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米考伯先生的交易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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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米考伯先生的交易

第五十四章 米考伯先生的交易

米考伯先生的交易

我沉浸在濃重的悲傷之中,所以現在不是具體描述我心境的時候。

我最終覺得,我的前途已經到頭,生命的能量已經耗盡,一生已告結束,除了墳墓,我找不到其他任何安身之所。我說我最終這樣覺得,不是悲傷一開始帶來的打擊造成的,而是緩慢形成的。如果我要繼續敘述的事件沒有在我身上接二連三地出現,開始把我的悲痛攪亂,最後又把我的悲痛加深,那很有可能(儘管我認爲不可能)我立刻就會陷入那種絕望的狀態中。實際上,在我充分意識到自己的痛苦之前,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認爲最最痛苦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可以一門心思想着那些過去的事情——那些永遠塵封的溫柔故事中最最純樸率真和愉快美妙的,以此讓內心得到慰藉。

最初的什麼時候,有人提議我應該到國外去,或者說,我們如何達成了一致意見,我應該改變一下環境去旅遊,以此來恢復內心的平靜,我甚至到現在都不是很清楚。在那段悲傷的日子裡,阿格尼斯的精神深深地滲透到我們的思想、言語和行動中,因此,我認爲我可以把這個計劃歸結爲受到了她的影響。不過,她的影響潤物無聲,所以我也沒有明顯地感覺到。

現在我確實開始覺得,過去自己把她同教堂窗戶上的彩色玻璃聯繫起來時,其中包含着一個預兆,預示着某個註定的時刻大難降臨時,她對於我會有什麼意義。這個預兆已經存在於我的心中。在那個無法忘懷的時刻,她佇立在我面前,一隻手向上舉着。從那個時刻開始,在那整個悲傷的期間,她就像出現在我寂寞淒涼家中的神靈。當死神降臨到那兒時,我的娃娃妻子睡着了——這是在我能夠經受得住聽別人對我敘述這件事時,他們告訴我的——睡在她的懷裡,臉上露着微笑。我從昏迷中醒過來時,首先確認的是她同情的眼淚、她鼓勵和安慰的話語。她溫柔嫺雅的面容,彷彿從更靠近天堂、更加純潔的地方向下俯視,安慰着一顆未經磨礪的心,減輕了它的痛苦。

讓我繼續敘述吧。

我準備出國了,這好像是我們從一開始就定下來的。現在,泥土掩埋了能夠摧毀我故去妻子的一切,我只等着米考伯先生所說的“最後把希普碾成粉末”,然後同那些移居國外的人一道出發。

特拉德爾是我患難之中最深情和最忠實的朋友。應他的要求,我們返回坎特伯雷,我指的是姨奶奶、阿格尼斯和我。我們約定直接到米考伯先生的家裡去。從我們那次導致大爆發的集會之後,我的朋友就一直在米考伯先生家和威克菲爾德先生家操勞着。可憐的米考伯太太看見我身穿黑衣進門時,極爲傷感。米考伯太太滿腔慈悲情懷,並沒有因爲歷經多年的磨難而消耗殆盡。

“哎,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我們坐下來後,姨奶奶首先打招呼,“請問,你們仔細考慮過我提議移居國外的事了嗎?”

“親愛的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米考伯太太,您謙卑的僕人我本人,或許還要加上我們的孩子,共同和分別考慮過,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結論除了借用一位傑出詩人的話來表達,或許找不到更理想的方式來回答了,那就是:我們的小船在岸邊,我們的三桅帆船在海上。”

“這就對啦,”姨奶奶說,“我有一種預感,由於你們做了這樣一個明智的決定,一定會一切順利。”

“小姐,您給了我們很大的榮幸,”米考伯先生回答,然後翻看一個記事本,“承蒙您給予我們經濟上的資助,我們這才得以讓我們脆弱的獨木舟在事業的海洋中航行。關於那筆資助款,我們重新考慮了一下重要事務方面的問題,請允許我開具期票的期限——不用說,期票要按照各種議會法案對這類契約的規定,分別貼足印花——分爲十八個月、二十四個月和三十個月。我最初提出的期限爲十二個月、十八個月和二十四個月,但是,我擔心這種安排可能沒有充足的時間來供我們籌措需要歸還的數額。或許我們,”米考伯先生說着,環顧了一下房間,好像房間代表了幾百英畝作物茂盛的土地,“在第一筆欠款到期的時候,收成不夠好,或許我們可能沒有收成。我相信,我們註定要在那片肥沃的土地上勞作,但在我們那片殖民地上,有時是很難找到勞動力的。”

