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很多方面成了新生
第二天早飯之後,我又一次開始了學校生活。我在威克菲爾德先生的陪同下,到了自己未來讀書求學的場所——這是一幢院落中的莊嚴肅穆的建築,籠罩在學術的氛圍之中。這種氛圍似乎很適合從大教堂尖頂上飛下來的離羣的禿鼻烏鴉和寒鴉,它們一派學者風度,在草地上漫步——然後,威克菲爾德先生把我介紹給我的新校長斯特朗博士。
我覺得,斯特朗博士看上去就跟校舍外面的那些高高的鐵柵欄和大鐵門一樣陳舊、迂腐,身段僵直、體形肥碩,幾乎就像是大門兩側的大石甕。石甕立在繞着院落的紅磚牆頭下,兩個之間隔着一定的距離,宛若被昇華爲撞柱遊戲的木柱,等待着時間老人來把玩。他在自己的圖書室裡(我指的是斯特朗博士),衣服沒有刻意弄整潔,頭髮也沒有刻意梳理,緊身齊膝褲索帶鬆着,長黑綁腿的鈕釦沒有扣上,鞋子放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張着大嘴,像兩個大洞。他轉過身看着我,目光黯淡無神。這讓我想起了一匹久已忘卻的老瞎馬,老馬曾常在布蘭德斯通的墓地裡吃草,但是總被墳墓絆倒。斯特朗博士說很高興見到我,然後向我伸出了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爲手伸出後,他沒有了任何話語。
但是,在斯特朗博士的不遠處,有位女士在坐着幹針線活兒,她風姿綽約、青春靚麗——他叫她安妮,我以爲是他女兒——她幫我擺脫了窘境,因爲她跪下幫斯特朗博士穿上鞋子,扣上了綁腿上的扣子。她做這些事時,興高采烈,動作利索。她完成這些事情之後,我們正要到教室去,令我感到驚訝不已的是,我聽到威克菲爾德先生向她問好時,稱她爲“斯特朗夫人”。我尋思着,她是斯特朗博士兒子的夫人呢,還是斯特朗博士夫人,突然,無意中,斯特朗博士本人幫我釋疑解惑了。
“順便問一句,威克菲爾德,”斯特朗博士說,他在一段過道上停住腳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您還沒有給我夫人的表兄找到合適的職位嗎?”
“沒有,”威克菲爾德先生說,“沒有,還沒有。”
“我希望這事儘快有個着落,威克菲爾德,”斯特朗博士說,“因爲傑克·馬爾登貧困潦倒,遊手好閒,有時候,這兩件壞事當中還會滋生出更壞的事情來。瓦茨博士怎麼說來着,”他補充說,眼睛看着我,搖頭晃腦地和着所引詩句的節律,“‘魔鬼撒旦把壞事找,讓遊手好閒者不停手’。”
“天哪,博士,”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如果瓦茨博士瞭解人類,他也會同樣實事求是地寫着,‘魔鬼撒旦把壞事找,讓忙忙碌碌者不停手’。忙忙碌碌的人在世界上乾的壞事夠多了,您可以相信這一點。這一兩個世紀以來,人們都在忙些什麼,誰最最熱衷於斂錢,攬權?沒有幹壞事嗎?”
“我看,傑克·馬爾登不可能忙着去斂錢,也不會忙着去攬權。”斯特朗博士說,搓着下巴頦,若有所思。
“或許不可能,”威克菲爾德先生說,“您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我要回到正題上,我打岔了,得向您道歉。沒有,我還沒能替傑克·馬爾登先生安排好。我相信,”他說到這兒,猶豫不決起來,“我猜透了您的動機,所以事情就更加難辦。”
“我的動機,”斯特朗博士說,“就是爲安妮的表兄找一個合適的職位,他過去是安妮的玩伴。”
“是的,我知道,”威克菲爾德先生說,“無論國內還是國外都行。”
“對啊!”博士回答,顯然納悶兒他爲何要這麼強調這句話,“無論國內還是國外都行。”
“您可知道,這是您自己說的,”威克菲爾德先生說,“或者國外也可以。”
“當然!”博士回答,“當然,國內或者國外。”
“國內或者國外?你沒有選擇嗎?”威克菲爾德先生問。
“沒有。”博士回答。
“沒有?”威克菲爾德先生驚訝不已。
“一點兒也沒有。”
“您難道就沒有,”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希望在國外而不是國內的動機嗎?明確地希望替他在國外找到一個謀生的手段,而不是在國內嗎?”
