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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是這麼說啦?
中午,小吳在廢品收購站門口又問我一遍。我就不想跟小吳說話了。我左手拎着一枝鏈條槍,右手也拎着一枝鏈條槍,我左右開弓,向街道上叭叭地射擊。
收購站門口空空蕩蕩。大街上也空空蕩蕩。我知道只有到了逢集的時候,大街上才推擁不動都是人,廢品收購裡纔有人來賣破爛,纔有人來賣自家的農副產品。而平時的大街上,除了塵土飛揚,除了一兩輛手扶拖拉機嘭嘭嘭地開過去,什麼都沒有。偶爾有人走過,也大多是供銷社的人。此時,陽光白花花明晃晃地耀眼。我一陣亂槍打過以後,看到小吳還倚在收購站的門框上。小吳的手裡玩弄着一張糖紙,那是花生牛皮糖的糖紙,藍顏色的,上面長着白色的花生。小吳把糖紙折起來,又放開來;放開來,又折起來。我還看到小吳的腮幫上鼓起了一個疙瘩,我知道那是她嘴裡含着一塊糖。小吳喜歡吃糖,這是我早就知道的。我也喜歡吃糖,衛星和洋洋也喜歡吃糖,誰不喜歡吃糖呢?但是誰都沒有小吳吃那麼多的糖。大螃蟹是糖果點的會計,糖果店裡的糖就像是小吳家裡似的,要吃就吃,想吃就吃。我真羨慕小吳,真羨慕大螃蟹。我曾經幻想着,我能變成一塊糖,和糖果店的玻璃櫃臺裡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混在一起,我就和小吳一樣想吃就吃了。可是我變不成糖,我最多到大螃蟹的糖果店裡看看那些糖。
我把槍別在腰上,說,小吳阿姨,我到糖果店去玩。
小吳懶懶地說,你要去就去吧,大螃蟹要是問你什麼,你什麼都不要說。
曉得啦。
可我沒跑幾步,小吳又喊我了,小可,回來!
怎麼啦?我停下來,望着小吳。
衛星他昨晚真的又來啦?
我把鏈條槍在她眼前揮一下,得意地說,他向我繳械來了。
後來他沒走是吧?
我怎麼知道,他說他是潛入敵後的武工隊,偵察敵情來了。
小吳臉上浮起了似是而非的笑。她說,他要敢這樣,我剝了他的皮!
我也想剝了他的皮。我在心裡說。
小吳又說,小可你去玩吧,小可你到糖果店,大螃蟹就看到你吃花生牛皮糖了,他要是問你誰給你的糖,你怎麼說?
我把舌頭伸給小吳看,說,吃完了,他看不到。
小吳說,那也不行,大螃蟹會聞出你嘴裡的糖味。
那我怎麼說啊。
小吳說,你什麼都不要說。你呀,最好不要去玩了,大螃蟹鬼精,一肚皮花驢屎蛋子,他會套弄你,他三句兩句就把你套暈了。你不要去糖果店了,你去找洋洋玩吧。
我不知道小吳阿姨這些話的意思。但是我還得聽她的話。我父親跟我再三講,要我聽小吳阿姨的話。我父親也跟小吳交待過,要她看好我。我都這麼大了,我都能一個人到醫院打針了,我和洋洋都曉得撿破爛賣錢了,我父親對我還是不放心。身爲廢品收購站的主任,我父親其實對小吳也不放心,我聽到我父親對小吳說,你要多留點神,逢集的時候人多,注意不要錯賬;狗皮貓皮黃(鼠)狼皮,一張也不要收,你看不出來孬好;紫銅和雜銅要區別開來;生鋁和熟鋁也要區別好……我父親還跟她交待了很多東西。我父親最後說,要是看不明白,你就不要收,等我回來
再說。我父親在和小吳說話時,小吳不停地點頭,不停地說是。我父親是到十幾裡外的包莊火車站收礦笆去了。收礦笆,每年夏天都是廢品收購站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是爲徐州礦務局代收的,因爲量大,又要用火車裝運,乾脆就在包莊火車站設收購點了。每年夏天,我父親就進駐到了平明供銷社設在包莊的收購點裡。我父親對我非常的不放心,因爲我要天天打針,我患一種奇怪的貧血病,我每天都要到公社衛生院打一針維B12,一種黃藥水。
小吳不讓我去糖果店,我就不去糖果店吧。
廢品收購站大門向北。小吳倚在那片陰涼裡。小吳的姿勢有點奇怪,她把胯部和腹部送出去很遠,樣子好像有點站不穩,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吹飄起來。小吳還是穿她常穿的白色短袖襯衫,還是穿那條經過改瘦的黃軍褲。小吳身上圓滾滾的,胳膊把短袖撐得滿滿的,就連黃軍褲也被繃得緊緊的。我看一眼小吳,我不敢多看,她胸脯總是沉甸甸的,她大圓臉上那對圓圓的毛眼就像要說話一樣。
我在陰涼裡來回跑了幾趟,對着街對面的糧管所、農具廠、文化站、食品店、五金店、糖果店叭叭叭地打幾槍。我說,小吳阿姨,我要去找衛星玩。
衛星他愛跟你玩,當心他揍你一頓!小吳說。小吳把嘴裡的糖嚼吧嚼吧嚥了。
我有些得意地說,衛星已經好久不打我了,他還給我三枝槍呢。
