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意志消沉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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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意志消沉

第三十五章 意志消沉

意志消沉

姨奶奶帶來的消息如五雷轟頂,一時間把我弄得六神無主,我一恢復平靜,便建議迪克先生去雜貨店那邊,睡到佩戈蒂先生最近空出來的牀上。那家雜貨店位於亨格福德市場,而那時亨格福德市場跟現在很不同,店鋪門口前面有一道低矮的木質柱廊(這跟昔日晴雨計中那個小男人和小女人居住房子前面的那一道不無相似之處),迪克先生看過之後很有興趣。住在這樣一種建築風格上面的公寓裡,他感到很光榮。我敢說,這爲他彌補了諸多不便。但是,實際上,只有前面提到過的混合氣味,還有或許缺少一點兒活動空間,除此之外,那裡並沒有什麼不可忍受的地方,因此,迪克先生對這個住處完全着了迷。克魯普太太曾怒火滿腔地警告他,那兒連逗貓的場所都沒有。但是,迪克先生坐在牀角一頭,手摸着自己的大腿,態度公允地對我說:“你知道的,特羅特,我不想逗貓,也從來不會逗貓,所以,她對我說這話有什麼意義呢?”

我想要弄清楚迪克先生是否知道姨奶奶突遭巨大變故的緣由。正如我預料的,他對此一無所知。有關這件事,他唯一講得出來的就是,姨奶奶前天告訴他:“對了,迪克,你真真切切是那個如我所認爲的樂觀豁達的人嗎?”他聽後回答,是的,他但願是。接着,姨奶奶說:“迪克,我傾家蕩產了。”然後他說:“哦,可不是嘛!”然後,姨奶奶給了他高度評價,他聽後高興不已。後來,他們就到我這兒來,路上喝了罐裝黑啤酒,吃了三明治。

迪克先生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坐在牀角一頭,摸着自己的大腿,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露着驚異的笑容。所以,我很遺憾地說,我當時只得向他做了一番解釋,破產意味着窮困潦倒、缺衣少食、忍飢挨餓。但是我又馬上痛苦地自責,認爲不該這樣冒失,因爲我看到他臉色變得蒼白,淚水順着那張拉長的臉往下流,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眼神中透着無法言傳的悲哀,讓人看了之後,不要說我,即使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會心軟。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他高興起來,可不像我使他神情沮喪那麼容易。我很快就明白了(其實我一開始就應該明白),他之所以那麼信心十足,完全是因爲他認爲姨奶奶是女人當中最最聰明、最最傑出的,同時也無限信賴我的聰明才智。我相信他認爲,只要不是滅頂之災,任何災難我都應付得了。

“我們該怎麼辦,特羅特?”迪克先生問,“還有那份呈文——”

“毫無疑問,還有那份呈文,”我說,“不過,我們眼下能夠做的,迪克先生,就是保持高興的樣子,不要讓我姨奶奶看出我們心裡一直想着這件事。”

他對這一點表示贊同,態度極其誠懇,並且請求我,如果發現他稍微有一點兒偏離了正軌,就要用我慣用的高着兒把他拉回來。但是,我很遺憾地說,我給他造成的驚恐太大了,以至於他怎麼想方設法都無法掩飾。整個晚上,他都神情沮喪,神態憂鬱,目光時不時地落在姨奶奶的臉上,好像看到她當場瘦了下去。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情況,於是控制住自己的腦袋不動。雖然他腦袋不動了,但是他坐着,眼睛像一臺機器一樣不停地轉着,這樣做並沒有使情況得到半點兒改善。吃晚飯時,我看見他盯着一塊麪包(碰巧又是一塊不大的麪包),好像我們已經缺衣少食,就等着捱餓似的。姨奶奶堅持要他和平常一樣吃東西。這時候,我發現他把麪包和乾酪的碎片放進了衣服口袋。我可以肯定,他之所以這樣做,目的就是要把這些東西省下來,以便我們到瘦得不行的時候可以拿出來充飢。

相反,姨奶奶心情平靜,泰然自若,是我們所有人的榜樣——毫無疑問,對我是這樣。她對待佩戈蒂的態度非常和藹可親,只是我有時疏忽大意地用“佩戈蒂”這個名字叫時除外。儘管我知道她對倫敦不大習慣,但她還是顯得很安心自如。她被我安排睡在我的牀上,我則躺在起居室裡,以便守護着她。她特別看重住處靠近河邊這一點,因爲一旦着火就不怕了。我看她對當時的情況確實很滿意。

“特羅特,寶貝兒,”看到我配兌她夜間通常要喝的酒時,她便說,“不用了!”

“什麼都不喝,姨奶奶?”

“不喝葡萄酒,親愛的,來點兒麥芽酒吧。”

“這兒還有葡萄酒呢,姨奶奶,您不是一直都用葡萄酒配兌嗎?”

“葡萄酒留着吧,以防生病時需要,”姨奶奶說,“我們不能大手大腳了,特羅特。我就喝點兒麥芽酒,半品脫就夠了。”

我覺得,迪克先生聽後一定會暈倒,不省人事。可是姨奶奶堅定不移,非這樣不可,我就要親自出去買麥芽酒了。由於時間很晚了,佩戈蒂和迪克先生便抓住機會一同去雜貨店那邊。我和迪克先生在街道的拐角處才分手,那個可憐的人揹着那隻大風箏,簡直就像人類苦難的紀念碑。

我返回住處時,姨奶奶正在房間裡來回踱着步,手裡揉捏着帽子的邊緣。我依照慣例燙好麥芽酒,烤好麪包,爲她準備好。她也準備好了,頭上戴着睡帽,將睡袍的下襬撩到膝蓋邊。

“親愛的寶貝兒,”姨奶奶說,一邊喝了一茶匙配兌好的麥芽酒,“麥芽酒比葡萄酒好喝多了,而且沒有葡萄酒一半那麼傷肝膽。”

我估計當時自己看上去滿腹狐疑,因爲接着她補充說:“嘖嘖,嘖嘖,孩子,如果我們一直有麥芽酒喝,那就很不錯了。”

“倒是我自己應該這麼想來着,姨奶奶,毫無疑問。”我說。

“行啊,那麼,你爲什麼不這麼想?”姨奶奶說。

“因爲您和我是很不一樣的人。”我回答。

“一派胡言,特羅特!”姨奶奶說。

姨奶奶用茶匙喝着配兌過的麥芽酒,麪包往酒裡面蘸着,神態安詳自在,吃得津津有味,如果說這其中有什麼做作成分的話,那也是少之又少。

“特羅特,”她說,“我平常不喜歡陌生人,不過,我蠻喜歡你那個巴吉斯的,你知道吧?”