“沒有。”博士回答。
“我應該相信您,我當然相信您,”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如果我先前知道這一點,那事情就簡單了。不過我得承認,自己先前有點兒別的想法。”
斯特朗博士看着他,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但立刻就轉換成了微笑,這使我頗受鼓舞。因爲那笑容充滿了友善和溫情,而透過那層勤學深思的冰霜,他的微笑,確實在他的整個神情舉止中,蘊含着一種質樸,對於像我這樣的年輕學生來說,這充滿魅力、充滿希望。斯特朗博士反覆說着“沒有”“一點也沒有”這類簡短的語句,表示出堅定的意志,他走在我們前面,不停地步履奇特、蹣跚前行,我們一路跟着。我發現,威克菲爾德先生神情嚴肅,一邊自顧自地搖頭晃腦,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在看他。
教室是一個挺大的廳堂,處在房舍最僻靜的一側,前面有五六個巨大的石甕莊嚴無比地正對着。從教室還可以俯瞰到博士的私人花園,僻靜優雅、古色古香,向陽的南面牆頭一邊,桃子成熟了。窗戶外的草坪上,擺着兩盆龍舌蘭,葉子寬大挺拔(看上去就像是白鐵皮塗上顏料似的),從那時起,在我想象中,這些東西就成了寂靜無聲和清閒雅緻的象徵。我們走進教室時,裡面大約有二十五個學生正專心致志地埋頭於書本。他們站起身向斯特朗博士問早安,當看到我和威克菲爾德先生時,仍然站立着不動。
“年輕的先生們,這是一位新來的同學,”博士說,“叫特羅特伍德·科波菲爾。”
這時候,一個叫亞當斯的班長從座位處走了出來,對我表示歡迎。他繫了個白色領結,看上去像個年輕的牧師,不過非常友好,態度和藹。他把我領到我的座位邊,還向別的教師介紹了我,如果說當時有什麼能讓我態度坦然的話,那就是他彬彬有禮的舉止。
然而,對我來說,除了米克·沃克和粉斑土豆之外,似乎很長時間沒有跟這樣的學生,或者說同我年齡相仿的夥伴在一起了,所以,我現在體會到了生平從未有過的生疏感。我心裡很清楚,自己經歷了那麼多事情而他們一無所知,混跡於他們當中,但經歷的事情同自己的年齡、外表和條件極不相稱。因此,我幾乎感覺,自己作爲一名普通的小學生來到這兒,簡直就是一場騙局。我待在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的那段時間,無論長還是短,讓自己對那些學生進行的運動和遊戲項目都已經不習慣了。我知道,就連那些他們做的最最普通的動作,我都顯得笨手笨腳、毫無經驗。我從前學到的那點知識,也因爲自己從早到晚專心地幹着那些髒活累活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因此,現如今,當我面臨知識測試時,竟然一無所知,於是被分在一個學校裡知識水平最低的班級。儘管由於自己缺乏一個學生具備的技能,同時也缺乏書本知識,心裡已經感到很煩惱,但是想到自己在知道的方面比不知道的方面更讓我與同學們拉開了距離,就更使我痛苦不已。我心裡想着,如果他們知道我熟悉王座法院監獄的情況,不知道他們會作何感想?儘管我恪守秘密,但會不會露出什麼蛛絲馬跡,讓他們知道我同米考伯一家交往的經歷——幫助他們當物品,賣東西,同他們共進晚餐?假如學生當中的某個人曾經看到我走過坎特伯雷城,疲憊不堪、衣衫襤褸,那會不會認出我來?他們用錢瀟灑自如,而如果他們瞭解到,我曾經半個便士半個便士地攢着錢,爲的是每天買到那點兒薩維羅幹薰腸和啤酒,或者幾片布丁,他們會怎麼說呢?他們對倫敦的生活和倫敦的街道一無所知,而一旦發現我對上述兩方面一些最最骯髒的情況都瞭如指掌(連我自己都感到無地自容),他們會有什麼樣的感想呢?凡此種種,在我到斯特朗博士的學校的第一天,就不停地在我的頭腦中出現,因此弄得自己舉手投足都疑慮重重。無論何時,只要某個新同學向我走過來,我就會退縮不前。學校剛一放學,我就匆匆離去,生怕有人友好地關注我、主動同我打招呼而得應答,露出破綻。
但是,威克菲爾德先生舊宅邸裡的氣氛不一樣,我把學校裡發的新課本夾在腋下,敲門,這時候,我就開始感覺到,緊張不安的情緒慢慢緩解了。我上樓走向我那間通風透氣而又古色古香的臥室時,樓梯上莊嚴肅穆的幽暗似乎衝擊了我的重重疑慮和種種擔心,使過去的一切變得更加模糊。我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坐着,專心致志地啃着書本,直到晚飯時間(我們下午三點鐘放學)才下樓去,心裡滿懷着希望,相信自己能夠成爲一個過得去的學生。
阿格尼斯在客廳裡等着父親,有人在他辦公室,耽擱了吃晚飯。她心情愉快,對我笑臉相迎,詢問我對學校的感覺如何。我告訴她,希望自己會喜歡上學校,不過剛一開始還覺得有點兒生疏。
“你從來沒有上過學,”我說,“對不對?”
“哦,上過!我天天都在上學。”
“啊!但你是說,在你自己這個家裡嗎?”
“爸爸不想讓我去什麼別的地方,”她回答,微笑着搖了搖頭,“他的管家一定得待在家裡,這你是知道的。”
“我肯定,他非常疼愛你。”
阿格尼斯點了點頭,表示“說得對”,然後走向門口,聽聽他來了沒有,以便到樓梯去迎他。但是,沒有見他來,便又回到原地。
“我一生下來,媽媽就去世了,”她說着,語氣平靜,“我只是從樓下的畫像上認識她。我昨天見你看着那幅肖像。當時你想到那是誰的肖像了嗎?”
我告訴她,我想到了,因爲同她很相像。
“爸爸也這麼說來着,”阿格尼斯說着,心情很愉快,“聽!這次是爸爸來了!”
她去迎接父親,而當他們手挽着手走進客廳時,她那清麗水靈而又沉靜淑雅的臉龐洋溢着喜悅的神情。威克菲爾德先生熱情洋溢地同我打招呼,還對我說,斯特朗博士是謙謙君子,風雅韻致,我在他的學校裡求學,肯定會過得舒適愉快。
