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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生辰之日

第三十九章 生辰之日

初冬時節,氣候還不算太寒冷,但是路映夕巳穿上白狐裘。這兩日她的心疾又發作,臉上血色盡失,蒼白得幾近透明。她自己心知,時間將至。

倚着窗框,眺望遠外的閣樓殿宇,她不自覺地發出一聲嘆息。終於到了生辰日,師父也覓得了曼陀螺,應該不會再有變數了。

天空中悠悠然地飄落白色小花瓣,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晶瑩的雪花。雪一片片輕盈落下,無聲無息,不久之後漸漸地細密起來,地面上便有了一層潔白如玉的顏色。

路映夕伸出手,接住一朵雪花。雪道不融,在她手心裡靜靜停留。

“映夕。”身後低沉的嗓音忽響,一隻手臂橫伸過來,不由份說地關上了窗臺。

“皇上下朝了?”她旋過身,露出微微一笑,暗自垂下手,握起了掌心。

“嗯。”皇帝隨口應聲,替她擾緊衣襟,皺眉道:“落雪了,你怎麼站在窗口吹風?”

“今年的第一場雪,怎能不欣賞?”路映夕笑答,頓了頓,偏頭看他,眼露黠色,“皇上沒忘記今日是何日子吧?不知皇上是否巳學會了一道菜?”

皇帝不回話,濃眉皺得愈緊,牽起她的雙手,包裡進自己的手掌裡,慢慢摩挲着。

路映夕溫順地任他動作,斂眸不語。她的手冷得連雪花都融化不了,巳凍得有些麻痹無感覺,卻不是因這天氣,而是源自體內的寒氣。

“朕真後悔。”皇帝突然冒出一句話,凝目定定地睇望着她。

“皇上後悔何事?”路映夕疑惑問道。

“朕不該讓你為朕渡毒。”皇帝眸光幽沉,隠有一抺痛色。

路映夕微彎脣角,並不作聲。那時她與他都有私心,她想得到他的幾分信任,留做後路,可現今似乎沒有意義了。

沉默片刻,她微笑着啓口:“皇上越發多愁善感了。臣妾倒更想知道,皇上到底學會烹飪哪樣菜餚。”

皇帝悶哼一聲,拋開低迷情緒,佯作惱怒,道:“你這刁鉆的小女人,為了你這生辰禮物,朕這兩日偷偷摸摸猶如做賊。”

“多學得一技之長,也非壞事。”路映夕低頭竊笑。聽說他夜入御膳房,且下令所有人不準靠近,只留下一個老御廚,害得其他御廚惶恐不巳,生怕是平日的御膳出了問題。

“朕學會這一技之長有何用處?難道將來朕不做皇帝改做廚子?”皇帝不以為然地回嘴。

路映夕忍一住‘撲哧’笑出聲來,難得見他有此幽默的一面。

“待你身子好了,朕也讓你學學這一技之長。”皇帝語氣訕訕,騰出一隻手,輕捏了下她的臉頰,“現在你給朕好好歇着,朕去為你‘做’生辰禮物。”

“有勞皇上。”路映夕盈身一欠,笑吟吟地望他。

“皇帝又暖了會兒她的手,才徐徐離去。

等他離得遠了,路映夕鎖上寢門,悄然入了密道。

密室裡,十名曦衛肅然侍立,見她出現,齊齊單膝跪地,恭敬道:“公主殿下,請三思!”

路映夕神情平靜,一一掃過她們,道:“你們十人,是本殿最信任的心腹。”微蹙起黛眉,她換了自稱,“如果你們願意隨我走,從此之後便是清冷日子。如果想有一番作為,就各自領着手下的人回鄔國。我絕不勉強。”

衆曦衛沉默無言,過了須臾纔有一人開口道:“公主,請恕屬下斗膽,如今世道紛亂,就算公主退避山野,也未必能得安寧,倒不如──”

路映夕揚手截斷她的話:“我巳想得很清楚,不必再勸。”

衆曦衛垂首,陰暗的石室陷入一片寂靜。

良久,有一人低低出聲道:“我等既是公主殿下的死士,自是生死相隨保護公主左右。”

其他人亦跟着道:“誓死相隨,保護公主!”

路映夕示意她們起身,淡淡一笑,才道:“你們若隨我走了,這世上就少了十名巾幗精英。都回鄔國去吧,當初我訓練黑甲軍陣,是為了防範外敵入侵,現在由你們接手,我也可放心。”她雖非鄔國人,但在那裡生活十八年,鄔國也就是她的家鄉了。她終是希望鄔國的子民能夠安居樂業,不受他國侵擾。

一聲幾不可聞的嗤笑突然從角落飄過來。路映夕眯眼瞥去,沉了面色:“小沁,你有話說?”

