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不喜歡獨自謀生,於是下了大決心
過了一段時間,米考伯先生的訴狀得到了審理。令我高興不已的是,根據上面提到的法律規定,米考伯先生可以被釋放出獄了。他的債主們也並不是無情無義之人。米考伯太太告訴我,連那個心懷怨恨的鞋匠都在法庭上公開聲稱,他對米考伯先生並無惡意,只是別人欠了他的錢,想要討回來罷了。他說,自己認爲那是人之常情。
案件審理結束後,米考伯先生回到了王座法院監獄,因爲有些費用還要結算,要辦理一些手續,然後他才能真正被釋放。俱樂部的人歡天喜地地歡迎他,晚上專門爲他舉行了一個其樂融融的慶祝會。而我和米考伯太太則在他們的房裡悄悄地吃了一盤羊雜碎,周圍家裡其他人全睡着了。
“科波菲爾少爺,趁着這麼一個機會,”米考伯太太說,“我再給您來點兒飲料酒吧,”因爲我們已經喝過一些了,“來紀念一下我爸爸媽媽。”
“他們都不在人世了嗎,太太?”我喝了這杯酒之後問。
“我媽媽離開人世的時候,”米考伯太太說,“米考伯先生的困境還沒有開始,或者至少說,狀況沒有到危急的地步。我爸爸生前都曾保釋過米考伯先生幾次,後來也去世了,很多人都感到惋惜。”
米考伯太太搖了搖頭,悲傷起來,孝順的淚水滴到當時正好抱在懷裡的雙胞胎身上。
我有個一直想要問的問題,而此時正是求之不得的好時機,於是,我對米考伯太太說:“太太,我可不可以問一句,現在米考伯先生已經擺脫困境,獲得了自由,你們打算怎麼辦?你們打定主意了嗎?”
“我孃家人,”米考伯太太說,說到這幾個字時,總是擺出一種氣派,但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指的是誰,“我孃家人的意思是,米考伯先生應該離開倫敦,到鄉間去施展他的才華。米考伯先生可是個才華橫溢的人啊,科波菲爾少爺。”
我說,我完全相信這一點。
“才華橫溢,”米考伯太太重複了一聲,“我孃家人的意思是,像他這麼有能力的人,只要有人關照一下,或許可以在海關發揮作用呢。我孃家人在當地有影響力,所以他們希望米考伯先生到普利茅斯去,而且認爲,他非得待在當地不可。”
“那就是說,他要準備去囉?”我暗示說。
“確實如此,”米考伯太太回答,“他是要做好準備——萬一有了機會,就隨時可以去。”
“您也去嗎,太太?”
那天事情一件連着一件,加上還要照顧那對雙胞胎,即便沒有喝那飲料酒,也會讓米考伯太太情緒異常激動。她一邊流着眼淚,一邊回答:“我絕不會拋棄米考伯先生,他剛一開始的時候或許瞞過我,沒有告訴我他面臨的困境,但他是個樂觀豁達的人,可能覺得自己能夠克服困難。媽媽留給我的珍珠項鍊和鐲子,連當初一半的價格都沒有賣到,就交易了。一套珊瑚飾物,那是我爸爸送我的結婚禮物,實際上等於白給出去了,沒值一個子兒。但我絕不會拋棄米考伯先生的,絕不會!”米考伯太太大聲說着,情緒比先前還要激動,“我絕不會做出那種事!即使要求我,也沒用!”
我感到很不自在——米考伯太太好像覺得我要求她做那種事似的——於是,坐在那兒驚恐不安地看着她。
“米考伯先生有缺點。我不否認,他不知道該如何節儉着過日子。我也不否認,他的收入和債務狀況都不告訴我,弄得我被矇在鼓裡,”她說着,眼睛看着牆壁,“但我絕不會拋棄——米考伯——先生!”
米考伯太太這時候提高了嗓門,等於在聲嘶力竭地尖叫。我惶恐不已,趕緊跑到俱樂部,只見米考伯先生坐在一張長桌邊主持一個活動,領着大家合唱着:
快跑啊,道賓,
快跑啊,道賓,
快跑啊,道賓,
快跑啊——跑嗬——嗬——嗬!