“或許有些人——我說不準是不是真有這樣的人——會濫用博士的仁慈友善,”威克菲爾德先生說,“特羅特伍德,以後在任何事情上,都絕不要做那樣的人。斯特朗博士對別人從來都不存有戒心,不管這是優點還是瑕疵,與博士相處,不論大事還是小事,都得注意這一點。”
我覺得,他說話時的狀態看上去意氣消沉,或者對什麼事情不滿意。不過,我沒有去深究這個問題,因爲剛好這個時候通報吃飯了,於是,我們下樓,還和先前一樣坐在原位上。
我們剛坐定,尤賴亞·希普便探進了他那紅頭髮的腦袋,瘦長的手握住門把,並說:“先生,馬爾登先生請求同您說句話。”
“我剛把馬爾登先生打發走啊!”主人說。
“是這樣,先生,”尤賴亞回答,“但馬爾登先生又回來了,他請求同您說句話。”
尤賴亞用手把門撐開着的當兒,我覺得,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格尼斯,看了看碟子,看了看盤子,看了看室內所有的東西——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一樣。因爲整個這期間,他都一直把目光畢恭畢敬地集中在主人的身上。
“對不起,想了一下,只想說一句,”尤賴亞的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尤賴亞的腦袋被推到了一邊,取而代之的是說話人的腦袋,“打攪了,請原諒——因爲這件事情我看起來別無選擇,我要到國外去,越早越好。我和表妹談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她確實說了,她希望親朋好友離得近一些,而不是像流放似的處在天涯海角,但老博士……”
“是指斯特朗博士嗎?”威克菲爾德先生打斷了他的話,神情嚴肅。
“當然是指斯特朗博士,”那人回答,“我叫他老博士——是同一個意思,您知道的。”
“我可不知道。”威克菲爾德先生回答。
“好吧,斯特朗博士,”那人說,“我本來認爲,斯特朗博士也是這樣想的。可是,根據您對我的態度,他改變了主意。既然如此,我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只有越早離開越好。因此,我得回來,說上一聲,我離開得越早越好。當打定了主意要一頭往水裡跳的時候,老在岸上磨磨蹭蹭,是無濟於事的。”
“你放心好啦,馬爾登先生,在你的這件事情上,會盡可能不磨蹭的,”威克菲爾德先生說。
“謝謝您,”那人說,“感激不盡啊。我可不會對人家的禮物還挑三揀四,這樣做可不是什麼體面的事。否則,我敢說,安妮表妹很容易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安排。我認爲,安妮只需要對老博士說一聲……”
“你的意思是說,斯特朗夫人只需要對她丈夫說一聲——我這樣理解沒錯吧?”威克菲爾德先生說。
“是這麼回事,”那人回答,“——只需要說,她想要某某事情如此這般地辦,理所當然,那事就會如此這般地辦成。”
“爲什麼會是理所當然呢,馬爾登先生?”威克菲爾德先生問,神情嚴肅地吃着飯。
“啊,因爲安妮是個風姿綽約的年輕女子,而老博士——我是指斯特朗博士——並不是什麼風度翩翩的年輕小夥子,”傑克·馬爾登說,哈哈笑了起來,“我不是要開罪什麼人,威克菲爾德先生。我只是想說,自己覺得,在這樁婚姻中得享受點兒補償,纔算公平合理啊。”
“給那位夫人補償嗎,先生?”威克菲爾德先生問,神情嚴肅。
“給那位夫人,先生,”傑克·馬爾登先生回答,哈哈笑了起來。但是,似乎注意到,威克菲爾德先生還和剛纔的神態一樣不動聲色,仍然吃着他的飯,看起來要使他臉上的肌肉鬆弛下來毫無希望,於是補充說:“然而,我返回來,想要說的話已經說了。因爲打攪了您,我再次致歉,我這就告辭。當然,考慮到只是我們兩個人之間安排的,我會遵循您的吩咐,在博士的府上,隻字也不會提及。”
“你吃過飯了嗎?”威克菲爾德先生問着,一邊用手指了指餐桌。
“謝謝,我這就去吃飯,”馬爾登先生說,“同安妮表妹一道。再會!”
馬爾登先生出去時,威克菲爾德先生沒有起身,而是若有所思地在他後面看着。我認爲,馬爾登先生屬於那種淺薄的年輕紳士,相貌英俊,談吐自如,看那樣子,自信自負,無所顧忌。這是我頭一次見到傑克·馬爾登先生,那天早上聽到博士說到他的時候,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了。
我們吃過飯之後,又回到了樓上,一切活動都和頭一天一模一樣。阿格尼斯在同一角落裡擺上酒杯和酒瓶。威克菲爾德先生坐下來喝酒,喝了很多。阿格尼斯彈鋼琴給他聽,然後做針線活兒、說說話,還和我玩了多米諾骨牌。她準時沏好茶,隨後,我把課本從樓上拿了下來,她看了看,指給我看,哪些內容是她熟悉的(這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儘管她說很簡單),還說了學習和理解的最佳途徑。此時此刻,我寫到這些文字的時候,彷彿又看見了她謙和內斂、有條不紊、溫和文靜的神態,聽見了悅耳動聽而又沉靜優雅的聲音。還有後來她對我的一切良好影響,此時已深深印在了我的心坎上。我愛小埃米莉,不愛阿格尼斯——所謂不愛,不是愛埃米莉的那種愛——但是我覺得,阿格尼斯到了哪裡,哪裡就有善良友愛、平靜祥和、誠實正直。而且,很久以前看到過的教堂彩色玻璃窗上的柔和光線,永遠都灑落在她的身上,而當我靠近她時,也灑在我的身上,灑落在她周圍的一切事物上。
阿格尼斯睡覺的時間到了。等她離開我們之後,我便把手伸給威克菲爾德先生,也打算
離開,可是他留住了我,對我說:“特羅特伍德,你想待在我們這兒,還是想搬到別處去?”
“待在這兒。”我立即回答。
“確定嗎?”
“只要您允許,我就可以確定!”
“行啊,孩子,我只是擔心這兒的生活過於單調沉悶了。”威克菲爾德先生說。
“阿格尼斯都不覺得沉悶,我怎麼會呢?先生,一點兒都不覺得沉悶啊!”
“阿格尼斯不覺得,”他重複了一聲,緩步走到大壁爐架旁,身子倚靠在上面,“阿格尼斯不覺得!”