“期票怎麼安排,您請便,先生。”姨奶奶說。

“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我和米考伯太太對朋友和恩人們給予的體貼和關懷,深表感激。我希望能夠做到完全公事公辦,完全遵守時限。翻過全新的一頁,就像我們將要翻過的那樣;後退一步,就像我們現在後退的一樣,以便有不同尋常的前進。這除了給我的兒子做出表率之外,我覺得,於我的自尊心而言,按照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做出安排,也是至關重要的。”

我不知道米考伯先生最後說“按照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做出安排”時是不是還有什麼別的意思,也不知道其他人現在或過去這樣說時,會有什麼弦外之音。但是,米考伯先生似乎對此異乎尋常地得意,還引人注意地咳嗽了一聲,重複了“按照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做出安排”。

“我提議,”米考伯先生說,“採用期票——這對從事商業的人來說是一種很方便的做法。我認爲,採用這樣的方式,我們首先得感謝猶太人,但在我看來,自從他們發明這個東西之後,便使用得太氾濫了——因爲期票可以轉讓兌現。但是,如果喜歡債券,或者別的什麼票據形式,那麼我也可以採用任何方式,按照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做出安排。”

姨奶奶說,只要雙方都願意達成協議,她當然認爲問題不難解決。米考伯先生贊成她的看法。

“小姐,我們全家人在做着種種準備,”米考伯先生說,顯得有些自豪,“以便迎接我們現在已經心領神會的要獻身其中的命運。關於這方面的情況,我請求向您報告一下。大女兒每天早晨五點就去附近的一個牛奶場學習擠奶,瞭解整個過程——如果可以叫作過程的話。幾個小一些的孩子按照吩咐到本城比較貧困的地方去,觀察豬和家禽的習性,在環境許可的條件下,儘可能地做仔細的觀察。爲了完成這個任務,他們有兩次差一點兒被車碾了,結果被人送回家。上個星期,我自己則把注意力集中在烤麪包的手藝上。大兒子威爾金斯每天拿手杖出去,只要能夠得到那些粗魯的僱工的許可,他就會去幫助他們趕牲口,而且是義務服務——由於我們的性格使然,這事說起來很遺憾,他常常幹不成,總是被人警告着、罵着,要他停下來。”

“這一切都做得對,”姨奶奶鼓勵着說,“我可以肯定,米考伯太太也一直忙着吧?”

“親愛的小姐,”米考伯太太回答,看起來一本正經,“我實話實說,眼下我還沒有立刻積極主動地投身到種植莊稼和飼養家畜的活動中去。不過,我心裡很清楚,等到了異國他鄉,我的注意力一定會集中到那兩個方面。只要能從家務活兒中脫身出來,我會利用一切機會給我的孃家人寫一定篇幅的信。因爲我承認,自己心裡覺得,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說,我認爲她有個老習慣,不管剛開始時說的是什麼情況,總歸要回到我的身上,“應該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現在是時候了,我的孃家人應該同米考伯先生握手言和,米考伯先生也應該同我孃家人握手言和。豹子與山羊羔同臥,我孃家人應該同米考伯先生言歸於好。”

我說我也覺得是這樣。

“至少,這是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接着說,“當年我在老家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一旦我們的小圈子裡要討論什麼話題,爸爸往往就會問:‘我的愛瑪怎麼看這件事情呢?’我知道那是爸爸對我過於偏愛,不過,對於我孃家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間關係冷淡這件事情,即便是錯誤的,我也必須有自己的看法。”

“毫無疑問,當然有啦,太太。”姨奶奶說。

“正是,”米考伯太太贊同說,“對啦,我的結論可能是錯誤的——很有可能是我錯了——但我個人的印象是,我孃家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間的隔閡,歸根到底,可能是因爲我孃家人擔心米考伯先生會在經濟上向他們伸手。我不禁覺得,”米考伯太太說,一副洞明世事的樣子,“我孃家有些人就是擔心米考伯先生會向他們開口,借用他們的名義——我並不是說,我們孩子施洗禮時要借用他們的名字,而是要用他們的名字簽在匯票上,拿到貨幣市場上去轉讓兌現。”

米考伯太太說出了這一發現,好像先前誰都沒有想到似的。那種洞察世事的樣子似乎挺令我姨奶奶吃驚,所以姨奶奶冷不防地回答:“是啊,太太,總的說來,我不應該懷疑,你的結論是對的!”

