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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大觀園結詩社

第十八回 大觀園結詩社

大觀園結詩社

這一年,賈政被點了學政,決定於八月二十日啓程。這天,拜過宗祠及賈母后,便要起身,寶玉及各子弟等送他到灑淚亭。

卻說賈政出門爲官後,寶玉每天在園中任意縱性的遊蕩,真正是將光陰虛度,歲月空添了。這日,正無聊之時,只見探春的丫頭翠墨走了進來,手裡拿着一副花箋要送給他。寶玉道:“我倒是忘了,本說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剛好些了,你偏又走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天也不吃藥了,不過是着了一點兒涼。”寶玉聽說,便展開花箋看來,原來是在大觀園中發起詩社的倡議書。

寶玉看完,不禁高興得拍手笑道:“還是三妹妹高雅,我現在就去商議。”說完便走,翠墨忙在後面跟着。到了秋爽齋,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已經都在那裡了。

衆人見他走進,都笑着說:“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吧,偶然起了個念頭,寫幾個帖子試一試,誰知都是一召即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點,早就該起個社的。”黛玉道:“你們只管起你們的社,別算上我,我可不敢。”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動起來,不要你推我讓的。各有主意只管說出來,大家評議。寶姐姐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句話兒。”寶釵道:“你急什麼?人還沒到全呢。”剛說完,李紈也來了,進門笑着說:“雅得很!要發起詩社,我自薦由我掌壇。前年春天我就有這個意了。我想了想,自己又不會作詩,瞎忙些什麼,因而也就忘了,就沒有提起。既如今三妹妹高興,我就幫忙作興起來。”

黛玉道:“既然一定要起個詩社,那咱們都是詩翁了,不如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纔不顯俗。”李紈道:“極對,大家何不另起個別號,彼此稱呼起來也雅。我就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用的。”探春道:“我就是‘秋爽居士’吧。”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太恰當,且又累贅。這裡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或指芭蕉起個就好。”探春笑道:“好了,我最喜歡芭蕉,就稱‘蕉下客’吧。”衆人都稱別致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將她牽去,燉了脯來喝酒。”衆人不明其意。黛玉笑道:“你們不知道,古人曾說‘蕉葉覆鹿’。她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嗎?快做了鹿脯來吃。”衆人聽說,都笑起來。

探春笑道:“你別忙着使巧話來罵人,我已替你想了個極恰當的美號了。”又對衆人說:“當年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所以如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瀟湘館,她又極愛哭,將來她想念林姐夫了,那些竹子怕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就叫她‘瀟湘妃子’好了。”大家聽了,都拍手稱好。林黛玉這才低了頭,不再言語。

李紈笑着說:“我替薛妹妹也想了個好的,也是三個字。”惜春、迎春等都問是什麼。李紈道:“我就封她作‘蘅蕪君’了,不知你們認爲怎樣?”探春笑道:“這個封號極妙。”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吧。”寶釵笑道:“你的號早就有了,‘無事忙’三個字最恰當。”李紈道:“你還是用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好了。”寶玉笑道:“小時候做的事,還提它做什麼。”探春道:“你的號已經夠多了,還起什麼?我們愛叫你什麼,你答應着就是了。”寶釵道:“還是我送你個號吧。有一個最俗的號,卻於你最恰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閒散,這兩樣難以兼有,不想你都有了,就叫你‘富貴閒人’吧。”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還是隨你們混叫去吧。”

李紈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麼號呢?”迎春道:“我們又不會作詩,白起個號做什麼?”探春道:“雖然如此,也起個纔好。”寶釵道:“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頭住藕香榭,就她‘藕榭’就好了。”李紈道:“這樣就好。但序齒我最大,你們都要按我的主意,保證說了大家滿意。我們七個人結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作詩,必須讓出我們三個人。我們三個各分配一件事。”探春笑道:“已經取了號,還是這樣稱呼,不如沒有呢。以後叫錯了,也得立個罰約纔好。”李紈道:“好。結好了社,再立個罰約。我那裡地方大,就到我那裡作社。我雖不會作詩,這些詩人只要不厭我這個俗客,我做個東道主,自然連我也清雅起來了。若是要推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是不夠,須得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究來,一個出題限韻,一個謄錄監場。也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人不作,若是遇到些容易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作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若你們同意,我們便這樣結社,若不依我所說,我也不敢附驥了。”迎春、惜春原本懶於詩詞,又有薛、林二人在前,聽這話也深合己意,二人便都說“極好”。