我把米考伯太太怪嚇人的情況告訴了他,他聽到後立刻哭了起來,急忙同我一道離開,背心上沾滿了小蝦的頭尾,因爲他剛纔正在吃這些東西。
“愛瑪啊,我的天使!”米考伯先生大聲問着,衝進了房間,“你這是怎麼啦?”
“我絕不會拋棄你,米考伯!”她情緒激動地說。
“我的心肝寶貝兒,”米考伯先生說,把她摟到懷裡,“這我很清楚啊。”
“他是我這些孩子的父親啊!是我這對雙胞胎的父親啊!是我相親相愛的丈夫啊!”米考伯太太掙扎着大聲說,“我絕——不會——拋棄米考伯先生!”
聽到她這番堅貞不渝的表白,米考伯先生深受感動(至於我嘛,已經哭成了淚人),他滿懷深情地摟着她,請求她擡起頭來,要她平靜一下。可是,他越請求她擡起頭來,她越是搖晃不定,越請求她平靜下來,她就越平靜不下來。到頭來,米考伯先生很快就支撐不住了,所以他的淚水和他太太的,還有我的,混流到了一起。後來,他請我幫個忙,在他照顧她上牀睡覺的當兒,搬把椅子放到樓梯口。我本來打算告辭回去睡覺的,可是他不讓我走,一定要等到送客的鈴聲響了才能走。於是我在樓梯口的窗戶邊坐着,一直等到他也搬了一把椅子來到我身邊。
“米考伯太太現在怎麼樣,先生?”我問。
“情緒很低落,”米考伯先生說着,搖了搖頭,“心裡受不了。啊,今天真是個可怕的日子!現在就剩下我們了——一切都離我們而去了!”
米考伯先生緊緊地握住我的手長吁短嘆,然後流了淚。我極爲感動,也很失望,因爲我本來以爲,在這樣一個幸福快樂同時又是盼望已久的時刻,我們應該歡欣鼓舞纔是。不過,我想一想,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已經習慣了昔日那種艱難困苦的處境,所以,他們一旦想到自己已經脫離了苦海,反而有一種船遭海難時的了無依靠感。他們適應環境的全部能力消失殆盡了。我從沒見過他們像當天晚上那樣傷心過。因此,送客的鈴聲響起來時,米考伯先生陪同我一直走到門房,才同我分了手,向我表達了祝福。我害怕讓他一個人待着,因爲他一副悽苦憂傷的樣子。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們兩個人都深深地感到惶恐困惑、情緒低落。這樣一來,我便清楚地意識到,米考伯先生和太太,還有他們全家人,就要離開倫敦了,我們之間分別在即。那天晚上走回住處的途中,還有隨後上牀後輾轉反側的時刻,我最先有了自己的想法——儘管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後來那個想法便成了一種堅定不移的決心。
我已經很習慣同米考伯
一家人相處,同處於逆境中的他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沒有他們,我形單影隻,所以,我又一次有了被拋棄的感覺,還得去另覓住所,再一次置身於陌生人之中,此時此刻,這種情景又回到我眼前的生活中。這種生活我已經歷過,記憶猶新。我脆弱的情感遭受過殘酷的傷害,心中的屈辱和苦楚難以泯滅。想到這裡,我的內心更加痛苦,所以,我毅然斷定,這種生活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除非我自己採取行動,否則根本沒有希望擺脫這種生活,這一點我很清楚。我極少收到默德斯通小姐的來信,根本就沒有收到過默德斯通先生的來信,就算收到過兩三個包裹,那也是由奎寧先生轉交的,裡面裝的是新做的或補過的衣服。每次包裹裡都附有一張字條,大意是,簡·默相信大·科會努力工作,恪盡職守——除了表明我很能幹、很快就適應了普通苦力之外,別無他用。
