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歸來
在一個寒氣襲人的秋日黃昏,我在倫敦登了岸。當時天色昏暗,下着雨。短暫的時間裡,我看到的濃霧和泥濘比一年中看到的還要多。從海關一直步行到紀念碑才找到公共馬車。那些房屋的正面,對着漲滿水的露天水溝。在我看來,儘管它們就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但我只能承認那是骯髒邋遢的朋友。
我常常說——估計每個人都會這樣——一旦離開了某個熟悉的環境,似乎就意味着該地方要發生變化。我朝馬車窗戶外面張望,結果注意到——魚街山上曾經有幢老房子,一個世紀以來都聳立在那兒,油漆匠、木匠或者泥瓦匠從未碰過,在我離家遠行期間,它卻被拆除了。附近有條多年骯髒擁擠出了名的街道,正在修建排水溝和拓寬街面。我甚至預料着,聖保羅教堂會顯得更爲古老。
至於我的親友們境遇上的變化,我已經知道。姨奶奶已經回到多佛爾很久了。特拉德爾在我離開後最初一段時間裡,就開始承接少量律師業務,現在已經在格雷律師學院開辦了律師事務所。近期他在一些信中還告訴我,他有望很快同那位世界上最最可愛的姑娘結婚。
他們預料我會在聖誕節前回國,但沒想到我這麼快就回來了。我有意瞞着他們,目的是要給他們一個驚喜。然而,沒有人在碼頭迎接,我孤身一人,寂寞無聊,當轆轆的馬車駛過迷霧重重的街道時,我反而覺得很淒涼掃興。
不過,那些聞名遐邇的店鋪裡亮着燈光,洋溢着喜慶祥和的氣氛,也給了我些許安慰。當我在格雷律師學院的咖啡館門前下車時,已經平復了情緒。這兒首先讓我想起我當年下榻金十字旅館那段今非昔比的歲月,然後又讓我想到從那以後發生的種種變化,這也是自然而然的。
“請問特拉德爾先生住在學院的什麼地方?”我在咖啡館的壁爐邊烤火時,問侍者。
“霍爾本院,先生,二號。”
“特拉德爾先生在律師界的名聲越來越響亮,對吧?”
“哦,先生,”侍者回答,“也許是,先生。不過,我不大清楚。”
眼前這位侍者是個中年人,身材瘦削。他求助於一位更權威的侍者——一個體形肥碩、強壯有力的老頭兒,他長着雙下巴,穿着黑馬褲和黑襪子,從咖啡室盡頭一個像是教堂執事待的包廂裡走了出來。在那兒,陪伴他的是一隻裝錢的箱子、一本人名地址錄、一本開業律師人名年鑑,還有其他賬本和文件。
“特拉德爾先生,”身材瘦削的侍者說,“大院裡二號。”
強壯有力的侍者揮了揮手要他離開,轉身向着我,神情嚴肅。
“我是問,”我說,“住在大院二號的特拉德爾先生,是否在律師界的名聲越來越響亮?”
“從沒聽過他的名字。”老侍者說着,聲音粗啞。
我替特拉德爾感到十分遺憾。
“他一定是個年輕人,對吧?”自命不凡的侍者說着,嚴厲地盯着我,“他在律師學院待了多長時間?”
“不超過三年吧。”我說。
我估計,這位侍者在那個像教堂執事待的包廂裡待了四十年,所以,他不屑於討論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話題,便問我晚飯吃點兒什麼。
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英國,而且確確實實因特拉德爾而感到沮喪,看來他沒什麼希望了。我和氣地點了一份魚和牛排,然後佇立在壁爐前面,默默地思索着特拉德爾默默無聞的境遇。
當我看着領頭侍者離去時,不禁想到,這座使特拉德爾在其中慢慢開成一朵花的花園,是個歷盡艱辛纔能有所成就的地方,裡面瀰漫着墨守成規、冥頑固執、一成不變、陳腐陰鬱、過時落伍的氣息。我環顧了一下整個房間,地面上所鋪的沙子,毫無疑問,與領頭侍者童年時代的情形一模一樣——如果他曾經有過童年的話,不過他看起來不大可能有。從那些鋥亮的桌面、平滑如鏡的古舊胡桃木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些燈盞的燈芯被修剪得很整齊,燈臺被擦拭得一塵不染。那些舒適的綠色帷幔,配着純銅支桿,溫馨舒適地圍着一個個包廂。兩個燒煤的大壁爐裡面爐火熊熊。那一排排玻璃濾酒瓶,體形偉岸,似乎讓人覺得下面就是幾大桶價格昂貴的陳年波爾圖葡萄酒。看到這一切,我彷彿覺得,無論是英國還是法律界,都確實難以用強攻的辦法拿下。我到了樓上自己的臥室,把溼衣服換下來。空曠寬敞、鑲嵌着護牆板的老式房間(我記得就坐落在通向律師學院的拱形走廊上面),有着莊嚴肅穆的四柱大牀架、威風凜凜的五斗櫃,所有這一切都似乎聯合起來,衝着特拉德爾或任何此類勇敢無畏的青年人的命運威嚴地皺眉瞪眼。我又回到樓下吃晚飯。連吃飯時的從容不迫,這個地方井然有序、沉靜無聲的氣氛——這兒客人稀少,因爲漫長的假期尚未過去——甚至都在雄辯地表明,特拉德爾膽大妄爲,他未來二十年的生活希望渺茫。