“米考伯先生長期受到經濟上的困擾,現在就要擺脫枷鎖了,”米考伯太太說,“而且行將到一個有足夠的空間施展他才華的國度,開始新的事業——在我看來,這一點至關重要。米考伯先生的才華特別需要施展的空間——我感覺,我孃家人應該有所表示,給這樣一次轉機錦上添花。我希望看到的便是,由我孃家人出錢舉行一次宴會,好讓米考伯先生和我孃家人在宴會上會面,由我孃家的某個頭面人物提議爲米考伯先生的健康和成功乾杯,米考伯先生也就有機會陳述自己的見解了。”

“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情緒有點兒激動,“我最好立刻說清楚,如果在那個宴會上要我陳述自己的見解,那我的見解可能是不中聽的。我的印象是,你的孃家人,從整體上來說,全是傲慢無禮的勢利眼,而說到一些人,他們則是徹頭徹尾的惡棍。”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說着,搖了搖頭,“不!你根本就不瞭解他們,他們也根本不瞭解你。”

米考伯先生咳嗽了一聲。

“他們根本不瞭解你,米考伯,”他太太說,“也許他們無法理解你。如果是這樣,那是他們的不幸,我只能對他們的不幸表示同情。”

“親愛的愛瑪,我很抱歉,”米考伯先生說,語氣有所緩和,“剛纔的話可能說重了,即便稍微重了點兒也罷。我想要說的無非是,沒有你孃家人來給我面子,我照樣能出國——一句話,用不着在臨別時冷淡地猛推一把。總體上來說,我寧可憑着自己的力量離開英國,也不願意從那些人的身上獲得推力。同時,親愛的,如果他們屈尊俯就地給你回了信——我們倆都領教過了,這事不可能——那麼我絕不會成爲你實現自己願望的障礙。”

這件事就這麼友好地解決了,米考伯先生向米考伯太太伸出了雙臂,同時朝特拉德爾面前那堆賬本和文件看了一眼,說他們要先離開我們,便禮貌周到地離開了。

“親愛的科波菲爾,”待他們離開後,特拉德爾說着,身子向後靠在椅子上,動情地看着我,結果他的眼睛都紅了,頭

發呈現出各種形狀,“我想麻煩你點兒事,就不找什麼藉口了,因爲我知道你一定會很有興趣的,同時這事可能會分你的心。親愛的夥伴,但願你沒有精疲力竭吧?”

“我還是老樣子,”我停了一會兒,說,“比起對別人來,我們更有理由想想我的姨奶奶,你是知道的,她做了多少事啊。”

“就是,就是,”特拉德爾回答,“誰能把這個忘了啊!”

“但是,事情還不止於此,”我說,“過去的兩個星期裡,她有新的煩惱,每天都要進出倫敦。有幾次她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傍晚才返回。昨天夜裡,特拉德爾,她照例出去了,幾乎到半夜纔回家。你知道,她很替別人着想,到底發生了什麼麻煩的事情,她是不會對我說的。”

姨奶奶臉色很蒼白,臉上顯現着很深的皺紋,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聽我把話說完。當時,有幾顆淚珠從她臉頰上流下,她把一隻手放到我的手上。

“沒事,特羅特,沒事。以後再也不會有事了。你慢慢就會知道。現在,阿格尼斯,親愛的,讓我們來處理這些事吧。”

“我必須替米考伯先生說句公道話,”特拉德爾開口說,“儘管他沒有替自己辦成什麼像樣的事情,但是他在替別人辦事時不知疲倦。我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的人。如果他一直這樣下去,那他如今實際上二百多歲了。他持續不斷地熱情工作,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地查閱文件和賬本,更不用說他給我寫了那麼多信。在這個住處和威克菲爾德先生宅邸之間,我們常常隔着一張桌子面對面坐着,說話也很方便,但他都是寫信,這一切都是非同尋常的。”

“書信!”姨奶奶大聲地說,“我相信,他做夢都在寫信!”