就在第二天,我心裡正在爲想的事情而焦慮不安的時候,情況確實表明,米考伯太太並非毫無根據地說他們要離開的話。他們在我住的房子旁租了個房間,租期是一個星期,到時他們就要起程去普利茅斯。米考伯先生下午親自去了記賬室,告訴奎寧先生,他離開後不得不留下我,同時對我誇獎了一番,而我肯定自己也受之無愧。奎寧先生把車伕蒂普叫了進來,蒂普已結婚成家,有一間房子要出租,於是叫我以後隨他一起住——他當然認爲,我們雙方都同意,因爲我沒吭一聲,其實我已下了決心。
我和米考伯先生及太太同在一個屋檐下,在我們租住期的最後日子裡,晚上都和他們待在一起。我覺得,隨着時間的推移,我們的關係越來越親密。最後的那個禮拜日,他們請我吃午飯,我們吃了豬裡脊和蘋果醬,還有布丁。頭一天晚上,我還買了個帶花點兒的木馬,作爲臨別贈給小威爾金斯·米考伯的禮物——那是個男孩——還給小愛瑪買了個娃娃。我還給了那個古(孤)兒一個先令,因爲她馬上就要被打發走了。
離別在即,雖然大家都情意深長,心生傷感,但還是度過了很快樂的一天。
“科波菲爾少爺,”米考伯太太說,“今後每當我想起米考伯先生那些艱苦的日子,我就會想到您。您對人總是體貼入微、關懷備至。您絕不是個房客,而是一位朋友。”
“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科波菲爾,”因爲他近來已習慣這麼稱呼我了,“當同伴處於逆境之中時,他對他們的疾苦感同身受,並思考對策,伸出援手——一句話,善於處理要出手的家當。”
我對他的誇獎表示接受,並說我們馬上就要分別了,我很難過。
“我親愛的年輕朋友,”米考伯先生說,“我比你年紀大,也有了些生活經驗,而且——總的說來,在面對困境方面,一句話,有了些經驗。將來會有時來運轉的時候(我可以這麼說,我每時每刻都在等着那個時刻的到來),但眼下,我除了忠告沒有什麼可以贈送給你的。不過,我的忠告還是值得一聽,而我自己——一句話,我自己卻從來都沒有吸取,所以這才”——米考伯先生說到這兒突然打住了,他剛纔一直神采飛揚,笑容滿面,現在一下子變得愁眉苦臉了,“成了你看到的悽苦憂傷的可憐蟲。”
“親愛的米考伯!”他太太懇求着說。
“我說啊,”米考伯先生迴應說,忘了剛纔的情況,臉上又掛着笑容,“就是你看到的悽苦憂傷的可憐蟲。我的忠告是,今天能夠處理的事絕不要拖到明天。拖沓延宕是竊取時光的盜賊,要逮住這個賊啊!”
“我已故爸爸的格言。”米考伯太太補充說。
“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你爸爸有他的優點,而我若詆譭他,天理不容。總的說起來,我們永遠不可能——一句話,可能永遠不可能結識別的什麼人,像他那樣一大把年紀,腿上仍然裹着護腿,不戴眼鏡還能看得清那麼小的字。但是,親愛的,他把這個格言用到了我們的婚姻上了,親愛的,結果提前還了錢,弄得我緩不過氣來。”
米考伯先生斜着眼看了看米考伯太太,然後補充說,“我並不是爲這事後悔,恰恰相反,親愛的。”說完之後,有一兩分鐘時間,他神情凝重。
“我還有一個忠告,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你知道,如果你年收入二十英鎊,年開銷爲十九鎊十九先令六便士,結果幸福快樂。如果你年收入二十英鎊,而年開銷爲二十英鎊六便士,結果痛苦悲傷。鮮花凋謝了,樹葉枯萎了,太陽也落山了,留下一片淒涼的景象,於是——於是,一句話,你也被弄得趴下了,就像我這樣!”