“聽您這麼一說,比得了一百英鎊還舒服呢!”我說。

“這真是個不同凡響的世界啊,”姨奶奶說着,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我就是不明白,那女人怎麼會取那麼一個名字。人們會覺得,如果取個傑克遜或者諸如此類的名字,聽起來倒是舒心得多。”

“說不定她也這麼想來着,但不是她的錯。”我說。

“我想也不是,”姨奶奶回答,勉強接受了我的說法,“但那名字實在令人聽了彆扭。不過,她現在已經叫巴吉斯了,這多少是一種慰藉。巴吉斯,不是一般的喜歡,特羅特。”

“她爲了證明這一點,可是不遺餘力啊。”我說。

“是不遺餘力,我相信,”姨奶奶回答,“你看,那個可憐人剛纔一直央求着拿出她的一部分錢來——因爲她的錢很多,真是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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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奶奶高興得熱淚盈眶,淚水都滴落到麥芽酒裡了。

“她真是世界上最最可笑的人,”姨奶奶說,“當初我看到她和你那已經故去的娃娃似的母親在一塊兒,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是世界上最最可笑的人。不過,巴吉斯身上還是有優點的!”

她假裝哈哈大笑,趁機把一隻手湊到眼角擦了擦,接着吃麪包,同時繼續說話。

“啊!天哪!”姨奶奶嘆息着,“我全都知道了,特羅特!你和迪克出去的時候,我和巴吉斯正聊着呢。我全都知道了。在我看來,真不知道那些不要臉面的女孩子要到哪兒去。我就納悶了,她們怎麼就不把腦袋往壁爐架上撞——撞出腦漿來啊!”姨奶奶說,她的這個想法說不定是她凝視我的壁爐架之後萌生出來的。

“可憐的埃米莉!”我說。

“哦,不要對我說什麼可憐的事,”姨奶奶回答,“她在製造這場痛苦之前就應該想到這一點!吻我一下,特羅特。你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遭遇,我爲你難過。”

我向前俯身過去的當口兒,她把手上那隻平底酒杯放在我膝蓋上,擋住了我,然後說:“哦,特羅特,特羅特!你想象着自己在戀愛,對吧?”

“想象着,姨奶奶!”我激動地說,滿臉通紅,“我是全心全意地愛慕她!”

“那個多拉,是真的?”姨奶奶緊接着說,“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小姑娘很迷人,我猜是這樣吧?”

“親愛的姨奶奶,”我回答,“您簡直想象不出她有多麼可愛!”

“啊!不會是傻乎乎的吧?”姨奶奶說。

“傻乎乎?姨奶奶!”

說老實話,多拉是傻還是聰明,我還真的片刻都沒有考慮過。當然,我憎恨這種想法,但是,由於這完全是個新的想法,所以我有點兒吃驚。

“她不會輕浮無知吧?”姨奶奶說。

“輕浮無知?姨奶奶!”我和重複前面那一句一樣,只能懷着同樣的情感重複這個出人意料的猜測。

“行啦,行啦!”姨奶奶說,“我只不過問一問而已,並非貶損她。可憐的一對兒小年輕!所以,你覺得你們是天生的一對兒,並且要像兩塊精緻的糕點一樣擺在晚餐桌上過日子,對不對,特羅特?”

她問我這話時,語氣熱情友好,態度溫柔體貼,半開玩笑半顯憂慮,令我深受感動。

“姨奶奶,我知道,我們年輕,缺乏經驗,”我回答,“我敢說,我們說話、考慮問題時,有很多糊塗傻氣的地方。但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我可以肯定。如果我覺得多拉會愛上別的什麼人,不再愛我了,或者我會愛上別的什麼人,不再愛她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想,我會失去理智的!”

“啊,特羅特!”姨奶奶說,搖了搖頭,表情嚴肅地微笑着,“盲目,盲目,盲目啊!”

“我知道的,特羅特,一個人,”姨奶奶停頓了一下,接着說,“雖然性格溫順,但是感情真摯,這使我想起了那個故去的娃娃。感情真摯正是這個人要追求的,以便使她立足、使她進步,特羅特。感情真摯表現在深沉濃烈、坦率、矢志不渝上。”

“要是您知道多拉有多麼真摯,那該多好,姨奶奶!”我大聲地說。

“哦,特羅特!”她又說了一聲,“盲目,盲目啊!”不知什麼原因,我心裡隱隱地感到不悅,有種失落感,某種像雲一樣的東西遮蔽着我。

“然而,”姨奶奶說,“我並不想讓兩個年輕人否認他們的愛情,或者讓他們感到不幸福。所以說,儘管這是少男少女之間的戀情,少男少女之間的戀情常常——請注意!我說的不是永遠——沒有結果,但我們仍然要鄭重其事地對待,希望將來有個幸福美滿的結局。成就美滿,需要足夠的時間!”

這番話對於一個如癡如醉的戀人來說,總體上會很不舒服,但是我把心裡的話說給姨奶奶聽了,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同時我擔心她已經很累了。於是,我對她給我的關心提醒表示了熱情的感謝,也感謝她在其他方面對我的關懷體貼。我溫柔體貼地道過晚安之後,她戴上睡帽,進了我的臥室。

我躺下之後,心裡是多麼痛苦!我思緒萬千,想了很多事情,想到自己在斯彭洛先生眼裡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想到自己向多拉求愛時,並不像自己認爲的那樣;想到自己應該慷慨大度地如實告知多拉自己的經濟狀況,如果她認爲有必要,可以請她解除婚約;想到自己在漫長的見習期內掙不到分文,卻要那麼艱難地過日子;想到自己要做點兒什麼幫一幫姨奶奶,可又看不到任何幫忙的途徑;想到自己落魄到不名一文,衣衫襤褸,無力給多拉買任何小禮物,不能騎灰色駿馬,無法展示自己的氣派!我這樣滿腦子想着自己的艱難困苦,儘管我知道這樣只想着自己實在卑鄙無恥、自私自利,而且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心裡備受折磨,但是我對多拉一往情深,無法不想到這些。我知道,自己沒有多考慮一點兒姨奶奶的事、少想一點兒自己的事,這樣做顯得不厚道,但是,到現在爲止,自私自利的德行就是無法同多拉分離,就是無法把多拉同任何人擱在一起。那個晚上,我有多麼痛苦,無法言說!