小吳一點也不相信我的話,她癡癡地笑着,眼睛還瞟着我,說,你是去找他妹妹洋洋的吧?你這個小屁孩,今天還沒打針呢。
我臉上有些火突突的。我不知道小吳怎麼知道我心裡的事的。我的確是想去找洋洋的。
小可你要是沒有事,你還不如到醫院去打針,你就別下午去打了,你改上午去打吧。
我說不。我都是下午打針的。我上午打針會疼。
我是說真話,可我每次說,小吳都笑。小吳又笑了。小吳笑了一會兒,說,那你就去找衛星玩吧,你看到衛星你告訴他,就說我讓他下午來幫我挑兩挑水。
我答應着,跑了。
我沒有直接跑到衛星家。我知道沿着供銷社的東牆根,向北走,然後從一個巷子穿過去,也能到衛星家。一路上,我還可以望望呆,看看景,還可以到供銷社門市部去看看。供銷社門市部,是我們什麼時候都想去的地方,是我們百看不厭的地方。供銷社門市部裡有長長的櫃檯,櫃檯後面的貨架上,有一卷一卷花花綠綠的布,有各種臉盆、暖壺和毛巾,還有許許多多好看的商品。我喜歡手摸着櫃檯,一路走,一路看。櫃檯後面的營業員會說,這不是老陳家的小可嘛。有人接着說,這孩子迎風長,今年沒注意,好像長高了。還有的說,小可,你爸還沒有回來啊?你爸八成跟徐州人跑了。我知道,他們的話是不需要回答的。他們都是在跟我開玩笑。我喜歡他們這樣跟我說話,他們的話都很親切。
我是在郵政局門口看到洋洋的。
洋洋的膀子上挎着一個小籃子,籃子裡是一些碎玻璃和碎瓦片。
洋洋喜歡撿破爛。說起來,都怪我。在暑假還沒有開始的時候,我從幾十裡外的沭陽縣鄉下跑到平明收購站。我母親是讓我來看貧血病的。你知道,我喜歡跑到我父親這兒來玩,每年都要來幾次,寒暑
假就更不用說了,整個假期都是在廢品收購站度過的。我是在幾年前就認識洋洋了。洋洋的父親老龐,原來是我父親的同事,原來他乾的是小吳的位置。小吳的父親是公社的吳主任。那時候的小吳還是蠶絲廠的工人,她經常來找老龐說話,來跟老龐哈哈大笑。她嘴裡嚼着花生牛皮糖,聽老龐給她擺龍門陣。她常常是嘴裡含着糖,笑成大癡丫了,或者乾脆笑倒在老龐的懷裡了。那時候啊,糖果店的大螃蟹也常來跟老龐下下棋,比比力氣。不論是下棋還是比力氣,兩人都要鬥嘴。他兩人說話老是說不到一起,三句兩句就擡槓,相互不買賬,有時候臉都擡紅了,有時候都要動手打架了。常常在他們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我和洋洋悄悄地跑出去玩了。我們會在大街上,會在橋洞裡,會在豬圈頂上,會在軋花廠的院子裡,會在生產隊的牛屋或者別的什麼地方,撿些廢鐵皮或破鞋底,偷偷賣給老龐。只有老龐肯收我們的破爛。我父親是不許我們撿破爛的,他要是看我們撿的破爛,也不批評我們,而是直接就將我們的破爛沒收了,然後給我們一毛錢,讓我們到糖果店去買糖吃。所以我們撿破爛都要躲着我父親。後來老龐掉到井裡淹死了。再後來小吳就來廢品收購站上班了。我再和洋洋撿的破爛就賣給小吳了。本來我們賣破爛的錢,只做兩件事,買糖吃,和買一本小人書看看。但是自從老龐死後,洋洋再撿的破爛,或者撿破爛賣的錢,就要交給她母親了。雖然是很少的一點錢,有時候三毛,有時候五毛,甚至一毛,她母親都要要去。她母親是個精打細算的女人,她的原則就是不讓小孩子花錢。但是如果洋洋不去撿破爛,她母親也不叫洋洋去撿。可洋洋怎麼又能不去撿呢?我們都喜歡撿破爛,這裡面的樂趣,是別人不知道的。
洋洋也看到我了。
洋洋喊我一聲,說,我正要去找你。
我們到炭廠去吧。
炭廠就是供銷社用來堆放煤炭的地方,這個大院裡也堆放着許多化肥,還有一排排大門上掛着鐵鎖的倉庫。我在去年的什麼時候跟我父親來過一次。這裡有許多不爲人知的角落,憑我的經驗,這些角落裡,往往有很多不被人注意的破爛。
洋洋說,到炭廠去,那麼遠啊?
不遠,一口氣就跑到了。
洋洋向南望去。洋洋當然望不到炭廠了。在洋洋望去的方向,是許多茅草的房屋,許多樹,還有天上的許多雲。洋洋只能望到樹,望到雲。但我知道洋洋肯定不是望樹望雲的。洋洋長一雙細細長長的眼睛,在她鼻子周圍和眼睛下邊細密地分佈着淺色的雀斑,她還有一嘴黑黑的牙齒。我經常奇怪爲什麼她長一嘴黑黑的牙齒,而她哥哥衛星的牙齒卻白森森的。不過洋洋用紅塑料頭巾扎兩根小辮子我非常的喜歡,那紅色的塑料頭繩,打一個結,就像停在她辮梢上的兩個花蝴蝶。
洋洋說,新華書店纔來好多小畫書,我看好那本《黑三角》了,他們說,《黑三角》還有電影。
我說,好看的電影,只有縣城的電影院裡才放。
我知道。洋洋說,我要攢錢,買一本《黑三角》。洋洋嗅嗅鼻子,又說,你身上什麼味啊?這麼香啊。
我吃糖了,我吃了兩塊花生牛皮糖。
花生牛皮糖,一定好吃吧?
那當然。
我看到洋洋嚥了一下唾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