“還有迪克先生,”特拉德爾說,“他也做了了不起的貢獻!他看管着尤賴亞·希普,恪盡職守,那副認真的態度我從未見過。這項工作一完成,他又立刻全身心地照顧起威克菲爾德先生來。我們進行各個方面的調查時,他迫不及待地要使自己派上用場,摘錄東西、抄寫東西、提取東西、搬運東西,可發揮了大作用,這一切都大大地激勵了我們。”

“迪克可是個了不起的人,”姨奶奶激動地大聲說,“我一直就是這麼說的,特羅特,你知道。”

“我很高興地說,威克菲爾德小姐,”特拉德爾接着說,語氣既體貼入微,又誠摯懇切,“你不在家的這段時間裡,威克菲爾德先生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轉。由於擺脫了長期困擾他的惡魔,消除了生活中種種可怕的憂慮,他幾乎像換了個人。過去,他的記憶力受到了損傷,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具體的事務上。有時,連這方面都恢復得很好,所以,他能夠幫助我們弄清楚一些事情,如果沒有他的幫助,即便不說毫無希望,起碼我們會遇到很大的困難。但是,我所要做的就是直奔結果,這樣做直截了當,至於我所看到的一切充滿希望的情況就不細說了,否則會沒完沒了。”

特拉德爾語氣輕鬆自如,神態率真可愛,顯而易見,他這樣說爲的是使我們高興,使阿格尼斯聽了她父親的情況之後更充滿信心,但他這樣說也是令人高興的。

“行啦,讓我來看看,”特拉德爾說,眼睛看着桌子上的文件,“我們把資金結算過了,先是理順無意中混亂的賬目,然後又理順故意弄錯和作假的賬目,這樣我們就清楚了,威克菲爾德先生現在可以了結他的律師事務和信託代理,並沒有任何負債和虧空。”

“哦,感謝上帝!”阿格尼斯激動地大聲說。

“但是,”特拉德爾說,“可供他生活之需的餘額——而我這樣說的意思,假定把宅邸賣掉——不是很多,可能不會超過幾百英鎊,因此,威克菲爾德小姐可能最好考慮一下,威克菲爾德先生是否可以保留他多年來承擔的財產代理業務。你知道的,他的朋友可能會這樣建議他,因爲他現在已經自由了。你自己——威克菲爾德小姐——科波菲爾——我——”

“我已經考慮過這件事了,特羅特伍德,”阿格尼斯看着我說,“而我覺得不應該保留,一定不能保留,即便一位我心懷感激的朋友這樣勸告。”

“我並不是說我要勸告這樣做,”特拉德爾說,“我覺得應該提一下這件事,僅此而已。”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阿格尼斯從容地回答,“因爲這麼一說,我就感覺有了希望,幾乎可以說心裡也有了底,我們的想法是相同的。親愛的特拉德爾先生和親愛的特羅特伍德,爸爸能夠體面地解脫,我還能有什麼奢望!我一直都渴望着,如果爸爸能夠從深陷其中的苦難中解脫出來,我就能夠些許地回報他給予我的愛和關切,把我的一生都奉獻給他。多年來,這一直是我最大的願望。擔當起我們的未來,是我的第二大幸福——僅次於他能夠從所有信託業務和債務中解脫出來——這就是我所知道的。”

“你想過如何擔當嗎,阿格尼斯?”

“經常想!我並不擔心,親愛的特羅特伍德。我肯定會成功的,這兒有那麼多人認識我,他們對我很友好,所以我心裡有底。別不相信我。我們缺的東西並不多。如果我把這幢親切的老宅邸租出去,再辦一所學校,我會有所作爲並且幸福快樂的。”

她興致勃勃的話語聲中透着平靜與熱情,先是那幢親切的老宅邸歷歷在目,繼而是我那冷清寂寞的家,讓我激動不已,連話都說不出來。有那麼一會兒,特拉德爾假裝忙着查看文件。

“接下來,特羅特伍德小姐,”特拉德爾說,“就該談到您的財產了。”

“行啦,特拉德爾先生。”姨奶奶嘆息了一聲說,“有關我財產的事,我所要說的就是:如果丟失了,我也承受得了;而如果沒有丟失,我會很高興地把它要回來。”

“我想,它最初是八千英鎊,是統一公債,對吧?”特拉德爾說。

“對啊!”姨奶奶回答。

“我算起來就是超過了五……”特拉德爾說,一副困惑不解的樣子。

“——五千英鎊,你是這個意思吧?”姨奶奶問,神態異常鎮靜,“還是五英鎊?”

