聽覺卻因此變得更加靈敏。
“咦,你說顏喬安?B班那個傲氣得不得了的大小姐?”
擦拭水珠的雙手微微一頓,情不自禁地去關注門板後的對話。
開學半個多月,年級裡的人彼此也熟悉了起來,其中幾個格外耀眼奪目的自然成爲課餘談資。而廁所作爲最佳嘮嗑場所,當然包容了大部分的流言蜚語。
偷偷地將水量擰小了些,以便聽清對方談話的內容。
“對啊,據說她完全不理人的!因爲粉筆字寫得好所以班主任拜託她出板報,你猜她說什麼?”一陣吵吵嚷嚷,似乎在催促她快講,女生這才清了清嗓子繼續下去,“‘零利益的任務,我沒有義務接受。’”淡漠無情的口吻學得惟妙惟肖,惹來一衆嬉笑。
“那班主任還真可憐耶!”
“我說她也太過分了吧,成績好一點家世優一點而已,就傲成這樣,看着真讓人討厭!”
這句話似乎引起了廣泛共鳴,大家紛紛附和。
“啊,我還聽說,顏喬安一開學就進了學生會呢!競選都還沒開始,你說她會不會……”
這些……算什麼啊?
猛地關緊水龍頭,秦錦秋四肢僵硬得無法動彈。她無法理解自己爲何要爲一個無關的人如此義憤填膺,但隔壁的陣陣笑聲令她的憤怒膨脹得無法抑制。她也的確聽說了顏喬安的優秀出衆,率先進入高一學生會的消息也令她感慨許久,但是在這種場合肆無忌憚地造謠中傷,也未免太陰險了些!
“不必理會。”一道淡淡的聲音適時阻止了她的魯莽。
擰開水龍頭,顏喬安取下手錶,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潤溼,慢條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的墨漬。那邊的誇張談笑還在繼續,她卻彷彿全然不受影響般,自顧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的突然出現令秦錦秋一驚,“但是……”
“八成的事實加兩成的揣測議論,無傷大雅。”如此近距離的接觸給了秦錦秋又一次細緻觀察顏喬安的機會。雖然被喚作公主大小姐,她的長相卻並不嬌柔纖弱,漂亮五官間的淡然故我之意反倒顯出幾分英氣來。
尤其是眼下對流言蜚語的不屑一顧,簡直是……帥氣極了。
秦錦秋不自覺地對她生出幾分好感來。
擦乾手,戴回手表,發現對方一直在愣愣地瞅着自己,顏喬安一側頭,“怎麼?”
“啊……沒、沒什麼。”偷看被發現,秦錦秋大感窘迫。
“這樣啊。”顏喬安點點頭,轉身準備離開了。出人意料地,臨走前她又回過頭來,留下了耐人尋味的一句:“我發現……你還蠻有趣的。”
有趣?說她嗎?
這句評論讓打從軍訓起就因不知眼下大紅的新番動畫、不認識即將來新臺開演唱會的偶像天團,甚至不知超級流行的系列小說不久將推出新本而被同班女生斥作無聊的秦錦秋難以置信。
“喂。”
她“啊”地大叫一聲,讓本想嚇人的路和反倒被嚇得縮回手,“你怎麼了?從昨天開始就心不在焉的。”
躊躇再三還是忍不住把發生在廁所洗手檯前的對話細細轉述給路和聽,誰知這傢伙聽完後立馬伸出食指指着她大叫:“所以你就爲了同性的一句話回味再三?你這變態!”
“是哦是哦,好在我這變態也得到過美女誇獎,而只能依靠腦內劇場生活的你該算什麼?”
無言反駁的路和一臉受傷,顫抖地撿起碎落一地的心靈碎片獨自療傷去了。
將視線轉回教室前方,卻見先前被廣播召喚去開會的班長揮着一疊白色卷狀物回來了。
早有好事者湊上去疊聲問“是什麼是什麼”,班長賣了半天關子,終究敵不過衆人的聯合攻擊,氣喘吁吁地招認“是學生會競選的報名表啦”。
有人緊接着發出不屑的“嘁”聲,但也有人聞言立刻雙眼炯炯發亮。
學生會……秦錦秋眨眨眼,回想起師織的話。
我很期待和你共事哦。
說不定,試一試也不錯吧?這樣想着,她合上練習簿站起身,卻聽到不遠處繼續下去的對話。
“怎麼才五張,這要怎麼分?舉手表決?”
班長嫌棄地啐他:“哪要那麼麻煩。喏,你,你,你,你,還有你。”他環視了教室一圈,點了班上成績不錯表現也比較活躍亮眼的五個人,“拿去吧,明天放學之前填好交給我。”
怎麼這樣?秦錦秋愕然。
其他人卻好似習以爲常,沒有誰提出反對意見。
一直是這樣——她頭腦中根深蒂固的想法被一個個推翻,好似它們是荒謬的是落伍的是會被嘲笑的——然而爲什麼會這樣?
“你愣在走道里做什麼?快上課了。”
直到路和出聲喚她,她才懵懵懂懂地坐回座位,腦海中依舊一片茫然。
她開始懷疑,來到新臺,來到頤北高中,真的是正確的決定嗎?
這裡,也許真的不適合她。
混亂的思緒持續到午休開始,老師收拾講義離開,同學們大聲歡呼,揮舞着飯卡衝向食堂。秦錦秋慢慢地收拾書本,覺得沒什麼胃口,朝路和說了聲抱歉,想去後花園散散心。
坐落在高級住宅區內的頤北高中竟然擁有一座甚是寬闊的後花園,園中甚至有新臺市的成河、川澤河穿過,環境相當清幽宜人,當然更重要的是,這裡能讓她回想起松風鎮。
這兒大概是全頤北唯一能讓她真正感到安心自在的地方。
“秦……錦秋,稍等。”
有人自身後喊住了她。
熟悉的嗓音令她身子一震,遲疑着回頭,對上林嘉言的黑眸。張張口,許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什麼?”
教室內僅剩他們兩人,林嘉言自書中抽出一張A4紙遞到她手中。
她不解地接過,在瞧見紙張頂端的大標題時訝異地瞪大了眼。
學生會競選的報名表?
“……你很想參加吧?”應該說是,當時她錯愕、難以置信的神情全數落入他眼中。
“是、是這樣沒錯,但是……”她又驚又喜,但還是不免疑惑。他怎麼會有這張表的?
看穿她的心思,林嘉言笑了笑,“喬安去幫你爭取來的。”
顏喬安?那樣出色冷淡的人,怎麼會特地爲了她去爭取報名表?
她頗感意外。
“所以,你算是學生會的特別推薦人選。”林嘉言說,“要努力噢。”
秦錦秋注視着他,良久,點了點頭。
總是這樣。林嘉言似乎有一種很特別的力量,無論批評或鼓勵,他總是說出最中肯切實的言論,令她無法想象他犯錯會是怎樣的。而在他的目光下,不全力以赴,不善良友愛,有負面的情緒存在彷彿都是不對的,會感到羞慚感到恥辱。他的眼神,彷彿能洞悉她的內心。
啊,同樣是青梅竹馬,爲什麼自己就看不穿他呢?真不甘心。
喬安……聽起來,他似乎,和顏喬安很熟?
滴答。滴答。滴答。
無法分辨這究竟是水珠墜落的聲音,還是秒針行進的聲音。
時間如洪流,永無止歇地向無盡的蒼茫遠方涌動。一剎那又一剎那堆砌成漫長的年華。
滄海變桑田要多少年?桑田變滄海要多少年?
多少年,又是多少個剎那?
笨蛋!白癡!腦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