探春等也知道這些心意,見她二人悅服,也不勉強,只好依了,笑道:“這話也就罷了,只是想起來好笑。明明是我起的主意,反叫你們三個來管起我來了。”寶玉道:“既然如此,咱們現在就往稻香村去。”李紈道:“就是你最急,今日只不過商議了,等我再來請。”寶釵道:“

也要議定幾日一聚纔好。”探春又道:“如果只看作得多,也沒趣了。一月之中,只可聚兩三次纔好。”寶釵點頭道:“是的,一月之中只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期後,便須風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的,她情願加一社的,或情願到她那裡去的,或附就了來也可以,如此豈不活潑有趣?”衆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

探春道:“只是原是我起的意,我須得先做個東道主人,這纔不負我這興致。”李紈道:“既然如此,明天你就先開一社,如何?”探春道:“明天不如今天,此刻就很好。你出題目,菱洲限韻,藕榭監場。”迎春道:“按我說,也不必一人出題限韻,還是拈鬮的公道。”李紈道:“剛纔我來時,看見她們擡了兩盆白海棠進來,確是好花。你們何不就詠它?”迎春道:“都還沒賞過呢,倒先作詩了!”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一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是寄興寫情。若都是等見過了才寫,如今也沒有這些詩作了。”於是,等四份紙筆一送上來,四人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唯有黛玉或撫摸梧桐,或看看秋色,或和丫鬟們笑鬧。迎春便令丫鬟燃起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只有三寸多長,如燈草般粗細,容易燃盡,所以以此燼爲限,如香盡而未完成詩作,便要受罰。

一時間,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筆開始寫下,又改抹了一回,遞給迎春,又問寶釵:“蘅蕪君,你也有了嗎?”寶釵道:“有是有了,只是覺得不好。”寶玉揹着手,在迴廊上踱來踱去,向黛玉說道:“你聽見了吧,她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見寶釵已謄寫了出來,說道:“不得了!香只剩下一寸了,我纔想出了四句。”又向黛玉叫道:“香快燒完了,只管蹲在那潮溼地下做什麼?”黛玉也不理他。寶玉道:“我可顧不得了,好歹也寫出來吧。”說完,也走到案前寫下了。

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不交卷,必是要受罰的。”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但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悅的。”衆人都一致同意。於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寫道:

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爲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又看寶釵的是: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徹魂。

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李紈笑道:“到底是蘅蕪君。”說完又看寶玉的,道是: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爲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大家看完,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剛要推寶釵的詩有身分,故又催黛玉。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着提筆一揮而就,擲給衆人。李紈等人看她寫道: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爲土玉爲盆。

看了這句,寶玉先喝起彩來,嘆道:“從何處想來!”接着又看: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衆人看了,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不是一樣心腸!”又往下看到: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衆人看完,都說這首爲最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致,自然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究稍讓蘅蕪君稿。”探春道:“這樣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壓尾,你服是不服?”寶玉道:“我那首原本不好,這樣評最公。”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再斟酌一下。”李紈道:“說好了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定受罰。”寶玉聽了,也只好作罷。李紈又說:“從此以後,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天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這其間你們若高興,只管另擇日子補開,哪怕一個月每天都開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一、十六這兩日,都必須往我那裡去。”

寶玉回怡紅院,先忙着看了一會兒海棠,到房內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給史湘雲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一聽,拍手道:“差點忘了她。我自覺心裡有一件事,只是想不出來。虧你提了起來,正要請她來。這詩社裡若少了她,還有什麼意思呢。”襲人勸道:“不要緊,不過是玩樂事。她比不上你們自在,家裡又作不得主兒。你告訴了她,她想來又由不得她;不來又總是牽腸掛肚的,免得叫她不受用。”寶玉道:“不礙事兒,我請老太太打發人接她去。”正說着,宋媽媽已經回來,向襲人說乏力,又說:“問二爺做什麼呢,我說在和姑娘們起什麼詩社作詩。史大姑娘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她一聲,急得不得了。”寶玉一聽,立即起身往賈母這裡來,逼着叫人去接。賈母說:“今