我離開英國以來,從沒有見識過這樣的情景,這還真擊碎了我對朋友的種種希望。領頭侍者已經對我膩煩了,不再靠近我的身邊,而是神情專注地服侍一位裹着高綁腿的老先生,給他上了一品脫特製波爾圖葡萄酒,好像酒是自己從酒窖裡主動跑上來的,因爲老先生並沒有點。另外那個侍者輕輕地告訴我,老先生是已退休的承辦產權轉讓事務的律師,住在廣場附近,擁有大筆錢財。據人們猜測,他會把自己的錢財留給替他洗衣服的那個女人的女兒。另外,人們還風傳,他的事務所有一整套用餐和喝茶的器具,由於閒置,都失去了光澤。不過,誰也沒有親眼在他的事務所看見多餘的匙子和叉子。到這個時候,我心裡斷定,特拉德爾徹底沒有希望了。
然而,由於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親愛的老朋友,我便匆匆地吃完了晚飯(而我吃飯的樣子絕不可能提升自己在領頭侍者心目中的形象),然後急忙從後門離開,很快就到了大院二號。門口告示牌上的文字告訴我,特拉德爾住的是頂樓的一套房間,我就上了樓梯。我發現樓梯破舊不堪,每一層樓梯口都點着一盞小油燈,結着燈花,光線微弱,置於骯髒的玻璃罩裡,都快熄滅了。
我磕磕碰碰地上樓時,好像聽到了一陣歡聲笑語,但聲音不像是事務律師或者出庭律師發出來的,也不是事務律師的文書或者出庭律師的文書發出來的,而是兩三個快樂的姑娘發出來的。然而,當我駐足傾聽的時候,碰巧一隻腳踩進一個窟窿裡(因爲堂堂格雷律師學院竟然在這個地方少鑲了一塊木板),結果跌倒了,發出了響聲,但等到我爬起來站穩時,一切都寂靜無聲了。
接下來的路程中,我便謹小慎微地摸索前行。我找到外門上印着“特拉德爾先生”字樣的門口,發現門是開着的,心跳得厲害,就敲了敲門。接着裡面傳來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就再沒有別的什麼聲音了,於是,我又敲了敲門。
有個身材矮小但機敏的小夥子走了出來,既像是個跑腿的,又像是個文書,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不過,他打量着我,好像要爲難我,看看我能否證明自己合法的身份。
“特拉德爾先生在裡面嗎?”我問。
“在,先生,但是他這會兒正忙着。”
“我想見他。”
機敏的小夥子打量了我一陣,決定領我進屋。於是,他把房門開得大了些,先把我領進一個狹窄的門廳,接着進了一個小客廳,來到我的老朋友跟前(他也同樣上氣不接下氣)。只見我的老朋友正坐在寫字檯邊,低着頭看文件。
“天哪!”特拉德爾擡起頭,大叫起來,“是科波菲爾!”接着,便衝進我的懷裡,我把他緊緊地抱住。
“一切都好吧,親愛的特拉德爾?”
“一切都好,親愛的、親愛的科波菲爾,除了好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們都高興地哭了起來。
“親愛的夥伴,”特拉德爾說着,興奮之下把自己的頭髮全弄亂了,這個動作本來就多此一舉,“最最親愛的科波菲爾,久別重逢、備受歡迎的朋友啊,見到你別提有多高興了!看你曬得那麼黝黑!我以生命和名譽擔保,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親愛的科波菲爾啊,從來沒有!”
我也同樣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一開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親愛的夥伴!”特拉德爾說,“你現在可出名啦!了不起的科波菲爾!天哪,你這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從哪兒回來的,一直都在幹什麼?”
特拉德爾急忙把我按到壁爐邊的一把安樂椅上,不間斷地問了一連串問題,不容我做出任何回答。他一直用一隻手心急火燎地通着爐火,另一隻手拽着我的圍巾,因爲他忙亂之中把我的圍巾當成了大衣。他沒等把捅火棍放下,就又擁抱我了,我也擁抱了他,然後兩個人都哈哈大笑。兩個人都擦了眼淚,坐了下來,隔着火爐握手。
“想想看,”特拉德爾說,“你竟然晚回來一步,親愛的老同學啊,結果沒有趕上典禮!”
“什麼典禮,親愛的特拉德爾?”