說到睡眠,我夢魘不斷,夢見貧窮以形形色色的形式呈現,我似乎沒有進入夢鄉這道程序就做起夢來。時而夢見自己破衣爛衫,想把火柴賣給多拉,六包賣半個便士。時而夢見自己在事務所裡穿着睡衣和靴子,斯彭洛先生勸誡我,不要當着當事人的面衣着不成體統。時而夢見自己飢腸轆轆,撿老蒂費每天掉下的餅乾屑吃,通常在聖保羅教堂上的鐘敲響一點時吃。時而夢見自己無可奈何地想弄到一張結婚證書娶多拉,可是無法付費,只有尤賴亞·希普的一隻手套,整個民事律師公會沒人肯接受。但是,由於我仍然或多或少地意識到是在自己的房間裡,所以在被褥的海洋中輾轉反側,就像一艘遇難的船。

姨奶奶也無法入眠,因爲我時不時地聽見她來回踱着步。她身穿長長的法蘭絨睡衣,看上去有七英尺高,像個遊魂似的,夜間有兩三次出現在我的房間,走到我躺着的沙發邊上。第一次,我嚇了一大跳,結果得知,她看見天空中一道特別的亮光,以爲是威斯敏斯特教堂着火了,便過來打聽一下,如果風向發生變化,大火有沒有可能蔓延到白金漢街來。然後,我安靜地躺下了,結果發現,她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低聲地自言自語:“可憐的孩子啊!”這時候,我心裡明白,她是多麼無私奉獻,一心想着我,而我自己是多麼自私自利,一心想着自己,這使我痛苦難受二十倍。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一個在我看來如此漫長的夜晚,別人卻會覺得很短暫。這一情況使得我想啊想,想到了一次聚會,人們連續幾個小時翩翩起舞,最後也變成了一場夢。我聽到音樂沒完沒了地奏着同一個調子,看見多拉沒完沒了地跳着同一種舞步,全然不理會我。整個夜晚一直在演奏豎琴的那個人,想要用一頂普通大小的睡帽把豎琴蓋起來,可就是蓋不住。這時候,我醒了。或者,我應該說,當我停止做睡覺的努力時,終於看見太陽的光線從窗口照射進來了。

那個時候,斯特蘭德大街外一條街道的盡頭有一個古羅馬浴室——它可能現在還在——我曾多次在裡面洗過冷水浴。我穿好衣服,儘可能不弄出動靜,讓佩戈蒂照顧好姨奶奶,然後我一頭衝進浴室,之後步行到漢普斯特德去。我當時希望用這種振奮精神的辦法使自己清醒一點兒。現在覺得這樣做對心智有好處,因爲我很快就得出結論,我應該採取的第一個措施是試試看我的學徒契約是否可以解除,從而收回所交的那筆費用。我在漢普斯特德荒原吃了點兒早餐,然後步行返回民事律師公會,途中順着灑過水的馬路,聞着夏季鮮花的芳香(鮮花開在花園裡,由賣花的小販用頭頂着運進城裡),打算通過這第一個措施來應對已改變的境況。

結果我到事務所的時間過早,於是我在民事律師公會周圍溜達了半小時後,老蒂費纔拿着鑰匙出現在門口,他一直是第一個到的。然後,我在一個光線昏暗的角落裡坐下,仰望着照在對面煙囪管帽頂上的太陽光,心裡想着多拉。最後,斯彭洛先生進來了,露着一頭鬈髮。

“你好,科波菲爾,”他說,“今天天氣很好啊!”

“是個天氣晴朗的早晨,先生,”我說,“我能在您去法庭之前同您說句話嗎?”

“沒問題,”他說,“到我辦公室吧!”

我跟着他進了辦公室,他開始穿上長袍,在裡間一面鏡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裝束。

“說起來很遺憾,”我說,“我從我姨奶奶那兒得到了很令人傷心的消息。”

“真的!”他說,“哦,天哪,但願不是癱瘓吧?”

“不是說她的身體有什麼問題,先生。”我回答,“她遭受了巨大損失,事實上,她的財產已經所剩無幾。”

“你讓我很震驚,科波菲爾!”斯彭洛先生說。

我搖了搖頭。“千真萬確,先生,”我說,“她突遭變故,所以我想問一問您,是不是有可能——當然,站在我們雙方的立場上,要損失一部分預付金——”我看到他表情冷漠,便有所警覺,於是當即加了這麼一句,“解除我當學徒的合同?”

我提出這麼一個要求將要付出什麼代價,誰也不知道。這就像是請他幫忙罰我流放,離開多拉。

“解除你的學徒合同,科波菲爾?解除?”