“五千英鎊。”特拉德爾回答。

“那就是那麼回事,”姨奶奶回答,“我自己賣掉了三千英鎊。一千英鎊,我用於支付你的學徒費,特羅特,親愛的。另外兩千英鎊,我留下了。如果我其餘那些都損失掉了,那麼我認爲,關於這兩千英鎊的事最好是不吭聲,悄悄地留着,未雨綢繆。我想看看你如何度過這段艱難的時日,特羅特,而你堂堂正正地走過來了——堅忍不拔,自力更生,甘於奉獻!迪克也一樣。先別和我說話,因爲我覺得自己心裡有點兒亂。”

看到她挺直身子坐着,兩臂相交,誰也不會覺得她心裡有點兒亂,只是她有着驚人的自制力。

“那麼,我很高興地說,”特拉德爾大聲說,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們已經把錢全部收回來啦!”

“別向我道喜,誰也別這樣!”姨奶奶激動地說,“怎麼辦成的,先生?”

“您以爲這筆錢原本都被威克菲爾德先生濫用了嗎?”特拉德爾說。

“當然,我是這樣認爲的,”姨奶奶說,“因此我才緘口不言,阿格尼斯,一句話都沒有說!”

“確實,”特拉德爾說,“這筆債券被賣掉了,是憑着您給的委託代理權賣掉的。但是,由誰買的,或者實際上是誰籤的字,我就不必說了。事後,那個渾蛋對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了謊——同時用數據證明了——說他拿着這筆錢(他說是威克菲爾德先生吩咐過的)去填補其他方面的虧空和欠款,以免事情敗露。威克菲爾德先生完全受了他的控制,軟弱無能,力不從心,以致事後爲一筆明明知道子虛烏有的本金付了幾筆利息,結果不幸使自己成了騙局中的一分子。”

“所以,他最後把責任全部攬到自己身上,”姨奶奶補充說,“寫了一封信給我,措辭瘋狂,指責自己犯了搶劫罪,還有聞所未聞的罪名。收到他的信之後,有一天上午,我拜訪了他,要來一支蠟燭,把信燒掉了,並且對他說,如果有朝一日他能替我和他自己申冤辯白,那就做吧;如果做不到,那麼看在他女兒的分兒上,緘口不言——誰要是再跟我說話,我就離開宅邸!”

我們全都默默無語,阿格尼斯把臉捂住了。

“對啦,親愛的朋友,”姨奶奶停頓了一會兒,說,“你真的逼着他把錢交出來了?”

“啊,實際情況是,”特拉德爾回答,“米考伯先生把他團團包圍起來,準備了許許多多對付他的辦法,如果老的辦法不行,那就用新的,所以他無法從我們面前逃脫。有個最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情況,我實際上認爲,他侵吞了這麼一大筆錢財,並不是爲了滿足自己的貪慾(儘管他確實貪得無厭),而是出於對科波菲爾的仇恨。他曾明確無誤地對我這樣說。他說,他甚至願意花掉這麼多錢,以便阻礙或者傷害科波菲爾。”

“哈!”姨奶奶說,若有所思地皺着眉頭,看了看阿格尼斯,“他現在怎麼樣了?”