“天哪!”特拉德爾大聲地叫着,還像過去那樣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沒有收到我的上一封信嗎?”
“如果信裡提到了什麼典禮的話,那我就肯定沒有收到。”
“啊,親愛的科波菲爾,”特拉德爾一邊說着,一邊雙手把頭髮揪得全都豎了起來,然後把兩隻手放到我的膝蓋上,“我結婚了!”
“結婚啦!”我開心地大聲說。
“天哪,是結婚了!”特拉德爾說,“由賀拉斯牧師主婚——跟索菲結婚了——在德文郡。啊,親愛的老同學,她在窗簾後面呢!看看這兒!”
令我驚詫不已的是,同一時刻,那個世界上最最可愛的姑娘從她躲藏的地方走了出來,哈哈笑着,滿臉通紅。我認爲(其實我當場就忍不住這樣說了),世界上再沒有比她更高興、和藹可親、真誠坦率、幸福快樂、光彩照人的新娘了。我像對待老朋友那樣吻了她一下,全心全意地祝福他們。
“哎呀,”特拉德爾說,“這是多麼令人愉快的團聚!你曬得這麼黑,親愛的科波菲爾!天哪,我是多麼高興!”
“我也一樣。”我說。
“說真的,我也一樣!”索菲說着,滿臉通紅,哈哈大笑。
“我們要多高興有多高興!”特拉德爾說,“甚至連那些姑娘都一樣高興,哎呀,可不是,我把她們忘了!”
“忘了誰?”我問。
“那些姑娘啊,”特拉德爾說,“索菲的姐妹們。她們都在我們這兒,來倫敦見見世面。實際情況是,剛纔——上樓時摔一跤的是你吧,科波菲爾?”
“沒錯。”我說着,哈哈笑了起來。
“那好,你上樓摔一跤的時候,”特拉德爾說,“我正和幾個姑娘鬧着玩呢。實際上,我們在玩搶壁角遊戲。但是,因爲這種遊戲不能在威斯敏斯特大廳玩,而且如果讓來打官司的當事人看見了,那會看上去不成體統,所以,她們急忙跑開了。她們正在——聽,我毫不懷疑。”特拉德爾說,瞥了一眼另一個房間的門。
“對不起,”我說,又哈哈大笑起來,“攪散了你們的遊戲。”
“說真的,”特拉德爾接話說,興致勃勃,“如果你在敲了門之後,看到她們跑開,然後又跑回來撿頭髮上掉下來的梳子,再接着瘋瘋癲癲跑開的樣子,恐怕你就不會這樣說了。親愛的,你去把姑娘們叫來好嗎?”
索菲步伐輕盈地走開了,接着,我們聽到隔壁房間裡傳來一陣歡聲笑語。
“真是悅耳動聽,對不對,親愛的科波菲爾?”特拉德爾說,“聽起來很舒服,使這些陳舊的房間充滿了喜慶歡樂的氣氛。你知道的,對一個孑然一身、可憐巴巴的單身漢來說,這的確妙不可言,令人陶醉啊。可憐的姑娘們,索菲一離開,她們遭受的損失就大啦——我實話告訴你,科波菲爾,索菲現在是,過去一直是,最最可愛的姑娘!看到她們這
麼興高采烈,我心裡有着說不出的高興。和姑娘們待在一起是件十分愜意的事,科波菲爾。這雖然不符合職業要求,但是很令人快活。”
我注意到特拉德爾有點兒語無倫次,於是明白了,他這是出於好心,擔心自己說的話會勾起我的痛苦。所以,我坦然地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他聽後顯然變得非常輕鬆愉快。
“不過這麼一來,”特拉德爾說,“實話實說,我們在家務方面的安排就完全不符合職業要求,親愛的科波菲爾,就連索菲待在這兒都不成體統。可我們又沒有別的住處。我們既然划着小船進入大海,也就做好了歷盡艱辛的準備。索菲可是個非同尋常的理家能手!如果你知道姑娘們是怎樣擠着住下來的,你準會吃驚。說實在的,我都不知道事情怎麼安排下來的。”
“有很多姑娘同你們住在一起嗎?”我問。
“老大,也就是那個大美人兒在這兒,”特拉德爾說着,說話聲音壓得很低,“名字叫卡羅琳。薩拉也在這兒——你知道,就是我過去跟你說過的那個,脊椎有點兒毛病,現在情況好多了!還有索菲負責教育的那兩個最小的在這兒。路易莎也在這兒。”
“可不是嘛!”我大叫起來。
“真是,”特拉德爾說,“你看,整套房子——我說的是單人套間——就只有三個,但是索菲神奇地把姑娘們安頓下來了,而且她們睡得要多舒適有多舒適。三個住那個房間,”特拉德爾指着,“兩個住這個。”
我忍不住環顧四周,想找一下剩下歸特拉德爾先生和特拉德爾太太的房間。特拉德爾明白了我的意思。
“嘿!”特拉德爾說,“就如我剛纔說過的,我們做好了歷盡艱辛的準備。上個星期我們就在這兒的地板上臨時搭了個鋪位。不過,樓頂還有個小房間——很溫馨的一個,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索菲親手糊了牆紙,可讓我吃驚啦。那是我們目前住的房間。那可是個一等一的吉卜賽式小天地,視野非常開闊。”
“你終於幸福美滿地結婚了,親愛的特拉德爾!”我說,“我是多麼高興!”