我態度還算沉着冷靜,我解釋說,除了自謀生路,我真的不知道如何解決今後的生活所需。我說,自己並不擔心前途的問題——對於這一點,我進行了特別強調,彷彿爲了暗示自己將來一定是個稱職的女婿——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我不得不依靠自己。

“聽你這麼一說,我感到非常難過,科波菲爾,”斯彭洛先生說,“非常難過。但憑着諸如此類的理由,通常不能解除學徒合同,這也不符合職業的程序。這不是一個合適的先例,遠不是,同時——”

“您真好,先生。”我低聲說,指望他會做出讓步。

“哪裡的話,客氣。”斯彭洛先生說,“我剛纔要說的是,如果我自己做得了主,不至於被束縛住手腳——如果我沒有一個合夥人——喬金斯先生——”

我的希望瞬間化爲泡影,但我還是做了一番努力。

“先生,如果我向喬金斯先生提出這事,”我說,“您認爲——”

斯彭洛先生令人失望地搖了搖頭。“科波菲爾,”他回答,“上帝不允許我做對任何人不公平的事,更不能做對不起喬金斯先生的事。但是,我瞭解我的合夥人,科波菲爾。對這種超出常規的提議,喬金斯先生不會做出響應。要喬金斯先生超出常規,是很困難的。你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毫無疑問,關於喬金斯先生的情況,我只知道一開始他單幹,現在孑然一身,住在蒙塔古廣場附近的一幢房子裡,可那房子急需粉刷。他每天到得很晚,走得很早,好像從來就沒有人找他商議過什麼事情。他在樓上有一間屬於他自己的像個黑牢似的光線暗淡的小房間,但是他從來沒有在裡面辦理過業務,裡面的辦公桌上鋪着一張泛黃的舊粗麪紙板,上面沒有沾過墨水,據說那紙板有二十個年頭了。除此之外,我一無所知。

“如果我在他面前提出這事,您會反對嗎,先生?”

“絕不會,”斯彭洛先生說,“不過,我是瞭解喬金斯先生的,科波菲爾。要是情況不是這樣,那該有多好,因爲在任何方面我都樂意滿足你的要求。科波菲爾,如果你認爲值得,我絲毫不反對你在他面前提出這事。”

斯彭洛先生答應了我的要求,同我熱情地握了手,我便利用這一點坐下來想想多拉,眼睛看着對面房子煙囪管帽頂的太陽光已經下移到牆壁上。最後,喬金斯先生來了。這時,我上樓到了喬金斯先生的房間。顯而易見,我出現在那兒,着實讓他驚詫不已。

“進來,科波菲爾先生,”喬金斯先生說,“進來!”

我進了房間,坐了下來,如同在斯彭洛先生面前陳述時一樣,把事情又在喬金斯先生面前陳述了一遍。喬金斯先生一點兒都不像人們預料的那樣是個威嚴可怕的人物,反而是個年屆六十的大塊頭,性情溫和,臉部光亮。他吸鼻菸的量很大,以至於在民事律師公會有一種傳說,他主要靠那種興奮劑過日子,在他的身體系統中,沒有多少空間來容納別的什麼食物。

“我猜,這事你跟斯彭洛先生說過了吧?”喬金斯先生坐立不安地聽完了我的陳述,然後說。

我回答是的,同時告訴他,斯彭洛先生建議我來找他。

“他說我會反對吧?”喬金斯先生說。

我不得不承認,斯彭洛先生認爲很可能是這麼回事。

“說起來很遺憾,科波菲爾先生,我不能處理你的事,”喬金斯先生說,神色緊張,“實際情況是——不過,如果你能寬宏大量地原諒我,我事先同銀行有約定了。”

他說完便急急忙忙地站起身,要往房間外走。這時候,我壯着膽子問:“那麼,我的事是不是就沒辦法安排了呢?”

“沒辦法!”喬金斯先生說,人站在門口搖了搖頭,“哦,沒辦法!我不同意,你知道的。”他說完這句話便要趕緊出去,“你必須知道,科波菲爾先生,”他又在門口神態不安地往室內看了看,補充說,“如果斯彭洛先生反對——”

“從他個人的角度,他並不反對,先生。”我說。

“哦,從他個人的角度!”喬金斯先生重複了一聲,態度顯得不耐煩,“我跟你實話實說,他實際上是反對的,科波菲爾先生。沒辦法!你希望的事情,沒辦法實現。我——我確實同銀行有約定了。”說完,他便趕緊跑開了。據我所知,事後,他一連三天都沒有在民事律師公會露過面。

我心急如焚,千方百計想解決這個問題。我一直等着,等到斯彭洛先生進來,然後把經過說一遍,意思就是要使他明白,如果他肯幫忙,我要說服鐵石心腸的喬金斯先生,並非毫無希望。

“科波菲爾,”斯彭洛先生說,臉上笑容可掬,“你不像我一樣認識我那位合夥人喬金斯先生那麼久。我並不認爲喬金斯先生會耍什麼伎倆,但是他表達反對的方式往往會騙到人。不,科波菲爾!”他搖了搖頭,“你說服不了喬金斯先生,相信我好啦!”

我夾在斯彭洛先生和喬金斯先生兩個人之間,完全被弄得雲裡霧裡,弄不明白他們兩個合夥人哪個持反對意見。不過,我很清楚地看出這個事務所的人冷酷無情,要拿回我姨奶奶那一千英鎊是不可能的。我情緒沮喪,現在回想起來還很內疚,因爲我知道這事還是過多地牽扯我自己(儘管總是同多拉有關)。懷着這樣的心情,我離開了事務所,朝着住處走去。

我心裡正在設想着最壞的情況,考慮我們將來遇到的最嚴峻的情況,該做出什麼樣的安排。就在這個時候,我後面駛來了一輛出租馬車,並且在我身邊停下來,這使我不由得擡頭看了看。只見一隻白皙的手從窗口向我伸過來,一張臉對着我微笑。當初在那段配有寬闊扶手的古橡木樓梯上,我第一次看到那張臉轉過來時,就把柔和的美同教堂裡那些彩色玻璃聯繫起來。打那以後,我每次看到那張臉,總不由得會有一種寧靜祥和、幸福美滿的感覺。

“阿格尼斯!”我興高采烈,激動地大聲叫了起來,“哦,親愛的阿格尼斯,這真是巧啊,見到你真高興!”

“這是真的嗎?”她說着,語氣熱情洋溢。

“我多想同你談談!”我說,“只要見到你,我心裡就別提多麼輕鬆愉快了!如果我有一頂魔術師的帽子,除了你,我誰都不想見。”

“什麼?”阿格尼斯反問了一聲。

“行啊,也許要先見到多拉。”我承認,臉上羞得通紅。

“當然,我也希望你先見到的是多拉。”阿格尼斯說着,哈哈大笑起來。

“可接下來就是你啊!”我說,“你這是要去哪兒?”