“我不清楚,跟他母親一道離開那兒了。”特拉德爾說,“那個做母親的一直都在吵吵鬧鬧,求情討饒,揭秘招供。他們乘坐駛向倫敦的夜班公共馬車離開,隨後的情況就不清楚了。還有一點就是,他臨走時咬牙切齒地宣泄了仇恨。看起來,他對我的仇恨並不亞於對米考伯先生的,而我認爲(正如我對他說的)這實際上是對我的一種恭維。”

“你認爲他身上有錢嗎,特拉德爾?”我問。

“哦,天哪,有錢,我是這樣認爲的。”特拉德爾回答,搖了搖頭,態度很嚴肅,“我應該說,他一定用這樣那樣的手段弄到了很多錢。但是,我認爲,科波菲爾,如果你有機會觀察他的做派,你就會發現,即便那個渾蛋有了錢,他也不會消停的,一定會搗鬼使壞。他就是虛僞的化身,無論幹什麼事情,走的一定是歪門邪道。這是他表面裝得謙卑內斂所得到的唯一補償。他一直匍匐在地面上追求這樣那樣微不足道的目標,總是會把途中遇上的每一個目標放大,因此,對任何人,即便人家最無辜地擋在他和他要實現的目標之間,他都要仇視和懷疑。於是,歪門邪道隨時都會因爲微不足道的理由,甚至毫無理由地變得更令人不齒。要明白這個情況,”特拉德爾說,“只需要想一下他在這兒的經歷就夠了。”

“他是個卑鄙無恥的惡魔!”姨奶奶說。

“這種情況,我真的不明白,”特拉德爾說,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如果許許多多人存心要卑鄙無恥的話,那就會變得非常卑鄙無恥。”

“現在,我們談談米考伯先生吧。”姨奶奶說。

“好啊,確實是。”特拉德爾說,看起來興致勃勃,“我得再一次對米考伯先生高度讚揚一番。要不是他長久以

來耐心剋制、堅忍不拔,我們絕不可能做成任何值得稱道的事情。所以,我認爲,當我們想到米考伯先生可能以自己的沉默來同尤賴亞·希普達成協議時,我們也應該想到,他是在爲了正義而伸張正義。”

“我也有同感。”我說。

“啊,你準備給他多少?”姨奶奶問。

“哦!談到這個問題,”特拉德爾說,心裡有點兒不安,“在採用這項非法的措施破解一個難題時——因爲這個措施自始至終就是非法的——我覺得恐怕有兩點得忽略掉(因爲我不可能面面俱到)。米考伯先生給他寫了些借據什麼的,以便預支薪水——”

“啊!那些必須還。”姨奶奶說。

“對,但是,我不知道何時據此進行起訴,也不知道那些東西在哪兒,”特拉德爾接話說,眼睛睜得大大的,“不過我預計,米考伯先生會在現在到他離開的這段時間之內接連不斷地遭到拘捕或者扣押。”

“到時,他又必須接連不斷地被釋放和解除扣押。”姨奶奶說,“加起來總共多少錢?”

“啊,米考伯先生把這些交易記在一個賬本上——他鄭重其事地把它們稱作交易。”特拉德爾回答,臉上露着微笑,“他把總數加在一起,是一百零三英鎊五先令。”

“那麼,包括這筆錢在內,我們應該給他多少?”姨奶奶說,“阿格尼斯,親愛的,我和你之間可以談談事後怎麼分擔。那總共多少?五百英鎊?”

聽到這話,我和特拉德爾兩個人同時插嘴,都提議拿出一小筆錢,至於欠尤賴亞的錢,到他來討時再支付,但事先不與米考伯說定。我們建議,米考伯先生一家應該有旅途的費用和裝備,另外再給一百英鎊。米考伯先生歸還預支款的安排應該有協議來加以約束,這樣做可能有利於讓他意識到自己所要承擔的責任。關於這一點,我另外提了個建議,由我來向佩戈蒂先生解釋,說清楚米考伯先生的爲人和經歷,因爲我知道佩戈蒂先生是個靠得住的人。我們再預支一百英鎊,悄悄地委託佩戈蒂先生管理。我還進一步建議,把我認爲應該說的或者可以說的有關佩戈蒂先生的經歷告訴米考伯先生,以便引起他對佩戈蒂先生的興趣,想方設法使他們爲了共同的利益相互包容。我們全都贊成這些提議。於是,我可以立刻提出來,不久,兩位主要當事人就會相處得融洽。

我看到特拉德爾又一次迫不及待地看了看我姨奶奶,便提醒他,他先前提到的第二點也就是最後一點是什麼。

“科波菲爾,如果我提起一個令人痛苦的話題,因爲恐怕我得這樣做,你和你姨奶奶得原諒我纔是。”特拉德爾說着,猶豫不決,“但是,我認爲有必要提醒你回憶一下。那天,米考伯先生進行令人難忘的揭發時,尤賴亞·希普曾用威脅的口吻提及了你姨奶奶的——丈夫。”

姨奶奶挺直身子坐着,鎮定地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或許,”特拉德爾說,“那只是漫無邊際的胡謅吧?”