“謝謝你,親愛的科波菲爾,”我們再一次握手時,特拉德爾說,“是啊,我別提有多高興啦。那是你的老朋友呢,你看看,”特拉德爾說着,以勝利者的姿態朝那花盆和底座點了點頭,“還有那張大理石面的桌子!你注意到了吧,所有的傢俱都樸素適用。至於銀餐具,天哪,我們連一把銀茶匙都沒有。”
“一切都有待工作掙來,對吧?”我興致勃勃地說。
“確實如此,”特拉德爾回答,“一切都有待工作掙來。當然,我們也有一些可以叫作茶匙的東西,因爲我們總歸要攪拌茶的。不過,那是不列顛合金的。”
“等有銀的時候,銀的會顯得更加鋥亮。”我說。
“我們也是這麼說的!”特拉德爾大聲地說,“你看,親愛的科波菲爾,”他說話的聲音又壓得很低了,“我已經發表了‘吉卜斯控告威戈澤爾’這個模擬訴訟案的辯護,這次辯護對我幹上律師這一行起了很大的作用。之後,我便去了德文郡,同賀拉斯牧師私下裡進行了一次嚴肅認真的交談。我反覆強調這樣一個事實,索菲——我向你保證,科波菲爾,可是個最最可愛的姑娘——”
“我確信無疑,她是這樣!”我說。
“她確實是!”特拉德爾接話,“但是,恐怕我離題了。我剛纔提到賀拉斯牧師了嗎?”
“你說你反覆強調這樣一個事實——”
“真的!強調這樣一個事實,即我和索菲已經訂婚很久,而索菲呢,只要她父母贊同,就很樂意同我——一句話,”特拉德爾說着,還像昔日那樣露出坦率的笑容,“在眼下只有不列顛合金的生活條件下過日子。很好。於是,我向賀拉斯牧師提議——他真是個卓越的牧師,科波菲爾,其實應該當上主教,至少也應該豐衣足食,不像現在這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如果我能夠苦盡甘來,比如一年掙上兩百五十英鎊,而且明年就有把握掙到這個數,甚至掙到更多,此外,還可以簡樸地配備一個這樣的小住處,我就應該可以和索菲結婚了。我大膽冒昧地說出,我們耐心地等待了許多年,雖然索菲在家裡作用巨大,但她充滿慈愛的雙親不應該據此反對她成家的事情吧——你說呢?”
“當然不應該。”我說。
“你這樣想,我很高興,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接話,“因爲我並沒有要責怪賀拉斯牧師的意思,我確實認爲,在這類事情上,父母、兄弟,等等,有時是很自私的。對啦!我還指出,我真心誠意地期望自己對那個家庭能有所幫助,要是我事業上有了起色,無論他遇到了什麼事情——我指的是賀拉斯牧師——”
“我知道。”我說。
“或者指克魯勒太太——能夠做姑娘們的監護人,我也就心滿意足了。賀拉斯牧師的舉止態度令人敬佩,回答的話令我感動不已,還主動說服克魯勒太太同意這種安排。他們爲了說服她,可費了很大的勁兒。它從腿部上升到胸口,然後進入腦袋——”
“什麼東西上升了?”我問。
“她的悲痛,”特拉德爾回答,表情很嚴肅,“她的全部感情。正如我先前有一次說過的,她是個很出色的女人,但是下肢癱瘓,不管用了。不管出現什麼讓她傷心煩惱的事,痛苦通常會集中到她的兩條腿上,但是,這一回上升到了胸口,然後又到了腦袋裡,一句話,出現了一種嚇人的狀態,遍佈全身。然而,他們鍥而不捨地真情呵護,使她挺了過來。到昨天,我們結婚六個星期了。當我看到他們全家人號啕大哭,朝四處暈過去時,科波菲爾,你簡直不知道我感覺自己是怎樣的一個惡魔!我們離開那兒之前,克魯勒太太都不見我——到這時,她都因爲我奪走了她的女兒而不能原諒我——不過,她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從那以後,她就原諒了我。就在今天早上,我還收到她的一封令人高興的信。”
“一句話,親愛的朋友啊,”我說,“你該享受的福氣,享受到了!”