她原本要去我的住處看望我的姨奶奶。由於天氣晴朗,她很高興從馬車上下來,而車上有一股氣味(因爲這時我的頭一直伸進車裡),就像馬廄安在黃瓜架子下面的氣味。我打發走車伕,她挽住了我的胳膊,我們一同朝前走去。在我看來,她就像凡人化成的希望之神。有阿格尼斯在我身邊,我的感覺瞬間就大不一樣了。

姨奶奶給阿格尼斯寫了一封措辭古怪、行文支離的短信——比一張鈔票大不了多少——她平常寫信一般就控制在這個長度。她在信中說,自己現在身處逆境,打算離開多佛爾,不再回頭。但是,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一切都好,誰也用不着替她擔心。阿格尼斯就是到倫敦來探望我姨奶奶的,因爲這麼多年來,她們倆關係一直很好。確實,時間還得從我寄宿在威克菲爾德先生府上算起。阿格尼斯說,她並不是一個人來的,她爸爸陪她來——還有尤賴亞·希普。

“他們現在是合夥人了,”我說,“那個遭天譴的!”

“沒錯,”阿格尼斯說,“他們有事來這兒,我也就順便來了。你也不必覺得我這趟來有多麼情深義重和毫無私心,特羅特伍德,因爲——恐怕我是成見太深——我不樂意看到爸爸同他單獨外出。”

“他還是那樣擺佈威克菲爾德先生嗎,阿格尼斯?”

阿格尼斯搖着頭。“我們發生了巨大變故,”她說,“那幢令人備感親切的老宅邸,恐怕你都認不出來了。他們現在同我們住在一起。”

“他們?”我問。

“希普先生和他母親。他就睡在你原先睡的房間裡。”阿格尼斯說着,擡頭盯住我的臉。

“我要是能操縱他的夢該有多好,”我說,“那樣,他就不會長久地睡在那兒了。”

“我還住在自己那個小房間裡,”阿格尼斯說,“就是先前學習功課的那間。時間過得多快啊!你還記得嗎,就是那間鑲嵌着護牆板通向客廳的小房間?”

“記得,阿格尼斯。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從裡面出來,腰上繫着那隻裝鑰匙的古怪小籃子,對不對?”

“正是,”阿格尼斯說着,臉上露出了微笑,“你還這麼愉快地想起來了,我真高興。我們那時很開心愉快。”

“真的開心愉快。”我說。

“我至今還保留着自己那個房間。但是,你要知道,我不可能一直都不理睬希普太太。因此,”阿格尼斯說着,態度平靜,“在我寧願一個人待着的時候,我不得不耐着性子去陪她。不過,我也沒有什麼別的理由抱怨她。如果說有時她誇獎自己的兒子,我會覺得很厭煩,但誇獎兒子是母親的天性。在她眼裡,他是個理想的兒子。”

在阿格尼斯說這番話時,我端詳着她,並沒有發現她對尤賴亞的心思有所覺察的跡象。她溫柔真誠的眼睛透着美麗和坦率,我們相互看着對方,她文靜淑雅的臉上毫無變化。

“他們住在我們家裡,有個主要的壞處,”阿格尼斯說,“那就是,我不能按照自己的願望接近爸爸——因爲尤賴亞·希普老是擋在我們中間——而且不能儘可能地近距離保護他免遭傷害,如果這樣說不算太唐突的話。但是,如果他們對他策劃什麼陰謀詭計,我希望,純樸的愛心和誠意終究會更強大。我希望真摯的愛心和誠意會戰勝世界上的任何邪惡和不幸。”

一種我從未在任何別人臉上看過的燦爛笑容消失了,甚至就在我想到它有多麼美妙、它曾經在我眼裡是多麼親切的時刻消失了。隨着她表情的迅速變化(我們快到我住的那條街道上了),她問我是否知道我姨奶奶遭受變故的緣由。聽到我回答不知道,她還沒有告訴我就沉思起來,而且我感覺到她挽着我的胳膊在顫抖。

我們發現姨奶奶獨自一人待着,情緒有些激動。關於一個抽象的問題(即公寓裡住着女房客是否合適),她和克魯普太太之間產生了意見分歧。姨奶奶全然不顧克魯普太太不停的**抽搐,告訴那位太太,她聞到了我的白蘭地酒的味道,並且麻煩那位太太出去,使得這場爭論戛然而止。克魯普太太認爲,憑着這兩種說法,她都可以提起訴訟,而且表達她要告到“大不列顛朱迪”去——據猜測,她的意思是要告到維護我們國家自由支柱的大不列顛陪審團那兒去。

然而,當佩戈蒂領着迪克先生去看近衛軍騎兵旅司令部士兵舉行儀式時,姨奶奶纔有時間平靜下來——此外,她見到阿格尼斯後,喜出望外——所以,她對這件事非但沒有感到垂頭喪氣,反而顯得得意揚揚,所以在接待我們時,好心情絲毫不減。阿格尼斯把帽子放在桌上,在姨奶奶身邊坐下來。這時,我看到她的眼神溫柔和藹,前額容光煥發,於是情不自禁地想,她坐到那兒是多麼適得其所。雖然她青春年少,缺乏經驗,但是姨奶奶對她信任有加,顯得那麼至真至誠。她憑着純樸的愛心和誠意,顯得多麼堅強有力。

我們開始談到姨奶奶蒙受的種種損失。我跟她們說了上午努力想要做的事情。

“你那樣做不明智,特羅特,”姨奶奶說,“但出發點是好的。你真是個寬厚仁慈的孩子——我想,現在必須稱你是青年了——我爲你感到自豪,寶貝兒。從某種程度上說,一切順利。對啦,特羅特和阿格尼斯,現在我們無所畏懼地來直面貝齊·特羅特伍德這件事情,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我注意到,阿格尼斯目不轉睛地看着姨奶奶,臉色變得煞白。姨奶奶一邊輕輕地撫摸着那隻貓,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阿格尼斯。