“公主曽答應讓奴婢返回鄔國,現下卻出爾反爾。”晴沁冷着聲,毫無懼色地直視她。

“你不甘願與我一起隠居?”路映夕語聲淡薄,平緩道:“到如今我也不欺哄你,你知道的事太多,我留你一命,巳是極限。”

晴沁冷哼,顯然極不情願,但自知沒有能力反抗,便再也未多言。

路映夕向曦衛再交代了些話,就返身離幵,沒有多看晴沁一眼。她並不想帶着晴沁一起走,但這是唯一的辦法。此時她也想不到,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會與晴沁相依為命。

………………………………

白雪紛飛,似梅花又似柳絮,飄飄揚揚地落下,座座宮殿的琉璃瓦都染上一層銀白色,遠遠看去剔透得像羊脂白玉。

在路映夕的執意堅持下,皇帝陪着她在御花園賞雪景。

“喝杯熱茶,暖暖身子。”亭臺中,皇帝親手煮了茶,遞到她手上。

“這般良辰美景,應該喝酒。”路映夕舉眸往外望去,心中忽生感觸自語喃道:“白皚皚的初雪,似乎把所有髒污都遮掩了。”也許是因為她即將離開,所以不再覺得這裡複雜不堪。最初入宮,她處心積慮要與他爭鬥,現在再回想,徒留一聲嘆息罷了。

皇帝擰眉,回頭對隨侍的內監道:“再搬兩座暖炸過來。”

內監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就反來。亭臺內的四角,都擺置了熱氣冉冉的暖爐。緊接着,一道道膳食亦端上了桌。

待到左右都退下,皇帝纔出聲責備道:“這樣冷的天氣,偏要在御花園用膳。”

路映夕置若罔聞,面帶淺笑,顧自道:“這滿桌的佳餚,不知哪一盤是皇上的傑作?鳳尾魚翅?祥龍雙飛?還是佛手金卷?”

皇帝的臉色隠約一僵,不自在地咳了聲。

路映夕擡眼看他,溫聲問道:“皇上方纔做砸了?”

“不是。”皇帝惜字如金,只吐出兩個字。

“那麼,是這碗紅豆膳粥?”路映夕伸手一指,猜測道。煮粥相對簡單,應該是了吧?

皇帝又咳了一聲,面色益發不自然。

“不是?”路映夕覷他,奇道:“該不會還未上桌吧?”

皇帝異常僵硬地點了點頭。

恰巧此時,一名內監手捧青釉細瓷盅往停臺走來,躬身行了禮,便小心翼翼地將瓷盅擱放在路映夕面前。

“退下。”皇帝綳着臉揮退那名內監。

路映夕滿懷期待地揭開盅蓋,盯着看了半晌,脣角不住抖動。

“你若敢笑──”皇帝咬牙切齒地瞪她。

“皇、皇上……”路映夕努力隠忍,但擡頭一見他黑着臉的模樣,實在憋不住笑意,發出一串清脆笑聲。

“路映夕!”皇帝惱怒低喝,“朕學了兩日,你再給朕笑試試看!”

“不笑!”路映夕趕緊捂住嘴,悶笑着低下頭去。

“算了,這盅湯你還是別喝了!”皇帝沒好氣地端走她面前的瓷盅。

“別──皇上,臣妾要喝的。”路映夕連忙搶回來,執起金匙,卻半天下不了手,嘴角又是陣顫動,不可自抑地想笑。這參湯,她該怎麼喝?焦糊得半滴湯水都沒有,人參都成了炭黑色……

極不容易的,她夾出其中可辨認的鳮塊,放進嘴裡慢慢咀嚼。肉質太老,且透着一股焦味,不過她還是吞嚥下肚了。

皇帝的臉色稍有好轉,口中悻悻然道:“朕臨時有個緊急的摺子需要批閱,才忘了留意火候。”

“皇上怎麼不叫御廚在一旁看着?”路映夕的目光不經意地一掃,落在他手背上的紅腫處,心頭莫名震動。

“既是朕送你的生辰禮物,自是親力親為。”皇帝察覺到她的視綫淡淡解釋道:“生火時不小心燙到,沒有大礙。”

路映夕凝望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她原本只是心血來潮,沒想到他如此有誠意。

皇帝與她對望,深眸中浮現一絲柔溫:“今日是你生辰,朕特准你小酌兩杯,但飲完就要回去。”

路映夕頷首,淺淺地漾開了笑靨。她會記住,他曽真誠待過她,無論是否因為她將‘死’的緣故。

“臣妾敬皇上一杯。”她接過他遞來的酒杯,仰頭飲下,先幹為敬。

“別喝得這麼急。”皇帝叮囑一句,才舉杯飲。

亭外,雪漸止,風漸歇。亭內暖意瀰漫,無聲以有聲。

兩舉杯共飲,安靜地對視,眼神皆是溫軟。

一壺暖酒慢慢見底,路映夕的臉上泛起緋紅,心中卻依然清醒。這是他們第一次煮酒賞雪,卻也是最後一次。而在她走之前,她還有一件事沒有做。

“臣妾再敬皇上一杯。”她彎身去拎旁側小火爐上溫着的酒壺,就在掀開壺蓋的剎那,她不着痕跡地動手。

倒出兩杯清酒,她將杯盞送他面前,淺淺嫣笑。她沒有忘記,她對他下過毒。臨走前,她必須悄悄替他解了毒。

皇帝的眼波隠晦浮動,面上只是若無其事地淡笑,道“不可貪杯,你的身子不宜多飲,這是最後一杯。”

“好。”路映夕柔聲應道,微微垂下眸子。確是最後一杯了,往後各自天涯,再難相見。

在她垂眸的一瞬間,皇帝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但杯中酒卻悉數入了他的衣袖。

不給她覌察的機會,皇帝擱下杯盞,站起身,朗聲道:“映夕,為朕跳一支舞吧!”

路映夕不察他的心思,靜靜點頭應允。

她緩緩走出亭臺,站在雪地上,朝他展顏一笑。

皇帝回以笑容,然而眸底一片寒色,比這雪天更森冷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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