他那天晚上喝酒(也許是我想象的)喝得眼睛都紅了。不是說我那時還看見了他的眼睛(因爲他往下看着,而且用手擋住),而是在那一會兒之前看到的。
“現在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說,“我的阿格尼斯是不是已經厭煩我了。我是不是什麼時候也會厭煩她啊!那可不一樣——對,那可不一樣啊。”
他在喃喃自語——不是衝着我,所以我沒有吭聲。
“這是一幢沉悶而又古老的宅邸,”威克菲爾德先生說,“這兒的生活單調乏味,可我一定要她留在自己身邊,一定要她待在自己身邊。如果有那麼一種想法像幽靈似的攪亂我最最幸福美滿的時光,即自己可能會死去,離開我的心肝寶貝兒,或者我的心肝寶貝兒可能死去,離開了我,那麼這種想法就只有淹沒在……”
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完,而是緩步走回到他先前坐的地方,機械地做着從空酒瓶裡倒酒的動作,放下酒瓶,又慢慢重複。
“如果說她在我身邊時都痛苦傷心得受不了,”威克菲爾德先生說,“那她離開了,該怎麼辦?不,不,不。我不能那樣想。”
他倚靠在壁爐架上,久久沉思,而我手足無措,不知是該離開,冒險驚擾他呢,還是靜靜地待着不動,等着他從冥想苦思中醒過來。最後,他終於醒了過來,環顧了一下房間的四周,最後目光同我的相遇。
“同我們待在一起,特羅特伍德,呃?”威克菲爾德先生說,語氣跟平常一樣,好像在回答我先前問過的什麼問題,“我是求之不得的,你是我們兩個人的伴兒,很歡迎你住在這兒。對我是好事,對阿格尼斯是好事,或許,對我們大家都是好事。”
“我肯定對我是好事,先生,”我說,“我也十分樂意住在這兒。”
“是個好孩子!”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只要你樂意待在這兒,那就待下去吧。”他說完,便同我握手,又拍拍我的後背,同時告訴我說,夜間阿格尼斯離開後,我需要做什麼事,或者想要讀書消遣,如果他在房間裡,並且想要有個伴兒,我儘可以下樓到他房間,同他一道坐着。我對他這番好意表示了感謝。過後不久,他下樓去了,我覺得還不累,既然得到了他的允諾,我便拿着書也下了樓,準備同他在一起待上半小時。
可是,我看到那間圓形小辦公室裡有亮光,立刻就感到被尤賴亞·希普吸引了(因爲對我來說,他具有一種魅力),於是改去了他那兒。我看到尤賴亞正在專心致志讀一本大部頭的書,瘦長的手指跟隨着他閱讀的每一行,在書頁上留下溼膩膩的印記,就像是蝸牛爬過的(我完全相信是這樣)。
“你這麼晚還在工作呢,尤賴亞?”我說。
“是啊,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回答。
我在他正對面的一張凳子上坐下,爲的是方便同他交談。這時候,我注意到,他的身上不存在笑容這個東西,若要表示笑容,他只能咧着大嘴,使勁在腮幫子上擠出兩道紋路,一邊一道。
“我不是在幹事務所的工作,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說。
“那你在幹什麼工作啊?”我問。
“我在充實自己的法律知識,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說,“正在看蒂德的《審理規程》。哦,蒂德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法學家,科波菲爾少爺!”我坐的凳子就像個塔臺,居高臨下。在他一陣如癡如醉的讚美之後,我見他又看起書來,手指還是一行行地跟隨下去,我這時注意到,他的鼻孔又薄又塌,上面色調鮮明,一張一合的樣子,形狀古怪,令人看了很不舒服——他的眼睛幾乎不曾眨過,而由鼻孔來代行職責。
“我想,你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律師吧?”我端詳了他一會兒後說。
“我,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說,“哦,不!我是個地位卑微的人。”
我發現,自己對他那雙手的印象可不是主觀臆斷出來的,因爲除了常常會悄悄地用手帕擦拭之外,兩隻手掌還時不時地相互搓着,好像是爲了使勁搓幹搓熱。
“我很清楚,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卑微的人,”尤賴亞·希普說着,態度謙卑,“別人怎麼樣,我可管不了。我母親同樣也是一個卑微低下的人。我們住着簡陋的房子,科波菲爾少爺,但還是心懷感激之情。我父親先前的職業也很卑微,他在教堂打雜。”
“他現在幹什麼啦?”我問。
“他現在到天堂裡享受榮耀去了,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希普說,“但是,我們心懷感激之情。我能跟威克菲爾德先生相處在一起,真是感激不盡啊!”
我問尤賴亞,他是不是和威克菲爾德先生相處很長時間了。
“我和他相處快四年了,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說,在書本剛纔看到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做上記號後,合上了書,“那是在我父親故去的第二年。對此,我真的心懷感激之情!威克菲爾德先生胸襟開闊,對我關懷備至,收留我做了徒弟,我真的心懷感激之情!要不然,我和母親這樣卑微的人可花不起這個錢!”
“那麼,我想,等你學徒期滿了之後,你就正式成爲律師了吧?”我說。
“願上帝保佑,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回答。
“說不定你將來有一天還會成爲威克菲爾德先生的合作人呢,”我說着,在他面前顯得乖巧,“那名稱就是威克菲爾德-希普律師事務所了,或者希普即原威克菲爾德律師事務所。”
“哦,不,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回答,一邊搖着頭,“我微不足道,成不了那樣的事啊!”
他坐在那兒,一副謙卑內斂的樣子。他斜着眼睛看我,嘴巴張開,腮幫上露着皺紋,同椽木末端的那些雕像面孔簡直出奇的相像。
“威克菲爾德先生是個最最卓越的人,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說,“如果您同他相處久了,我相信,您一定會比我告訴您的還了解得全面。”
我回答,我相信他是那樣的人,儘管我認識他的時間不長,但他是我姨奶奶的朋友。
“哦,說的是,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說,“您姨奶奶是位和藹慈祥的小姐,科波菲爾少爺!”
他想表達一下自己的熱情時,便會扭動一下身子,醜陋不堪。結果把我的注意力由聽他恭維我的親戚,轉移到看他脖子和身子像蛇一樣扭動的動作上。
“一位和藹慈祥的小姐,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希普說,“我相信,她非常欣賞阿格尼斯小姐吧,科波菲爾少爺?”
我大着膽子說了一聲“對”,其實我對此一無所知,上帝寬恕我!
“我希望您也欣賞她,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說,“不過,我肯定您一定會欣賞她。”
“所有人都肯定欣賞她。”我回答。
“哦,謝謝您,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希普說,“謝謝您這麼說!您這話說得在理!我雖然很卑微,但我知道,這話說得很在理啊!哦,謝謝您,科波菲爾少爺!”
他情緒激動,一個勁兒地扭動着身子,都從凳子上滑了下來。由於身子離開了座位,他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母親在等着我呢,”他說,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塊色澤暗淡、表面模糊的懷錶,“會等得焦躁不安的。因爲雖然我們地位卑微,科波菲爾少爺,但我們彼此關愛。如果您哪天下午去家裡看看,到寒舍喝杯茶,母親一定會跟我一樣,爲您來做客而感到自豪。”
我說很樂意前往。
“謝謝您,科波菲爾少爺,”尤賴亞回答,一邊把書放回書架,“我估計,您會在這兒待一些時間吧,科波菲爾少爺?”
我說,我相信只要我待在學校裡,自己就會在這兒被撫養長大的。
“哦,可不是嘛!”尤賴亞激動地說,“我覺得,您最終會幹上這一行的,科波菲爾少爺!”