“貝齊·特羅特伍德,”姨奶奶說,她一向不對別人談起自己錢財方面的事情,“我指的不是你姐姐,特羅特,寶貝兒,而是指我自己——有一筆錢財。錢財有多少並沒有關係,但是足以維持生計,還要多一些,因爲她積攢了一點兒,還加進了一些。貝齊一度把錢投資到公債上面,但是後來聽了她的法律代理人的建議,又投資到用土地做抵押的貸款債券上,運作得很好,收回的利潤可觀,直到貸款全部收回。我現在談到貝齊,好像她是一艘戰艦。行啊,這時,貝齊必須環顧四周,尋找新的投資機會。此時,她認爲自己比她的法律代理人更聰明,因爲到了這個時候,他不再像過去那樣是個理想的法律代理人——阿格尼斯,我指的是你父親——於是,她想到要自己去投資。所以,”姨奶奶說,“她把資金投到了國外市場上,結果證明那是個很糟糕的市場。一開始,她投資在採礦上,結果虧了本,後來投資到打撈業上,也虧了本——是打撈財寶,或者是做着湯姆·狄德勒那一套胡鬧遊戲,”姨奶奶解釋說,一邊揉了揉鼻子,“再後來,她又在採礦業上虧了本。最後,她想徹底扭轉局面,結果投資銀行業也虧了本。一時間,我都不知道銀行股票值多少錢,”姨奶奶說,“我相信,與本金相等的利息總歸是最低值吧,但是,那家銀行在世界的另一端。我知道,銀行一下子就垮了,不會也不可能收回分文。可是貝齊的全部財產都在裡面,一切都完了。現在再說這些也於事無補!”

阿格尼斯的面容慢慢恢復了血色,姨奶奶得意揚揚地盯住她,從而結束了這一番泰然自若的陳述。

“親愛的特羅特伍德小姐,這就是事情的全部嗎?”阿格尼斯問。

“但願這已經足夠了,孩子啊,”姨奶奶說,“如果還有更多錢財可供虧損,我敢說,事情還不至於就此結束。我毫不懷疑,貝齊還會把剩下的錢扔進去,再

給故事續寫一章。但是,不再有錢,所以也就沒有故事了。”

開始時,阿格尼斯焦躁不安,屏氣傾聽。雖然她的臉色仍然不斷變化着,但是呼吸自如多了。我想我知道是什麼原因。我覺得,她原本就擔心自己不幸的父親對已經發生的事情多少負有責任。姨奶奶拉起阿格尼斯的手,哈哈笑了起來。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嗎?”姨奶奶重複了一聲,“是啊,沒錯,這是全部。除了要加上一句‘後來她生活得很幸福’。或許有朝一日我要在貝齊的故事中加上這一句。對啦,阿格尼斯,你有一個聰明的腦袋,對某些事情,你也一樣,特羅特,但是我不能稱讚你所有時候都這樣。”說到這兒,姨奶奶朝我搖了搖頭,充滿活力,這是她特有的樣子。“該怎麼辦呢?那幢鄉間房子算起來平均每年可以收到七十英鎊租金,我想我們這個收入有保障。行啦——這就是我們的全部收入。”姨奶奶說。姨奶奶說話時有這麼一種特有的風格,就像有些馬本來跑得好好的,似要繼續長途跋涉下去,卻戛然止步了。

“還有,”姨奶奶停了片刻接着說,“還有迪克呢。他每年有可支配的收入一百英鎊,當然,那筆錢必須全部用在他自己身上。儘管我是唯一欣賞他的人,但是,如果把他留下,又不把錢用在他自己身上,我寧願打發他走人。依靠我們現有的收入,我和特羅特該怎麼辦最好,你有什麼好建議嗎,阿格尼斯?”

“我說啊,姨奶奶,”我插嘴道,“我必須有所作爲!”

“去當兵,難道你是這個意思?”姨奶奶回答,一臉驚愕,“或者當水手去?我不聽這個。你是要做代訴人的人。在這個家裡,我們的頭上可不能再遭受打擊了,求求你,少爺。”

我正要解釋自己並不樂意做那樣的事來養家餬口,阿格尼斯突然問我我,居住公寓的租期是不是很長。

“你這話可說到點子上啦,親愛的,”姨奶奶說,“除非有可能轉租出去,否則我們至少還可以在這公寓裡住上六個月,可我並不相信有那樣的事發生。上一個房客死在這兒,六個人當中會有五個死在—當然—死在那個穿紫花布衣服配法蘭絨襯裙的女人手上。我手上還有一點兒現錢。我同意你的看法,最好的辦法就是在這兒住到期滿,再在附近給迪克弄個牀位。”

姨奶奶住在這裡,會持續不斷地同克魯普太太處於游擊戰狀態,她得忍受彆扭。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向她暗示這一點。但是她聲稱,一旦有什麼不友好的苗頭,她就會立刻把克魯普太太嚇得後半輩子都膽戰心驚,一句話就把我這個暗示頂回來了。

“我一直在想,特羅特伍德,”阿格尼斯說,態度猶豫遲疑,“你是不是有時間——”

“我有大把的時間,阿格尼斯。我四五點之後就閒着了,大清早也有時間。無論如何,”我說,想到自己曾經投入全部身心,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奔波在倫敦街頭,往返於通向諾伍德的大路,便不自然地紅了臉,“我有充裕的時間。”

“我知道,你不會嫌棄,”阿格尼斯說着,走到我跟前,輕聲細語,充滿了體貼關切之情,令人感受到甜蜜和希望,到現在那話語都還在我的耳畔響起,“幹一個秘書的差使。”

“嫌棄,親愛的阿格尼斯?”

“因爲,”阿格尼斯接着說,“斯特朗博士已經遂了自己的心願退休了,而且住到倫敦來了。我知道他請求爸爸幫他推薦一個秘書。你想,難道他不把自己過去的得意門生放到身邊用,寧可用別的什麼人不成?”