“不。”姨奶奶回答。

“還真有——請原諒——這麼個人,而且完全受着他的操縱?”特拉德爾提示着。

“對啊,好朋友。”姨奶奶說。

特拉德爾明顯拉長了臉,解釋說,他未能處理這件事。由於這事不包含在他對米考伯先生所提出的條件之內,所以跟米考伯先生所欠的債務一樣,現在我們已經不再有任何權利對付尤賴亞·希普了,如果他能夠對我們或者我們中的任何人造成傷害或者進行騷擾,毫無疑問,他會這樣做。

姨奶奶一直很平靜,最後臉頰上又一次淌下幾顆淚珠。

“你說得很對,”姨奶奶說,“提一提這事是明智的。”

“我——或者科波菲爾——能幫忙做點兒什麼嗎?”特拉德爾問着,聲音很柔和。

“沒什麼事,”姨奶奶說,“我要多次感謝你,特羅特,親愛的,這是毫無作用的威脅!我們把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叫回來吧。你們誰也不要對我說什麼了!”說完,她便撫平了自己的衣服,保持挺直的姿勢坐着,朝門口看着。

“啊,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兩個人進門時,姨奶奶說,“很抱歉,讓你們在房間外面待了那麼久,我們一直在討論你們移居國外的事,我把我們提出的安排跟你們說說吧。”

姨奶奶解釋我們的安排,米考伯全家人——孩子們和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到無比滿意,歡欣鼓舞,結果喚醒了米考伯先生所有期票交易最初階段那種準時的習慣,於是,他情緒高昂,迫不及待地衝出房間,去買貼在他期票上的印花。但是,不到五分鐘,他就受到了突如其來的打擊,他被一個法警拘押着回來,涕淚滂沱地告訴我們一切都完了。我們對這件事早有準備,因爲毫無疑問是尤賴亞·希普在起訴他。我們很快就付清了錢。又過了五分鐘,米考伯先生坐在桌子旁邊,興致勃勃地填寫起印花票,只有幹這個活兒和調製潘趣酒時,興高采烈的樣子才能在他那陽光燦爛的臉上得到完美表露。他像藝術家似的,興趣盎然地填寫着印花票,像描畫兒似的描着,斜着眼睛看着,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錄着日期和金額這些重要事項。記完之後,他還審視一番,深感其重要性。看着他這一系列的動作,真是在欣賞一幅美景。

“行啦,先生,如果您允許我向您提一點兒忠告的話,您能幹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姨奶奶默默無語地觀察了他一會兒,說,“發誓從今往後不再幹這種活兒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我的打算,就是未來把這個誓言記錄在潔白的紙上,米考伯太太爲此做證。我相信,”米考伯先生鄭重其事地說,“我兒子威爾金斯會銘記於心,即他寧可把拳頭放進火裡,也不會用它來擺弄毒害他可憐的父親性命的毒蛇!”米考伯先生深受感動,瞬間變成了絕望的化身,用陰鬱仇恨的目光注視着眼前的毒蛇(但剛纔目光中那種仰慕的神情並沒有完全散去),把它們折了起來,放進衣服口袋裡。

晚上的事務就此結束。我們煩惱憂愁,辛苦勞累,全都精疲力竭。我和姨奶奶翌日早晨就要回倫敦。一切已經安排妥當。米考伯一家把家裡的東西交給經紀人出賣後,也隨我們去倫敦。威克菲爾德先生的事務,在特拉德爾的主持下儘快料理好。在這期間,阿格尼斯也去倫敦。古老的宅邸裡已不再有希普母子的身影,似乎是清除了瘟疫。那天我們在宅邸裡過夜,我還睡在原先那個臥室裡,就像是遭受海難的漂泊者回到家一樣。

我們翌日回到了姨奶奶的住處——沒有到我家。睡覺之前,我們像往昔一樣單獨坐着。她說:“特羅特,你真的想知道我最近有什麼心事嗎?”