我聲稱,自己壓根兒沒有那個想法,也沒有哪個人替我這樣打算來着,儘管我矢口否認,尤賴亞還是態度溫和地堅持說:“哦,會的,科波菲爾少爺,我覺得您會的,肯定會的!”還有就是:“哦,說真的,科波菲爾少爺,我覺得您會的,肯定會的!”說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後一切收拾停當要離開事務所的時候,他便問我,如果把燈熄了會不會有什麼不便。我回答了一聲“沒有關係”之後,他便立刻把燈熄了。他同我握了手之後(他那手在黑暗中就像是條魚),便稍稍地打開了一點兒臨街的門,側着身子出去,隨手又把門關上,撂下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自己房間,結果弄得我很不方便,還絆着了他的凳子。我覺得就是因爲這個原因,我夢見了他,夢了有大半夜的時間。除了其他情況之外,夢見他駕着佩戈蒂先生的船屋到海上幹起了海盜的勾當,船的桅杆上掛着一面黑旗,上面印有“蒂德的審理規程”的字樣。在這樣一個殺氣騰騰的標誌下,他要把我和小埃米莉載到加勒比海去,想把我們淹死在那兒。
第二天上學後,我忐忑不安的情緒有了些許緩和,又過了一天,情況好多了。就這樣,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我的情緒慢慢地穩定下來,在新的夥伴們中間感到輕鬆愉快了。我在參加他們的遊戲時,還顯得笨手笨腳,學習上也還是很吃力,但是,我認爲,遊戲做多了就會習慣,努力學習會有長進。因此,刻苦努力了起來,在遊戲和學習兩方面都狠下功夫,得到了大家的讚許。結果,沒有過多久,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的生活變得陌生起來,我幾乎都不相信曾經有過那種生活,而眼下的生活變得很熟悉了,好像過了很長時間似的。
斯特朗博士的學校辦得很出色,與克里克爾先生的學校相比,有如善與惡的區別。這所學校治學嚴謹,秩序井然,運行良好,在一切事情上,學校弘揚學生的榮譽感和責任心,並對他們的良好德行寄予厚望,除非他們自己辜負了這種信任。這樣的辦學宗旨產生了奇效。我們全都感覺到自己參與了學校的管理,維護了學校的品格與尊嚴。因此,我們很快就對學校產生了深厚的感情——我覺得自己就是這樣的一分子,我在學校期間,從未聽說有誰不是這樣的——大家胸懷大志,刻苦求學,渴望爲學校爭光。除了上課之外,我們有大量高雅的娛樂活動,享有充分的自由時間。但是,我記得,就是在這樣的時候,我們也備受城裡人們的稱讚,極少因爲我們的儀表容貌和態度舉止而給他們留下不良印象,有損斯特朗博士和斯特朗博士學校學生的名聲。
一些高年級學生寄宿在斯特朗博士府上,我從他們那裡聽到了一些關於博士身世的細節——諸如他娶那位我在圖書室裡看見的年輕漂亮的女士還不滿十二個月,他是因爲愛而娶她的。她身無分文,窮親戚倒是有一大幫(我的同學們就是這麼說來着),他們全都蜂擁而至,大有把斯特朗博士擠出家門的架勢。還有,博士總是一副沉思冥想的樣子,原因是他一直在留心尋找着希臘根,對此,我年幼無知,以爲博士癡迷植物學,特別是以爲他四處散步時,總該盯着地面上看——後來才知道,他是爲了搜尋希臘詞根,在計劃編纂一部詞典。我們的班長亞當斯特別擅長數學,他告訴我,他根據博士做出的計劃和編纂的速度,計算出了詞典完成所需要的時間。他認爲,從博士上一次過生日也就是六十二歲時算起,詞典可能要花費上一千六百四十九年才能完成。
不過,博士本人是全校師生崇拜的偶像。他要不是這樣的話,學校一定會一塌糊塗。他是個最最真摯善良的人,感情純樸得連院牆上的大石甕都會爲之感動。他在校舍一側的院子裡來回踱着步時,那些離羣的禿鼻烏鴉和寒鴉就會狡黠地側着頭從後面看他,好像心裡清楚,論人情世故,它們比他知道的還要多呢。如果某個流浪漢走到他咯吱作響的皮鞋附近,把一個悽苦悲傷的故事講給他聽,那這個流浪者接下來兩天的生活便有了着落。在學校裡,這種情況盡人皆知,結果,教師和班長們都煞費苦心,不等博士見到流浪漢們的蹤影,就把在牆角處擋住他們的去路,或者從窗戶裡跳出來,把他們趕出院落。有時候,博士在前面來回溜達時,這種事碰巧就發生在幾碼遠的地方,他竟然渾然不覺。一旦離開了自己的領地,沒有人替他保駕護航,他便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他會把自己的綁腿解下來送給別人。實際上,我們中間就流傳着這麼一個故事(我不知道,也從來沒有去弄明白過這事是否可靠,但這麼些年來,我一直相信,故事是真實的),說的是在冬天一個寒冷徹骨的日子裡,他把自己的綁腿給了一個女乞丐,而女乞丐用那綁腿裹着一個健康的嬰兒,在附近挨家挨戶展示給別人。對於博士的綁腿,人們就像熟悉大教堂一樣,於是全都認出來了,結果弄得謠言四起。故事還添油加醋,說只有一個人不認得那綁腿,那就是博士自己。因爲過後不久,綁腿在一家名聲欠佳的二手貨商店門口擺了出來,在那樣的地方,這種東西往往是拿來換酒喝的,結果不止一次被人看到:博士津津樂道地拿捏着,好像是欣賞某種款式新穎獨特的奇物,認爲比他自己的那一副還要勝過一籌。
看着博士和他那容貌俏麗的年輕夫人在一起,是件令人賞心悅目的事情。他像一位慈祥的父親,向她展示着自己的摯愛,這本身就說明他是個善良忠厚的人。我常常看見他們在種了桃樹的花園裡散步,有時候會在圖書室或者客廳裡,近距離地觀察他們。儘管我認爲,她對他的那部詞典根本不感興趣,但我覺得,她對他很關心、很喜歡。博士的衣服口袋裡,還有帽子的裡襯,總是裝着詞典的許多手稿紙片,他們共同散步時,他似乎總在解釋給她聽。