“親愛的阿格尼斯!”我說,“沒有你,我簡直就一事無成!你永遠是我的吉祥天使,我過去曾經對你這麼說過,我從來就不認爲你是別的什麼。”

阿格尼斯爽朗地笑着說,有一個吉祥天使(指多拉)就足夠了。然後她提醒我,博士習慣一大早和晚上待在書房裡——這樣一來,我的空閒時間正好同他的要求相吻合。有了自食其力的前景,我打心眼兒裡高興,而有了在我昔日老師手下工作的希望,我也同樣高興。一句話,遵照阿格尼斯的建議,我坐下來給博士寫了一封信,表明我寫信的目的,並約定次日上午十點去拜訪他。信封上地址寫的是海格特——因爲他住在那兒,那可是我刻骨銘心的地方——然後親自出去把信寄了,片刻都沒有耽擱。

無論阿格尼斯出現在哪兒,哪兒就似乎因爲她悄無聲息的身影瀰漫着某種令人舒心愜意的氛圍。我返回住處時,發現姨奶奶的鳥籠已經掛了起來,那情形就像在那幢鄉間小屋裡長時間掛在客廳窗戶邊一樣。我的那把安樂椅仿照姨奶奶那把更舒適的安樂椅的放法,放在敞開的窗口處。連姨奶奶帶來的那道綠色扇屏也都釘在窗臺上了。這一切都不動聲色,似乎是自然而爲,但我明白這是誰幹的。我亂擺亂放、疏於整理的書籍,已經按照我昔日求學時的樣子井然有序地整理好了,即便我覺得阿格尼斯在數英里之外,沒有看到她臉帶微笑地忙個不停,我也瞬間明白了這是誰幹的。

姨奶奶對泰晤士河上的風光頗有好感(太陽照在河面上,確實很美,儘管不像鄉間小屋前的大海那麼壯觀),但是她對倫敦的大霧不那麼寬容,她說:“一切事物都撒上了胡椒麪。”針對這種“胡椒麪”,在我房間每一個角落裡展開了一場徹底的革命,佩戈蒂在其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我則在一旁觀望着,心裡覺得,佩戈蒂雖然看上去忙個不停但少有成果,阿格尼斯不慌不忙卻成效卓著。這個時候,有人敲門。

“我認爲,”阿格尼斯說着,臉色變得煞白,“是我爸爸,他答應了要過來。”

我去應了門,走進來的不僅有威克菲爾德先生,還有尤賴亞·希普。我有一段時間沒有看見威克菲爾德先生了。聽了阿格尼斯的講述,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一定變化巨大,可他的樣子還是讓我大吃一驚。

我之所以感到震驚,原因並不在於他看上去老了許多歲,儘管他身上裝束依舊莊重整潔,或者他臉上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紅色,或者眼睛鼓突,佈滿血絲,或者手上出現了神經質的顫抖,我知道原因,數年前我就看到了。不是因爲他已失去了帥氣的容貌,或者沒了他昔日的紳士風度——因爲他並沒有失去這些東西——最令我驚訝的是,他那與生俱來的優越感明顯還在,竟然對那個奴顏媚骨、卑鄙無恥的尤賴亞·希普俯首帖耳。他們兩人的關係主次顛倒,尤賴亞大權在握,威克菲爾德先生從屬依附,此情此景給我帶來的痛苦難以言表。即使我看到一隻類人猿對一個人頤指氣使,我也不會覺得比這一幕更卑劣可恥。

威克菲爾德先生似乎也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進門之後不動聲色地站着,垂着頭,好像覺得很尷尬,但這只是片刻的情形,因爲阿格尼斯溫柔地對他說:“爸爸!特羅特伍德小姐在這兒,還有特羅特伍德,你都很長時間沒有看到他了!”隨後他走上前,態度拘謹地把手伸向我姨奶奶,然後更加熱情地同我握了握手。就在我前面停頓的那一片刻,我看見尤賴亞的臉上露出了令人討厭的笑容。我估計阿格尼斯也看見了,因爲她面對他而畏縮不前。

姨奶奶是看見了還是沒有看見,如果她自己不承認,我斷定,即便使用相面術也破解不了。我相信,如果她自己要保持緘默沉靜,那麼誰也比不上她。在這樣的場合,不管她心裡有什麼想法,她的表情可以做到像一堵靜止的牆一樣。最後,她像平常那樣突然打破了沉默。

“行啊,威克菲爾德!”姨奶奶說,他這才第一次擡起頭看了看她,“我一直在對你女兒說來着,說我自己處理自己的錢財,處理得多麼好,因爲你對業務上的事情越來越生疏,所以我不能把錢託付給你了。我們在一起商量來着,進展順利,考慮了全部情況。依我看,阿格尼斯一個人當得了你整個的事務所。”

“我人微言輕,如果允許我說一句,”尤賴亞·希普說着,扭動了一下身子,“我完全贊同貝齊·特羅特伍德小姐的看法,如果阿格尼斯小姐能夠做合夥人,那是再令人高興不過的事情了。”

“你自己是合夥人了,你知道的,”姨奶奶回答,“我看已經夠滿意了吧。你對自己的感覺如何,先生?”

希普先生對這個問得尤爲傲慢無禮的問題感到侷促不安,緊緊地抓住他手上提着的那隻藍色的包,回答感覺很好,對我姨奶奶表示了感謝,並希望她也很好。

“還有您,科波菲爾少爺——我得稱,科波菲爾先生,”尤賴亞接着說,“我希望您也一切都好!即便在眼下這個情形下見到您,我仍然很高興,科波菲爾先生。”我倒是相信他說的這話,因爲他好像巴不得有眼下這個情形。“眼下的情形,並不是您的朋友希望您面對的,科波菲爾先生。不過,錢並不能成就一個人,那什麼——我這個人卑微低下,能力有限,真的不知道如何表達,是什麼成就了一個人,”尤賴亞說着,扭動了一下身子,一副奴顏媚骨的嘴臉,“但不會是錢!”

說到此,他同我握了握手,其方式不同於平常,而是站得離我很遠,就像握住水泵的手柄一樣,握住我的手上下移動,顯得有點兒害怕。

“您覺着我們現在看起來怎麼樣,科波菲爾少爺——我得說,先生?”尤賴亞諂媚地說,“您難道沒有發現威克菲爾德先生容光煥發嗎,先生?歲月沒有給我們事務所的人帶來多大變化,科波菲爾少爺,只是使卑微低下的人,也就是我母親和我——地位得到了提升——還有,”他補充說,就像事後想起來似的,“就是使美麗可愛的人,也就是阿格尼斯,更加美麗可愛。”

他說完這句恭維話之後便不停地扭動身子,行爲舉止令人難以忍受,讓剛纔一直盯着他的姨奶奶完全失去了耐心。

“這人魔鬼附身了!”姨奶奶說着,語氣嚴厲,“他都在幹什麼?別這麼抽筋似的,先生!先生!”