爲了使他的例子產生更加深刻的印象,米考伯先生喝下了一杯潘趣酒,顯得喜氣洋洋,心滿意足,然後用口哨吹起了《學院角笛舞曲》。我適時地向他做出保證,一定把他的教誨銘記於心,其實大可不必這樣說,因爲我當時顯而易見受到了感染。翌日早晨,我到公共馬車售票處去見他們全家人,懷着一顆悽婉悲愴的心給他們送行,看着他們在馬車的後面就坐。
“科波菲爾少爺,”米考伯太太說,“願上帝保佑您!您知道的,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切的,即便我能夠忘記,我也決不會忘記。”
“科波菲爾,”米考伯先生說,“再見啦!願你幸福快樂,前途美好!如果隨着歲月的流逝,我能夠確信,自己多舛的命途能夠對你起到某種警示作用,那我就會覺得,自己沒有白白佔了另外一個人的位置。假如有朝一日時來運轉了(我相信會有這一天的),我有能力助上你一臂之力,幫助你改善境遇,我定會說不出地高興。”
我覺得,米考伯太太陪着孩子們坐在公共馬車的後部,而我佇立在那兒,依依不捨地看着他們,這時候,她的眼前似乎雲開霧散,看到我真的是多麼渺小的一個人啊。我之所以這麼想,那是因爲,她的臉上掛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充滿了母愛的神情,示意我爬上馬車,用手臂摟住我的脖子,就像對待她自己的孩子一樣,給了我一個吻。我剛跳下來,馬車就啓動了。我都幾乎看不見他們人了,因爲他們全都揮舞着手帕。瞬間過後,馬車就在視線中消失了。我和古(孤)兒站立在路的中間,神色茫然地面面相覷,然後握手告別了。我估計,她返回聖盧克濟貧院了,而我去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開始了枯燥乏味的一天。
但我已無意再去那兒度過更多枯燥乏味的日子了。是這樣的,我已決定逃跑——通過種種方式,到鄉間去,去投靠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戚,把自己的遭遇告訴姨奶奶貝齊小姐。
我已經說過,我不知道自己這個孤注一擲的念頭是怎麼鑽進大腦的。但是一旦進入了,便就一直滯留
在那兒,而且固化成了一個目標,比我有生以來確定的任何一個目標都更加堅定不移。我遠不敢說,自己當時就相信有希望實現,但我完完全全主意已定,這件事必須付諸實施。
自從那個晚上,我初次萌生了這個念頭,並且輾轉反側,我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多少次,反覆回味着我九泉之下的母親說給我聽的有關我出生時的陳年故事。昔日,聽她講那些事情是莫大的樂趣之一,而且我也爛熟於心了。我的姨奶奶,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走進了那個故事,然後又走出了那個故事。不過,她的舉止行爲當中,有一點令我念念不忘,也正是這一點給了我些許鼓勵。我忘不了,母親曾認爲,她感覺到姨奶奶用她那不能說不溫柔的手觸摸自己的秀髮。儘管這可能完全是母親的幻覺,而且可能實際上毫無根據,但由此我構思了一幅小的畫面,我對母親少女般的美貌記憶猶新,充滿珍愛,性情暴躁的姨奶奶面對母親的美,性格變得溫柔了,而這個畫面使整個故事也變得柔和了。很有可能,這個想法在我的腦海中存在已久,所以慢慢地促使我下定了決心。
由於我連貝齊小姐住在哪兒都不知道,於是寫了一封長信給佩戈蒂,裝作不經意地問她,她是否還記得,我聽說某個我隨便說的地方住着這麼一位女士,我感到很好奇,想知道是否是同一個人。我在信中還對佩戈蒂說,我有件特殊的事情,需要半個基尼,如果她能把錢借給我,等到我有錢時再還給她,我將不勝感激。至於具體需要幹什麼,以後再告訴她。
佩戈蒂很快就回復了,而且同平常的信一樣,字裡行間充滿了深情。她隨信寄來了半個基尼(恐怕她這又是費盡心思從巴吉斯先生的箱子里弄出來的),還告訴我,貝齊小姐住在多佛爾附近,但具體是在多佛爾本身,還是在海斯、桑德蓋特,或者福克斯通,她也說不準。不過,我向我的一個同事打聽過了這幾個地方。他告訴我,這幾個地方捱得很近,而覺得這就已經達到目的了,於是決定那個星期結束時就動身。