我看到斯特朗夫人的機會很多,一是因爲我和博士見面的那天上午她對我有了好感,隨後便一直對我很友好關心;二是因爲她很喜愛阿格尼斯,於是常常出入於我們住的家裡。但很奇怪,她和威克菲爾德先生之間的關係顯得拘束緊張,我認爲(她似乎懼怕他),這種拘束緊張感從來就沒有消除過。她晚上到威克菲爾德先生家,總是害怕他送她回家,而是要我陪同她一道跑回家。有時候,我們一同興高采烈地跑過教堂的院落,以爲不會遇上任何人時,偏偏遇上傑克·馬爾登先生,而他看見我們總會感到很吃驚。
我覺得斯特朗夫人的媽媽很有意思,她叫馬克勒姆太太,但我們學生習慣管她叫老軍事家,因爲她具有統帥的素質,善於統率衆親戚向博士發起進攻。她個頭不大,但目光銳利,穿戴打扮方面,總愛戴一頂一成不變的帽子,上面裝飾着幾朵假花,花朵上還懸着兩隻翩翩起舞的假蝴蝶。在我們中間,流行着一種迷信的說法,說那帽子是法國貨,只有那個富有創造性的國度裡的能工巧匠才能製作出來,但是,有關帽子的事,我能夠確定的是,夜間,馬克勒姆太太無論出現在哪兒,帽子都會在哪兒亮相。她參加親友聚會時,帽子總是放在一隻印度籃子裡,那兩隻蝴蝶便有不停顫動的功能,它們像是忙碌的蜜蜂,佔着博士的便宜,爲快樂的時刻增光添彩。
有一天晚上,發生了一件令我難以忘懷的事,成了我觀察“老軍事家”的好機會——我稱她爲“老軍事家”,並沒有不敬的意思。我來說說那件事吧。那天
晚上,博士家舉行了一個小型聚會,爲的是給傑克·馬爾登先生送行,因爲他要遠赴印度當軍官候補生,或者擔任諸如此類的職務,威克菲爾德先生總算把這事辦妥了。那天正值斯特朗博士的生日,學校放假一天,上午我們給博士送了生日禮物,班長代表我們向他致祝詞,然後大家向他歡呼,最後嗓子都沙啞了,博士激動得流下了眼淚。到了晚上,威克菲爾德先生、阿格尼斯,還有我,以私人身份去他家喝茶。
我們到達博士家時,傑克·馬爾登先生已經到了。我們進門後,發現斯特朗夫人一身白色打扮,繫着櫻桃紅緞帶,正在彈鋼琴,馬爾登在她邊上,俯着身子替她翻樂譜。她回過頭來時,我覺得,她紅白分明的膚色不像平時那樣花朵般嬌豔,不過容貌依舊美麗,驚豔奪目。
“我都忘了,博士。”我們坐定之後,斯特朗夫人的媽媽說,“今天要向你祝賀——不過你可以想得到,就我來說,就絕不是說一聲祝賀了,我要祝你健康長壽。”
“謝謝您,夫人。”博士回答。
“健康長壽,健康長壽,健康長壽,”老軍事家說,“這不僅爲了你,也爲了安妮和傑克·馬爾登,還有其他許多人。約翰,記得你小時候,比科波菲爾少爺還矮一個頭呢,跟安妮在後園裡玩耍,躲在醋栗叢後面,親愛的,想起來就像是昨天的事。”
“親愛的媽媽,”斯特朗夫人說,“別再說那件事了。”
“安妮,你可別犯傻,”她母親回答,“聽了這樣的事竟然還臉紅。可你現在已經是個結過婚的老女人了,到什麼時候纔會聽了不臉紅呢?”
“老了?”傑克·馬爾登先生大聲說,“說安妮嗎?呃?”
“沒錯,約翰,”老軍事家回答,“事實上,就是個結了婚的老女人。儘管年齡不算老——可你什麼時候聽見我說過,或者別的什麼人聽見我說過,二十歲的姑娘算是老了的?你表妹現在是博士的夫人了,而正因爲她是博士夫人,我才這樣說。這樣對你有好處,約翰,你表妹做了博士的夫人。通過他,你便有了一個有影響力對人又友好的朋友,我敢說,如果你做出成績來,今後還會更加熱情友好呢。我並不是個愛虛榮的人,從來都態度坦率、毫不猶豫地承認,我們家裡的一些人需要朋友。你自己就是一個,終於憑着你表妹的關係,攀上這麼個朋友啦。”
斯特朗博士心地善良,連忙揮了揮手,好像說這事不值一提,免得傑克·馬爾登先生還要聽更多叮嚀囑咐的話。但是,馬克勒姆太太把座位換到博士身邊,把扇子擱在博士的衣袖上,並說:“沒關係的,真的,親愛的博士,你可要原諒,這事我得多嘮叨幾句,因爲我心情很激動。我管這個叫作心病,就愛嘮叨這件事。你讓我們吉星高照。你知道的,你可是我們的大救星啊。”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博士說。
“不,不,請原諒,”老軍事家反駁說,“沒有別的人,除了我們親愛的知心朋友威克菲爾德先生在場。要是阻攔我,我可不樂意。你如果還要這樣,我可就要行使丈母孃的權利,斥責你了。我誠心誠意,實話實說。我現在要說的,還是你當初向安妮求婚,把我驚得目瞪口呆時,我說過的那些話——你還記得吧,我當時有多吃驚啊?照理說,求婚這個事本身並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如果這樣的話,那就太可笑啦!——但是,由於你和她故去的父親是老相識,從安妮六個月大時起,你看着她長大,我根本沒有往那個方面去想過,更沒有想到你要同她求婚——我要說的就是這個,你知道的。”
“是啊,是啊,”博士說着,態度友好,“別提了。”
“可是,我就是要提,”老軍事家說,一邊用扇子擋住了博士的嘴,“我就是要提,說這些事情,要是有什麼差錯,你可及時糾正啊。行啦!後來我找安妮談,告訴她是怎麼回事。我說:‘親愛的,斯特朗博士鄭重其事向你求婚來了,把你讚揚得什麼似的,還帶來了厚禮。’我有半點兒強迫的意思嗎?沒有。我說:‘行啊,安妮,這會兒就把實話告訴我,你還沒有心上人吧?’‘媽媽,’她哭着說,‘我還太年輕呢。’——這倒是確確實實的事——‘有沒有心上人,我也說不準。’‘那麼,親愛的,’我說,‘你放心好啦,你還沒有別的心上人。不管怎麼說,寶貝兒,’我說,‘斯特朗博士心急火燎的,等着回話呢。一顆心老那麼懸着,他可受不了啊。’‘媽媽,’安妮仍然哭着說,‘離開了我,他會感到痛苦嗎?要是感到痛苦,那我就敬仰欽佩他,我覺得可以嫁給他。’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這時候,只有到了這時候,我纔對安妮說:‘安妮啊,斯特朗博士將不僅僅是你的丈夫,而且代表了你故去的父親,他將代表着我們這個家庭的一家之長,代表了這個家庭的智慧和地位。我還可以說,是我們一家人生活的依靠,總之,他是這個家庭的救星。’我當時用了這個字眼,今天,我又用了。如果說我這個人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始終如一。”