“哦!這是你的偏愛!”特拉德爾大笑着說,“不過,說實在的,我的情況確實令人羨慕,我工作賣力,孜孜不倦地攻讀法律,每天早上五點就起牀,卻一點兒也不介意。我白天把姑娘們藏起來,晚上便陪她們一起玩。我實話對你說,我感到很遺憾,因爲她們星期二就要回家了,也就是米迦勒節的頭一天。不過,你看,”特拉德爾結束了他的悄悄話,高聲地說,“姑娘們來了!科波菲爾先生,這是卡羅琳小姐——薩拉小姐——路易莎小姐——瑪格麗特和露西!”
她們真是一簇豔麗完美的玫瑰花,看上去健康活潑,富有生氣。她們全都美麗可愛,卡羅琳小姐健美俊秀,但是,索菲光彩照人的容貌裡有一種溫柔可愛、樂觀豁達和平易近人的氣質,比起美貌來更寶貴,這使我確信我的朋友選對了人。我們全都圍着火爐坐着,同時,那個機敏的小夥子(我現在猜到了)——他先前之所以上氣不接下氣,那是忙着把文件擺出來,現在又搬走,拿出了茶具。忙完之後,他便砰地把外室的門關上,告辭歇息去了。特拉德爾太太當起了家庭主婦,眼睛裡閃爍着愉悅而又恬靜的光,沏好了茶,然後靜靜地坐在靠近火爐的一個角落裡,烤起麪包片來。
她見過阿格尼斯了,她邊烤麪包片邊告訴我。“湯姆”帶她去肯特郡度蜜月,她在那兒還見到了我的姨奶奶。姨奶奶和阿格尼斯都很好,她們談的都是關於我的事情,沒有談別的。她確實相信,在我整個離家遠行期間,“湯姆”一直想着我。“湯姆”在一切事情上都是權威。“湯姆”顯然成了她生活中的偶像,他牢牢地坐在基座上,任何動盪都動搖不了他,無論出現什麼情況,她都全心全意地信賴他,永遠崇拜他。
索菲和特拉德爾兩個人都對那個大美人兒表示尊敬,這令我很高興。這並不等於我認爲這是合乎情理的,不過令人開心,實際上這是他們性格的一部分表現。如果說特拉德爾須臾想念過那些有待他掙錢去買的茶匙的話,我毫不懷疑,那一定是他把茶端到大美人兒手上的時候。如果說他那賢淑的妻子會對哪個人獨斷專行的話,我可以肯定,那只是因爲她是大美人兒的妹妹。我注意到,大美人兒身上偶爾會流露出一點兒嬌生慣養和執拗任性的習性。顯而易見,特拉德爾和他的妻子有着與生俱來的天賦,如果說大美人兒生來就是隻蜂王,他們就是工蜂,那麼他們對此再滿足不過了。
不過,他們的忘我精神令我着迷。他們爲姑娘們感到驕傲,對她們所有的奇思妙想百依百順。我很想看到種種瑣事令人心悅誠服地證明他們自身的美德。特拉德爾那些大姨子、小姨子一晚上要對他“親愛的”“親愛的”呼來喚去至少十二次,時而叫他拿什麼東西到這兒,時而搬什麼東西到那兒,時而把什麼東西拿起,時而把什麼東西放下,時而找這個,時而取那個。她們離開索菲,也什麼事都做不了。有人的頭髮散落下來,只有索菲才能幫她理好。有人忘記了某支曲子,哼不下去,只有索菲能夠準確地哼出來。有人想記起德文郡某個地方的名字,只有索菲知道。有什麼事情需要寫信回家,只有依賴索菲早餐前就把信寫好。有人編織什麼東西出了差錯,只有索菲能夠把出錯的地方糾正過來。她們是這個家裡十足的公主小姐,索菲和特拉德爾則是伺候她們的。索菲一生中照顧過多少個孩子,我無法想象,但是,她似乎熟悉每一種唱給孩子們聽的英語兒歌,能夠用世界上最最清脆的嗓音,按照別人點的,一支接一支地唱上幾十支(每個姐妹點的都是不同的曲子,大美人兒一般都是最後一個)。這一切令我着迷。最最了不起的是,姐妹們儘管呼來喚去,百般苛求,但她們對索菲和特拉德爾兩個人都懷着深深的愛意和敬意。我可以肯定,當我向他們告辭,特拉德爾要出門同我一起走到咖啡館時,我覺得自己從未見過長着一頭難以控制的或者別的什麼類型頭髮的腦袋在如此雨點般的吻別中轉來轉去。
總而言之,回到咖啡館,我向特拉德爾道了晚安之後,還情不自禁地久久回味着剛纔看到的情景。如果在那蕭疏的格雷律師學院住宅樓的屋頂上有一千朵玫瑰怒放,那也不及上述情景的一半那樣使它生輝。想到在冷漠迂腐的法律文書代寫人中和事務律師的事務所裡來了那些德文郡的姑娘,想到在吸墨粉、羊皮紙、扎公文的紅帶、灰色的封箋紙、墨水瓶、便箋稿紙、法律報告、訟狀、佈告、訴訟費清單等等形成的陰鬱氣氛中有了茶水、烤麪包片和孩子們的歌聲,幾乎令人欣喜不已、遐想連連,我彷彿夢見聲名顯赫的蘇丹王族進入事務所,把會說話的鳥、會唱歌的樹,還有金水河的水帶進了格雷律師學院的大廳。不知怎的,我發現,那天晚上離開特拉德爾返回咖啡館之後,我原先對他的絕望態度有了巨大的改變。我開始認爲,在英國,儘管許許多多領頭侍者心裡分等級,但是特拉德爾一定會有所成就。