我人雖小,但誠實守信,不願意自己離開後,給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留下個不良印象,於是,我覺得,自己應該待到那個星期六晚上再走。還有就是,由於我剛到那兒的時候,預先支付了一個星期的薪水,所以覺得到了該發薪水的時候,我就不再到記賬室去領錢了。正是有了這麼個特殊原因,我這纔開口借了半個基尼,不至於在路上沒有盤纏。因此,到了星期六晚上,我們大家都在貨棧裡等着領薪水,車伕蒂普總是打頭陣,他第一個進去領到了錢。這時候,我握着米克·沃克的手,請他領錢時對奎寧先生說一聲,就說把自己的箱子搬到蒂普家了。然後,我又跟粉斑土豆說聲告別,就跑開了。
我的箱子還放在河畔我原先的住處。我們有釘在酒桶上標明地址的卡片,我拿了一張,在背面寫了一行字當行李標籤用:“大衛少爺,暫時存放多佛爾公共馬車站,待領。”我把卡片放在口袋裡,準備從住處取出箱子後,把它繫上去。我往住處走時,四處張望,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到什麼人幫助我把箱子搬到車站的售票處去。
有個長腿年輕人,趕着一輛空着的小驢車,站在黑衣修士大道的方尖碑旁邊。我從他身邊經過時,目光正好同他的相遇,他便衝着我罵了起來,說我是個“一錢不值的下流坯,”希望“我發誓會讓他好看的”——我現在毫不懷疑,他的意思是我盯着他看了。我停住腳步向他保證說,我看一看他並沒有冒犯他的意思,而是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幹件活兒。
“啥活兒?”長腿青年問。
“搬運一隻箱子,”我回答說。
“什麼箱子?”長腿青年又問。
我告訴他是我的箱子,在街道的另一端,想要他把箱子運送到去多佛爾的公共馬車站,付六個便士。
“我幫你送吧,六個便士!”長腿青年說,立刻跳上了自己的車。他那車其實就是在輪子上裝了個大木盤,接着便吱嘎吱嘎開動了,速度很快,我拼命跑才追趕上。
年輕人態度粗魯蠻橫,特別是,同我說話時,嘴裡嚼着稻草,那樣子我不喜歡。不過,既然交易已經談成,我還是把他帶到了樓上我即將要離開的那個房間,我們把箱子搬下樓,放到了他車上。這時候,我還不想把行李標籤繫到箱子上面,以免房東家的什麼人看出了我的意圖,結果攔住我。因此,我對年輕人說,希望他到了王座法院監獄的高牆外面時停一會兒。我的話剛一出口,他的車便吱嘎吱嘎地飛奔起來,好像他本人、我的箱子、那輛車,還有驢,全都發瘋了。我在後面又是跑又是喊,等到了約定的地點趕上他時,我都上氣不接下氣了。
我跑得滿臉通紅,氣喘吁吁,所以,在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標籤時,把那半個基尼也帶出來了。爲了安全起見,我把硬幣放進了嘴裡。儘管兩隻手哆嗦得厲害,但我還是把標籤繫到了箱子上,感到很滿意。就在這個時候,我覺得下巴被那個長腿年輕人猛地掐了一下,結果看着半個基尼從嘴裡飛到了他手上。
“什麼!”年輕人說,拽住我的上衣領子,咧着嘴笑,樣子很嚇人,“要叫警察來是不是?你想要開溜是不是?找警察去,你這個小渾蛋,找警察去!”
“請你把錢還給我吧,”我說,嚇得戰戰兢兢,“放我走吧!”
“找警察去!”年輕人說,“你到警察面前去說清楚吧。”
“請你把我的箱子和錢還給我好嗎?”我大聲說,突然哭了起來。
年輕人仍然說“找警察去”,一面態度粗暴地把我拖到驢的跟前,好像那畜生同治安官之間有什麼密切關係似的。就在這時,他突然改變主意,跳上車,坐到我的箱子上,情緒激動地說,他要直接駕車去警察局,吱嘎吱嘎地比先前的速度更快了。
我使出了渾身的力氣跟着他後面跑,但喊不出聲音來,這時候,即便有氣力,也不敢喊了。追了沒有超過半英里路,至少有二十次,我險些被碾到車輪下了。我時而看不見他,時而又看見,時而又看不見他了,時而被捱了一鞭子,時而遭人訓斥,時而栽倒在泥濘中,時而又爬起來,時而同人家撞了個滿懷,時而一頭又撞到柱子上。最後,我跑得大汗淋漓,心慌意亂,擔心會不會半個倫敦的人都跑出來抓我。於是,我不再追趕了,任憑那個年輕人帶着我的箱子和錢隨他上哪兒去。我一邊喘着氣,一邊痛苦着,但腳步沒有停,朝着格林尼治的方向走去,我知道,那是在去多佛爾的路上。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天晚上惹得姨奶奶貝齊小姐很不高興,而現在我要朝着她隱居的地方走去,從這個世界帶去的東西並不比我那天晚上帶來的東西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