“請您原諒,特羅特伍德小姐,”尤賴亞回答,“我知道您心裡煩躁。”

“去你的,先生!”姨奶奶說,滿腔怒氣,“不要胡亂猜測,亂說一通,我纔不是那種人呢!如果你是條鰻魚,先生,那你就像條鰻魚一樣扭吧。如果你是個人,那就像個人的樣子控制一下自己的四肢,先生!仁慈的上帝啊!”姨奶奶說着,義憤填膺,“我可不願看到這副扭動旋轉的德行,非讓人精神失常不可!”

我姨奶奶的這一通怒氣發泄,讓希普先生感到很難堪,大多數人都會這樣。姨奶奶本來就怒氣未消,這樣就更火上澆油了,所以,隨後她在椅子上動着身子,不停地搖頭,就好像要衝他猛咬或者猛撲似的。但是,尤賴亞在一旁語氣溫和地對我說:“我很清楚,科波菲爾少爺,雖然特羅特伍德小姐是位卓越的女士,但是脾氣很急躁(確實,我覺得很榮幸認識她,那是在我做地位低下的文書的時候,那時候還不認識您呢,科波菲爾少爺),我心裡有數,這再正常不過了,眼下的情形只會使她的脾氣更加暴躁。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她的脾氣並沒有因此變得更壞!我來這兒只是想說一聲,面對眼下的情形,我們是不是可以做點兒什麼,我母親或者我本人,或者威克菲爾德—希普事務所,我們真的很樂意做點兒什麼。我可以這樣說嗎?”尤賴亞一邊說着,一邊令人噁心地對着他的合夥人微笑。

“尤賴亞·希普,”威克菲爾德先生說着,聲音單調,話是擠出來的,“在業務上很積極,特羅特伍德,他說的話,我表示贊同。你知道,我對你們一向很關心。此外,尤賴亞說的話,我表示贊同!”

“哦,受到如此信任,”尤賴亞一邊說着,一邊擡起一條腿,面臨着再次招致姨奶奶一頓譴責的危險,“這是一種多麼了不起的獎賞!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夠有所作爲,減輕他業務上面的負擔,科波菲爾少爺!”

“尤賴亞·希普讓我輕鬆了許多,”威克菲爾德先生說着,語氣還是那麼單調刻板,“有這樣一位合夥人,我精神上的負擔就減輕了,特羅特伍德。”

我知道,是那隻赤狐迫使他說了這番話,以便在我面前表明他上次對我暗示過的話是正確的,那一次弄得我一晚都沒有睡覺。我現在又在希普的臉上看到了同樣令人厭惡的笑容,也看到他在注視着我。

“您不準備走嗎,爸爸?”阿格尼斯問,顯得焦慮不安,“您不同我和特羅特伍德一塊兒走回去嗎?”

我相信,要不是尤賴亞搶先回答了,威克菲爾德先生一定會先看看這位大人物,然後纔回答女兒的問話。

“我已經同人家約好了,”尤賴亞說,“關於業務上的事。否則,我很樂意陪同我的朋友們。不過,我把我的合夥人留下來代表事務所吧。阿格尼斯小姐,再見!再見啦,科波菲爾少爺!向貝齊·特羅特伍德小姐致以卑微的敬意。”

他說完這話便退了出去,一邊還用大手送了飛吻,像個假面具似的斜睨了我們一眼。

我們坐在那兒,暢談着我們昔日在坎特伯雷溫馨快樂的日子,持續了一兩個小時。威克菲爾德先生面對阿格尼斯時,很快就變得像從前的他了,儘管身上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沮喪。即便如此,他還是顯得喜氣洋洋,聽我們回憶着昔日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明顯感到了快樂,他對其中許多事情記憶猶新。他說,彷彿又一次回到過去只有阿格尼斯和我陪伴他的時候。他期望着上帝永遠不要讓那個時候發生變化。我可以肯定,阿格尼斯平靜嫺雅的面容和她手的觸碰,在他胳膊上產生了一種影響力,在他身上產生了奇效。

姨奶奶(這段時間裡,她幾乎一直跟佩戈蒂在裡屋忙碌着)不打算陪我們到他們住的地方去,但是堅持要我陪同他們,所以我就去了。我們一起吃了飯。飯後,阿格尼斯像過去那樣坐在他身邊,給他斟酒。她給他斟多少,他就喝多少,沒有再多喝——就像個孩子——夜幕降臨時,我們三個人一同坐在窗戶邊。等到天慢慢黑下來的時候,威克菲爾德先生在一張沙發上躺下。阿格尼斯給他放好枕頭,俯着身子看了他一會兒。她返回窗邊時,天還不是太黑,我能夠看見她的雙眼噙滿了晶瑩的淚水。

我向上帝祈禱,永遠不要讓我忘記自己人生那個階段中那位充滿愛心和誠意的可愛姑娘,因爲如果我忘記了,我也就快走到了生命的終點,這個時候,我就更加渴望記住她!她以自己爲榜樣,使我的內心充滿了堅定的決心,使我的意志更加堅強,從而——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她謙遜內斂、溫柔賢淑,不會用言語對我指指點點——對我身上游離恍惚的熱情和搖擺不定的目標進行引導。所以說,對於我所做的全部細微的好事、避免做的壞事,我真誠地認爲,應該歸功於她。

黑暗中,我們坐在窗戶邊,她談到了多拉,聽我稱讚着多拉,她也稱讚着多拉。她在多拉那個小仙女的周圍投下了她自己純潔的光輝,所以使得小仙女在我心中更彌足珍貴,更天真純潔!哦,阿格尼斯,我少年時代的妹妹,如果當初我就知道很久之後才知道的事,那該有多好!

我下樓後,看到街上有個乞丐。我轉過頭朝那扇窗戶望去,心裡想着阿格尼斯那雙天使般恬靜的眼睛。這時,乞丐喃喃的話語嚇了我一大跳,像是早上姨奶奶那話的回聲:

“盲目,盲目,盲目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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