我挪了一把椅子,坐到咖啡館一個壁爐前,悠閒地思忖起特拉德爾的事情來。慢慢地,從想着他的幸福美滿,轉而想起熊熊煤火裡的景緻,當那煤火構成的景緻爆裂和變化之後,我又想起了自己一生中經歷的種種枯榮沉浮和生離死別。自從三年前離開英國之後,我就沒有見到過煤火,只目睹過許許多多柴火,木柴燒成了灰白色的灰燼,同爐牀上羽毛似的灰堆融爲一體。當時,我處在悲觀絕望的心境,那情景正好也象徵着自己幻滅的希望。
現在,我已能夠追憶過去的事情,雖然心情沉重,但並不感到那麼痛苦,也能夠振作精神展望未來。說到家庭,就其嚴格的意義對我而言,已經不復存在了。而我卻讓那個我本來可以與其進一步滋生愛情的她成了我妹妹。她終歸要結婚嫁人,柔情蜜意要傾注到新的人身上去。如果事情朝着這一個結果發展,她就永不可能知道我對她的愛。沒錯,我應該爲自己的輕率行爲付出代價,這真是自食其果。
我思忖着,自己的心是否在這方面真正受到了磨礪,
是否能夠堅定地承受這種結果,是否能夠在她的家庭中平靜地佔有一個位置,就像她曾經在我家庭中佔有一個位置一樣——恰在這個時候,我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一張面孔上,它就像是從爐火中冒出來的,勾起了我早年的回憶。
那是身材瘦小的奇利普先生,就是本傳記第一章中提到的那位醫生,我對他滿懷感激,因爲他爲我的降生出了大力。只見他坐在我對面一個昏暗的角落裡看報紙。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歲月留痕,他也受到了影響,但是,性情溫和、爲人謙遜、面色平靜、身材矮小的他不那麼顯老,所以,我認爲他看上去就和當初坐在我家客廳裡等待我降生時的樣子差不多。
六七年前,奇利普先生離開了布蘭德斯通。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見過他。這會兒他正平靜安詳地坐在那兒專心地看着報紙,小腦袋歪向一邊,胳膊肘邊放着一杯熱的尼格斯酒。只見他謙和友善,好像是冒昧地看了那張報紙而向它道歉似的。
我走到他坐的地方,開口說:“您好啊,奇利普先生!”
面對一個陌生人突如其來的問候,他顯得很緊張,然後慢條斯理地回答:“謝謝您,先生,您真好。謝謝您,先生。但願您也很好。”
“您不記得我了嗎?”我說。
“呃,先生,”奇利普先生回答,然後打量着我,露出謙和的微笑,搖了搖頭,“我隱隱約約有些印象,覺得您有點兒面熟,先生,但我真的想不起您的尊姓大名。”
“可您知道,早在我自己都不知道之前,您就知道它了。”我回答。
“真是這樣嗎,先生?”奇利普先生說,“是不是有可能,我有幸替您接——”
“是啊。”我說。
“天哪!”奇利普先生大聲地喊着,“但是,毫無疑問,從那以後,您一定變化很大了吧,先生?”
“也許吧。”我回答。
“啊,先生,”奇利普先生說,“如果我不得不問一問您的尊姓大名,希望您會原諒吧?”
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他感動不已,鄭重其事地同我握手——這對他而言無疑是一種激烈的舉動,因爲他平常只是把自己那隻溫熱的像把分魚刀一樣的手伸到離臀部一兩英寸遠的地方,任何人握住它都會顯得惶恐。即便現在,他手一鬆開,便立刻放進外衣的口袋裡了,似乎只有手安全地縮回去之後,心裡才能安定。
“天哪,先生!”奇利普先生一邊說,一邊歪着腦袋打量着我,“是科波菲爾先生,對不對?啊,先生,如果我剛纔冒昧地仔細認真看看您,我想自己是認得出您來的。您和您已故的父親很相像啊,先生。”
“我沒有福氣見到自己的父親。”我說。
“確實是啊,先生,”奇利普先生說,語氣中透着對我的安慰,“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這都是一件令人非常遺憾的事!不過,對於您的大名,在我們那一帶,先生,”奇利普先生說,小腦袋又一次緩慢地搖晃起來,“並不是一無所知。您這兒一定很興奮吧,先生,”奇利普先生一邊說,一邊用食指輕輕地敲打自己的前額,“您一定發現這是個很費腦傷神的職業吧,先生!”