母親在說這番話時,女兒坐着紋絲不動,一聲不吭,眼睛盯着地面,表兄站在她身邊,眼睛也看着地面。這時,她低聲細語,聲音顫抖:“媽媽,我希望您的話說完了。”
“沒有,親愛的安妮,”老軍事家回答,“我還沒把話說完呢。寶貝兒,既然你問了我,那我就回答你吧,我還沒把話說完呢。我還得抱怨一下,你對自己家裡的人真的是有點兒不近人情啊。不過,由於向你抱怨也起不到什麼作用,我還是向你丈夫抱怨吧。對啦,親愛的博士,睜開眼睛看看你這位傻乎乎的夫人吧。”
博士轉過他那張慈祥的臉龐,衝着夫人微笑着,神態天真純樸,充滿了柔情,而安妮的頭垂得更低了。我注意到,威克菲爾德先生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前幾天,我碰巧跟這個不聽話的孩子說來着,”她母親接着說,一邊搖了搖頭,還鬧着玩似的衝着她直搖扇子,“說有件家裡的事,她可以在你面前提一提——說實在的,我覺得,她應該提出來——她說,一旦提出了就等於又要幫忙,而你慷慨大度,對她總是有求必應,所以她不肯在你面前說起。”
“安妮,親愛的,”博士說,“這就不對了,這把我的樂趣都給剝奪了。”
“我當時對她說的幾乎是同樣的話!”她母親情緒激動地說,“是啊,說真格的,下一回,她如果是有什麼事要告訴你,而因爲這個原因又沒有對你說,親愛的博士,那我就厚着臉皮,親自告訴你好啦。”
“您如果親自告訴我,那我會很高興的。”博士回答。
“是嗎?”
“毫無疑問。”
“啊,那麼,我就親自告訴你吧!”老軍事家說,“一言爲定。”我想,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她用手上的扇子在博士手上輕輕拍了幾下(先是在扇子上吻了吻),然後得意揚揚地回到原先的座位上。
來了更多的客人,其中有兩個教師和亞當斯,這時話題便多了起來。大家自然要談到傑克·馬爾登先生,談他的海上航行之旅,他要去的那個國家,還有他的種種計劃和前景。他當天夜裡就要起程,晚飯後就要搭乘郵政馬車去格雷夫森德,他要乘的船就停泊在那兒。他這一去——除非休假或身體原因而回國——我不知道要待上多少年。我記得,大家當時都一致認爲,印度其實是個被人們歪曲了的國家,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只是有一兩隻老虎,白天有點兒炎熱。而我則把傑克·馬爾登先生看成是個現代的水手辛巴達,把他想象成所有東方王公貴族的摯友,坐在天篷華蓋之下,抽着彎彎曲曲的金制菸斗——要是把菸斗拉直,有一英里長。
據我所知,斯特朗夫人很會唱歌,我時常聽見她獨自一人唱歌。但是,那天晚上,是羞於在衆人面前唱,還是嗓子出了問題呢,很顯然,她根本唱不出來。她和表兄馬爾登試過一曲二重唱,但竟然張不開口。後來,她想來一曲獨唱,儘管一開始嗓音甜潤,但突然一下子又唱不出來了,弄得痛苦難堪,頭低垂着,看着鋼琴的鍵盤。善解人意的博士說她很緊張,爲了使她鬆弛下來,提議大家玩一圈牌戲。其實,他的牌技跟吹長號的水平差不多。但我注意到,老軍事家馬上就把他抓住了,要他跟她搭檔。作爲教他的第一步,就是要他把口袋裡所有的銀幣掏出來給她。
我們大家玩得很開心,儘管那兩隻蝴蝶一直盯着博士,但他還是頻頻出錯惹得蝴蝶大爲惱火,不過大家樂趣不減。斯特朗夫人由於感覺身體不大舒適,便沒有參加玩牌。表兄馬爾登藉口說自己要打點行裝,也沒有參加。不過,行裝打點停當之後,他又回來了。他們兩個坐在沙發上低聲交談着。斯特朗夫人時不時地跑過來,看着博士手中的牌,告訴他打哪一張。她俯在他身邊時,臉色看上去很蒼白,我覺得她在指點牌技時,連手都在發抖。博士有她的關照感到很高興,即便情況如此,他也壓根兒注意不到。
晚飯時,大家就不是那麼興致勃勃了。每個人都感覺到,離別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離別的時間越近,這種心情就越強烈。傑克·馬爾登先生極力表現得談笑風生,但就是不太自然,使場面顯得更加尷尬。在我看來,老軍事家出面,局面也還是沒有得到改善,她喋喋不休地說些傑克·馬爾登先生小時候的事情。
然而,我肯定,博士倒是覺得,他使得每個人都很開心,所以他自己也很開心,除了認爲我們大家都開心開懷之外,對其他事情根本毫無覺察。
“安妮,親愛的,”博士說,一邊看了看錶,把杯子斟滿酒,“你表兄傑克動身的時間已到了,我們不能再耽擱他,因爲時間和潮汐——這種情況,兩者密切相關——那是不等人的。傑克·馬爾登先生,你的面前是漫漫航程,要去的又是個陌生的國度,但是,許多人已經經歷過這兩種情況,還有許多人今生今世將要經歷。你將乘風遠航,那風將千千萬萬的人送上幸運之途,再把千千萬萬人幸福快樂地送回家。”
“可這真是件令人傷心難受的事啊,”馬克勒姆太太說,“眼看着好端端的一個小夥子,從娃娃時起就看着他長大,現在離開,到達世界的另一端,別下所有熟人,還不知道前景如何,這真是令人傷心難受啊!一個做出如此犧牲的年輕人,”說到這兒,她看了看博士,“真的值得別人不斷的支持和資助。”
“你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傑克·馬爾登先生,”博士接着說,“我們大家的時間也都過得很快。按照自然規律,我們當中一些人恐怕很難在你返鄉之日去迎接你。只有退而求其次,希望到時能夠去歡迎你,我就是屬於這種情況。我也不必對你絮叨,說些叮嚀囑咐的話,免得你心煩,多年來,你的眼前已經有了一個好的榜樣,那就是你的表妹安妮。盡力學習她的美德吧。”
馬克勒姆太太自顧自地打着扇子,搖了搖頭。
“再見吧,傑克先生,”博士說着,站起身,我們大家也都跟着站了起來,“祝你一路順風,在國外事業有成,將來高高興興地回來!”