“我真的想知道,姨奶奶。如果說有什麼時候我不能分擔您的悲傷和憂愁而感到不快樂,那麼現在就是。”

“即便不加上我這點兒小小的痛苦,孩子啊,”姨奶奶說,神情中充滿了慈愛,“你也已經飽受了悲傷。我如果有什麼事情瞞着你,不可能出於別的什麼考慮,特羅特。”

“這一點我很清楚,”我說,“但是,現在就告訴我吧。”

“你明天上午可以乘車陪我走一段路嗎?”姨奶奶問。

“當然可以。”

“九點,”她說,“到時候我就告訴你,親愛的。”

於是,翌日上午九點的時候,我們乘坐一輛輕便馬車前往倫敦。我們的馬車穿過一條條街道,行走了很久,最後來到一家大醫院前。在緊挨着醫院建築物的旁邊,停着一輛沒有裝飾的柩車。趕車的認出了我姨奶奶,遵從了姨奶奶在車窗邊打的一個手勢,讓柩車慢慢地動了起來,我們的車跟在後面。

“你現在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特羅特,”姨奶奶說,“他走了!”

“是在醫院裡去世的嗎?”

“是的。”

她坐在我身邊一動不動,但是,我又一次看到她的臉上流淌着淚水。

“他先前在醫院裡待過,”姨奶奶接着說,“病了很久——這麼多年來,他就是個身子衰弱的人。當他知道最後一次的病情時,他請求他們打發人來找我。他那時很悔恨,非常悔恨。”

“您去過了,我知道,姨奶奶。”

“我去過了,後來我跟他在一塊兒待了好長時間。”

“他是在我們去坎特伯雷之前那個晚上去世的嗎?”我問。

姨奶奶點了點頭。“現在誰也傷害不到他了,”她說,“所以那是個毫無作用的威脅。”

我們驅車出了城,來到霍恩西墓地。“在這兒比在街上好,”姨奶奶說,“他是在這兒出生的。”

我們下了車,跟隨在那具沒有裝飾的棺材後面,到達一個我記憶猶新的角落,下葬儀式就在這兒舉行。

“三十六年前的今天,親愛的,”我們朝馬車返回的時候,姨奶奶說,“我結婚嫁人,願上帝寬恕我們!”

我們默默無語地坐到了車座上,她就這樣坐在我的身邊,久久地握着我的手。最後,她突然哭了起來,說:“我嫁給他的時候,他可是個英俊瀟灑的人,特羅特——但是後來發生了可悲的變化!”

哭泣的時間沒有持續多久。她哭過之後就很快平靜下來,甚至高興起來。她說,她有點兒神經錯亂,否則不會忍不住的。願上帝寬恕我們!

於是,我們乘車返回她在海格特的小屋。在那兒,我們看到了一封短信,是米考伯先生通過當天早上的郵班寄來的:

親愛的小姐及科波菲爾:

最近呈現在遠方地平線上的希望之鄉,又一次被無法穿透的迷霧籠罩住了,在一個命中註定漂泊無着的可憐人面前永遠消失了!

希普再一次控告米考伯,又有一張拘留傳票發出了(傳票是以威斯敏斯特王座國王陛下高等法院的名義簽發的),該案的被告已被該轄區具有司法管轄權的行政司法長官拘押。

時日已到,時辰已到,

看前線戰事告急,

看驕橫的愛德華大軍來臨——

帶來了鎖鏈和奴役!

身陷這種處境,很快就要有結局了(因爲精神備受摧殘,也得有個限度,否則無法忍受,我深感極限已到),本人的路已經走完。天哪,天哪!某個未來的旅行者若是出於好奇,而且我們也希望他不無同情心,瞻仰本城拘押債務人之所,可能(而且我相信)一定會沉思,看着牆壁上用粗糙的指甲寫下的模糊不清的姓名首字

威·米

星期五,於坎特伯雷

又及:本人重啓此信,說一聲,我們共同的朋友托馬斯·特拉德爾先生(他尚未離開我們,看上去氣色極佳),已以高貴的特羅特伍德小姐的名義付清了債務和種種費用。我本人及全家享受到了無上的人間福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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