“您現在住在哪個地方?”我問,同時在他旁邊坐下來。
“我住在離伯裡·聖埃德蒙茲幾英里遠的地方,先生。”奇利普先生說,“奇利普太太依照她父親的遺囑,在那個地方繼承了一份小產業。我便弄到了一個在那兒開業行醫的執照,而您聽後會很高興,我的業務做得很好。我女兒現在長成大姑娘啦,先生,”奇利普先生說着,小腦袋又搖晃了一下,“就在上個星期,她母親把她的長裙放下了兩個褶子。您看,時間過得真快,先生!”
矮個子一邊暢談着自己的感想,一邊把空的酒杯遞到自己嘴邊。這時,我向他提議再把酒杯斟滿,我樂意陪他再喝一杯。“啊,先生,”他慢條斯理地回答,“我已喝得超出平常的量了,但是我很樂意同您交談。當年您出疹子時,我有幸爲您診療,那事情好像就在昨天。您那疹子出得可真順暢,先生!”
我對他的稱讚表示謝意,然後要了尼格斯酒。很快酒就上來了。“這真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放縱啊!”奇利普先生一邊說着,一邊攪動着杯中的酒,“但是,我不拒絕這樣難得的好機會,您還沒有重組家庭吧,先生?”
我搖了搖頭。
“我知道您幾年前遭受了喪妻之痛,先生,”奇利普先生說,“我是從您繼父的姐姐那兒聽說的。那可是個堅定果斷的人物,對不對,先生?”
“啊,說得沒錯,”我說,“夠堅定果斷。您在哪兒見到的她,奇利普先生?”
“您不知道嗎,先生?”奇利普先生說着,露出了最最溫和的笑容,“您繼父又成我的鄰居啦。”
“不知道。”我說。
“他真的又成我的鄰居啦,先生!”奇利普先生說,“娶了當地的一位年輕姑娘,有一份可觀的小產業做陪嫁,可憐的姑娘——您現在乾的是費腦傷神的事情,對吧,先生?就不覺得勞累嗎?”奇利普先生說着,像一隻知更鳥似的,用羨慕的眼光看着我。
我回避了他提出的問題,話題又拉回默德斯通姐弟身上。“我知道他再婚了,您給那個家庭看病嗎?”我問。
“不常去,倒是去過,”他回答,“從顱相學的角度來看,默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身上有關個性堅定的器官很結實,先生。”
我表情豐富地看了看他作爲回答,奇利普先生因此受到了鼓舞,再加上尼格斯酒的作用,腦袋就短促地搖了幾下,神態若有所思,大聲地說:“啊,天哪!我們牢記着昔日的時光,科波菲爾先生!”
“那姐弟倆在重蹈覆轍,對吧?”我說。
“哦,先生,”奇利普先生回答,“對於一個行醫治病的人來說,經常要走家串戶,照理說,職業之外的任何事情都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然而,我還是得說,他們爲人處世很嚴厲,先生,無論今生還是來世,都是如此。”
“我敢說,來世的事情和他們沒有多大關係,”我回答,“而對於今生,他們在做些什麼呢?”
奇利普先生搖了搖頭,攪動着尼格斯酒,呷了一口。
“她是個美麗迷人的女人,先生!”他說,語氣中透着傷感。
“是說現任默德斯通太太嗎?”
“確實是個美麗迷人的女人,先生,”奇利普先生說,“我可以說,她親切和氣,真是少見!奇利普太太的看法是,自從嫁給他之後,她可就完全精神崩潰了,鬱鬱寡歡,都要發瘋了。小姐太太們,”奇利普先生怯生生地說,“可都是了不起的觀察家啊,先生。”
“我認爲,面對他們那可惡至極的性格塑造模式,她就得俯首順從,徹底崩潰,願上帝救救她!”我說,“而且她已經那樣了。”
“啊,先生,剛開始時,他們吵得可兇啦。我可告訴您,”奇利普先生說,“但是,她現在成了個影子。我實話告訴您,自從那位當姐姐的來幫忙之後,姐弟倆便聯合起來,把她折磨成近乎呆傻無能了。我這樣對您說,不會顯得唐突吧,先生?”
我告訴他,我完全相信他的話。
“那在您我之間,先生,我說起來就沒有顧慮啦,”奇利普先生說,又呷了一口尼格斯酒,以便給自己壯膽,“她母親就死在這上面——或者說,霸道的作風、陰鬱的氛圍和焦慮的心情把默德斯通太太弄得近乎呆傻無能了。先生,她嫁人之前可是個性情活潑的年輕女人,他們陰鬱的態度和嚴酷的作風把她毀了。他們現在對待她,更像是看守,而不是丈夫和大姑子的態度。就在上個星期,奇利普太太這麼對我說來着。我實話對您說吧,先生,小姐太太們可都是了不起的觀察家。奇利普太太本人就是個了不起的觀察家!”