天已經晚了,明天一早就去接。”寶玉也只好罷了,回來悶悶不樂。

第二日一早,寶玉又往賈母處催逼人去接。直到午後,史湘雲終於接來了,寶玉這才放了心,見面時,將始末原由告訴她,又要給她詩看。李紈等說道:“先別給她看,先告訴她韻。她後來,先罰她作了詩:如果好,便請加入詩社;如果不好,還要罰她個東道再說。”湘雲笑道:“你們起詩社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纔是呢。就拿韻來吧,我雖不行,只好勉強出個醜。讓我入了社,掃地焚香我也願意。”

衆人見她這樣有趣,越發喜愛,都埋怨昨天怎麼就忘了她,於是忙告訴她韻。史湘雲一時興頭,等不及推敲刪改,一面只管與人談話,心內早已想好,即用隨便的紙筆寫出,先笑道:“我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卻不知曉,不過應命而作而已。”說着,遞給衆人。衆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是想絕了,再想一首也不能。你倒寫了兩首,哪裡有這許多話要說,必要重了我們。”一面說,一面看詩,只見那兩首寫道: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雪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爲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慾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衆人看一句,驚歎一句,看完了,贊完了,都道:“這纔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起個海棠社了。”湘雲道:“明天先罰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可好?”衆人道:“這就更好了。”又將昨天的與她品評了一回。

到了晚上,寶釵將湘雲邀到蘅蕪苑安歇去。湘雲在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幫她想出如何應對,湘雲感服。次日,寶釵又替湘雲準備好了螃蟹和酒水做東道,在園中藕香榭擺好酒席,定好以菊花爲題作詩。

林黛玉因爲不大喝酒,又不吃螃蟹,獨自令人找了個繡墩倚欄杆坐着,拿支釣竿釣魚。寶釵手裡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會兒,俯在窗檻上掐着桂蕊擲向水面,引得游魚浮出水面唼喋。湘雲出了一會兒神,又招呼山坡下的衆人只管儘量多吃。探春、惜春和李紈立在垂柳陰下看鷗鷺。迎春又獨自在花陰下拿着花針穿茉莉花。寶玉看了一會兒黛玉釣魚,一會兒又俯在寶釵旁邊說笑幾句,一會兒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陪她們飲兩口酒。襲人又剝出一殼肉給他吃。

黛玉放下釣竿走回座間,拿起了烏銀梅花自斟壺,又選了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鬟們看見,知道她是要飲酒,忙走上來要替她斟。黛玉道:“你們只管吃蟹去,讓我自己斟來喝纔有趣兒。”說着便斟了半盞,一看卻是黃酒,便說道:“我因吃了一點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疼,需要熱熱的喝口燒酒。”寶玉忙說道:“有燒酒。”便命將那合歡花浸泡的酒燙一壺拿來。黛玉也只喝了一小口,便放下了。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隻杯子,也喝了一小口放下了。衆人開始作詩。

詩作完成,李紈從公品評,推黛玉所作的《詠菊》、《問菊》、《菊夢》排一二三名。又道:“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爲魁了。”寶玉聽說,喜得拍手叫:“極是,極公道。”

大家又品評一會兒,又要了熱蟹上來,就在大圓桌上吃了一回。寶玉笑道:“今天持螯賞桂,也不能無詩。我已吟好,誰還敢作?”說完,忙洗了手提筆寫出。衆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爲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像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能有。”寶玉笑道:“你這會兒才力已盡,不說自己作不了了,還貶人家的。”黛玉聽了,並不答話,也不思索,提筆一揮,已寫出一首。衆人看道: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嚐。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寶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一把撕了,令人燒掉,笑着說:“我作的不如你的,現在燒了它。你的那個很好,比剛纔的菊花詩要好,你留着它給別人看。”寶釵又笑道:“我也勉強想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吧。”說着,也提筆提下。大家看道是: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看到這裡,大家不禁叫絕。寶玉道:“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拿去燒了。”又看下面的道: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大家看完,都說這是食螃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本要寓大意,才能顯出大才,只是此詩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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