我們大家都乾了杯,然後都同傑克·馬爾登先生握了手,這之後,他趕緊同在場的女士告別,快步走到了門口。上馬車時,特意聚集在草坪上爲他送行的同學們發出了響亮的歡呼聲。我跑到他們中間,以便壯大聲勢,馬車出發時,我離得很近,所以印象很深刻。聲音噪雜,塵土飛揚,馬車在我們的面前轆轆駛過,傑克·馬爾登先生心情激動,手裡拿着個櫻桃色的東西。
學生對着博士一陣歡呼之後,又衝着博士夫人歡呼了一陣,接着散去了。我也進了屋,發現客人們全聚在一起,圍住博士,談論着傑克·馬爾登離去的事,他要如何忍受那一切,他的感覺如何,還有其他事情。在這些議論聲中,馬克勒姆太太大聲喊了起來:“安妮哪兒去了?”
安妮不在場,大家高聲喊着她的名字,卻沒有聽到安妮的回答。於是,大家都爭先恐後地擠着離開了房間,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一開始,大家都驚恐不已,後來發現,她暈過去了。用普通的辦法一處理,她就甦醒了過來。博士把她的腦袋枕在自己的膝上,把她的頭髮用手撩到一邊,看了看四周說:“可憐的安妮啊!她情感誠摯、溫柔無比!她之所以暈過去,那是因爲同自己小時候的玩伴和朋友——她最疼愛的表兄——離別了。啊,真是遺憾!我很難過!”
她睜開眼睛,明白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看到我們全都站在她的身旁,這時候,她在別人攙扶下站了起來。她轉過臉,她這樣做,是爲了把頭伏在博士的肩膀上,還是爲了掩飾,我不知道是哪一種。我們去了客廳,讓她同博士和她母親在一起。但她說,她現在好像比早晨以來更好受了,願意同我們待在一起。於是,他們把她扶了進來,她一副蒼白無力的樣子,被安頓在沙發上。
“安妮,親愛的,”她母親說,一邊幫她整了整衣服,“瞧你這兒!都掉了個飾物,請大家找找好嗎,一條櫻桃紅緞帶?”
是她戴在胸前的那一條。我們全都去尋找——我自己也到處找過了,這我可以肯定——但誰也沒有找到。
“你還記得最後在哪兒看到的嗎,安妮?”她母親問。
她回答,剛纔還好好地戴着呢,她覺得那東西不值得去找。這時候,我尋思着,自己怎麼覺得她看上去臉色蒼白,或者是那麼個情況,反正看不出血色。
然而,大家還是又去找了,仍然沒有找着。她懇請大家不要再找了,但大家還是漫無目標地亂找了一通,最後她感覺完全好了,人羣這才離去。
我們緩步走着回家,我和威克菲爾德先生,阿格尼斯——我和阿格尼斯欣賞着月色,威克菲爾德先生則眼睛盯着地面,極少擡頭仰望。我們最後到達家門口時,阿格尼斯發現,她把自己的小網格包落到博士家裡了。我很樂意替她效力,便跑着回去取。
我走進餐廳(因爲她的小網格包放在那兒),裡面空無一人,一片黑暗。但是,餐廳有一扇門與博士的書房相通,那裡還亮着燈,門是開着的,我便走了過去,說明來意,要點一支蠟燭。
博士坐在火爐邊的安樂椅上,年輕的夫人坐在他跟前的凳子上。博士臉上掛着謙恭殷勤的微笑,手上拿着那部永不可能完成的詞典文稿,大聲朗讀着對某一學說的解釋或論斷,夫人則擡頭看着他。但是,我可從未見過這樣一張面孔:臉形美麗優雅,臉色蒼白暗淡,神情恍惚迷離、耽於幻想,像個夢遊的人充滿了狂亂和驚恐,至於夢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我不得而知。只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棕色的頭髮往兩邊散在肩膀和白色衣裙上。衣裙由於沒有了緞帶而顯得凌亂不堪。對於她那副音容相貌,我雖然記得真真切切,但說不清其中的含義。即便是現在,我已經具備了成年人的判斷力,也說不清其含義。懺悔、恥辱、羞慚、驕傲、愛戀、忠心——我看見這一切全都交織在一起。但在這複雜的情感當中,我看到了自己不明究竟的恐懼感。
我走進去,說明事由,她清醒了過來。博士也受到了驚擾,因爲當我返回去送還從桌上端走的蠟燭時,他正慈父般地輕輕拍了拍她的頭,說自己像只無情的蜜蜂,竟然讓她引着自己一直讀着文稿,其實他應該叫她去睡覺。
但是,她態度迫切、心急火燎地請求他允許自己留下來——讓她確切地感覺到(我聽見喃喃細語,說話的內容支離破碎),大意是,當晚她得到了他的信任。然而,我離開房間向門外走去,她瞥了我一眼,然後再次轉身向着他,這時候,我看見她雙手交疊擱在他的膝上,同樣的那張臉仰面看着他,表情平靜了下來,博士繼續朗讀。
這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過了很久還停留在我的心中。後面我還有機會來敘述此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