“他還那麼陰沉着臉標榜自己篤信宗教嗎(我羞於把宗教這個詞這樣聯繫着用)?”我問。
“您說到點兒上了,先生,”奇利普先生說,由於飲酒過量,受不了這麼重的刺激,他兩隻眼睛的眼皮全都紅了,“奇利普太太說了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話,這是其中的一句。奇利普太太指出,”他接着說,面色極爲平靜,語速極爲緩慢,“默德斯通先生給自己立了一尊偶像,稱爲‘神聖的天性’。她的話像電擊到我一般。先生,我向您保證,奇利普太太說這話時,您用一支筆上的鵝毛就可以把我打倒在地。小姐太太們是了不起的觀察家,對不對,先生?”
“女人的本能就是這樣。”我說,令他高興不已。
“您贊同我的看法,我真是感到高興,先生,”他接過話說,“我實話對您講,我並不經常發表與行醫治病不相關的看法。默德斯通先生有時還會當着公衆的面演講,而且據說——一句話,先生,據奇利普太太說——他近來越來越專橫跋扈,他的主張越來越兇狠殘忍。”
“我認爲奇利普太太的看法完全正確。”我說。
“奇利普太太甚至還說,”態度最最謙和的小個子備受鼓舞,接着說,“被這樣一類人誤稱爲宗教的東西,實際上是他們發泄惡劣情緒和傲慢性格的藉口而已。我必須說,先生,”他把頭略微歪向一邊,繼續說,“您知道嗎?我在《新約》里根本找不到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所謂的依據。”
“我也沒有找到。”我說。
“同時,先生,”奇利普先生說,“他們很不招人喜愛。由於他們動不動就詛咒每一個不喜歡他們的人下地獄,我們那一片要下地獄的可多啦!不過,正如奇利普太太說的,先生,他們一直受到懲罰。因爲人們要求他們反躬自省、自食其心,而他們的心可不是什麼好吃的東西。對啦,先生,如果您不介意我老話重提,還是說說您費腦傷神的事情吧。您的大腦是不是經常處於興奮狀態,先生?”
我發現,奇利普先生喝多了尼格斯酒,大腦處於興奮狀態,注意力從這個話題轉移到我的事情上面,這並不困難。在接下來的半小時裡,他喋喋不休,談到了很多事情。其中我瞭解到,他要在一個精神病學委員會上給一個因飲酒過度而精神錯亂的病人提供精神狀態方面的醫學證據,這纔到格雷律師學院的咖啡館來。
“實話告訴您吧,先生,”他說,“在這樣的情形下,我精神特別緊張,經不住人家所謂的威脅,先生,會被弄得膽怯氣餒。您知道嗎?科波菲爾先生,您出生的那天晚上,那位可怕的女士的行爲把我嚇着了,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恢復過來。”
我告訴他,翌日一早我就要去看望我的姨奶奶,就是那天晚上嚇着他的女士。我還告訴他,姨奶奶是最最心地仁慈、品德高尚的女人之一,如果他對她有進一步的瞭解,就會明白這一點。但是,奇利普先生一想到有可能還會見到她,似乎就戰戰兢兢了。他臉色蒼白,悻悻然地微笑着回答:“她真是那樣嗎,先生?真的嗎?”於是,他幾乎立刻要了一支蠟燭,上牀睡覺去了,好像待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安全一樣。他實際上並不是因爲喝了尼格斯酒身子才搖搖晃晃的,我倒是覺得(在那個令人難忘的晚上,我姨奶奶失望之下用自己的帽子打了他一下),比起當時的情形,他那平和舒緩的小脈搏一定每一分鐘要多跳一兩下。
到了半夜,我疲憊不堪,這才上牀睡覺。次日,我在去多佛爾的公共馬車上待了一天。姨奶奶在喝下午茶的時候,我平安到達,一頭闖入她那個老客廳(她現在戴了眼鏡),受到了她、迪克先生和親愛的老佩戈蒂的歡迎。他們全都張開雙臂歡迎我,興高采烈,熱淚盈眶。佩戈蒂現在是姨奶奶的管家。當我們開始平靜地交談時,姨奶奶樂不可支,因爲我講到了如何遇上奇利普先生,還有他想到她都膽戰心驚的情形。談到我已故母親的第二任丈夫和“那個殺人犯的姐姐”,姨奶奶和佩戈蒂兩個人有很多話要說——我認爲,不管遭受任何痛苦或者懲罰,姨奶奶都不會用任何教名或者別的稱呼來稱呼那個女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