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第多少次,我伸出手,輕輕撫摸着琴蓋上的樂譜本。幾十?幾百?還是幾千?我已經記不得了,只知道半年來,我和相木都曾經無數次將它拿起,復又放下。
這是我們一年多來幾乎全部的心血,早在成型的時候就決定,要用我們能夠做到的極致將它呈現出來。可就在進入準備階段以後,卻於第一時間遇到了一個幾乎不可逾越的鴻溝——找不到合適的女主唱。
半年的時間,我用了半年的時間尋找,卻一直沒有發現那個能夠打動我的聲音,直到她的出現。
音樂社入社試唱的主意是我出的,可是我並沒有放太多的注意力在上面,太長時間的尋找幾乎磨盡了我所有的耐心。
那天中午,就在我帶着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坐在主審的位置無所事事的時候,那個聲音毫無預警的傳來,我猛然擡頭。
直到現在,我依然能夠清楚的回想起當時的感受,乾淨、明亮,清澈而又純粹,沒有太多的雕飾,沒有繁複的技巧,那是用心去詮釋快樂的聲音。
我有一種衝動,想要起身拉着她直奔第三音樂教室,讓她馬上看到那個我曾經翻開過千百遍的劇本。不過我忍住了,她是來入社的,也就是說,從她的試唱結束的那一刻開始,就是我的部員,所以我一再告誡自己,不用着急,我有充足的時間。然後,我悄悄的用心記下了她的名字和班級。
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個如此按捺不住情緒的人,那天下午的兩堂課,我上得渾渾噩噩,完全無法集中精神,那種長久以來的夢想即將實現的激動心情完全佔據了我的身心。
深呼吸,我告訴自己不能着急。中午的試唱太短促,能夠確定的,僅僅是她的聲音是我所需要的,至於是不是真的適合我們的劇本,暫時還是未知。
下午第二節課下課,我在鈴聲響起的一瞬間起身,努力穩住步伐,直奔二年D組的教室。
一個小時的時間雖然短暫,卻無比珍貴,因爲在這短短的時間裡,我知道我和相木的願望終於將要在這個春天實現。平靜了一下情緒,我儘量鎮定的觀察她的實力。
她的聽音、辨音、音準和節奏感都讓我滿意,也認識鋼琴曲譜,尤其是那種對於音樂用心的體會和解讀的態度,更是非常符合我個人的理念。但是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她不會彈琴,也沒有系統學習過聲樂。
最初試唱的時候,我確實發現她在技巧方面對歌曲的把握和演繹很青澀,本來還以爲是因爲沒有經歷過登臺實戰的結果,現在看來,她還有更大的提升空間。
我覺得有些可惜,她對音樂的敏銳度非常好,如果能夠早早接受正規的音樂教育的話,應該遠比現在出色。只是,如果現在纔開始的話,確實是有些晚了。
曾經,我問過她: “你說,對於音樂,什麼纔是最重要的?”
“這個我也說不好,不過對我自己來說,心纔是最重要的吧。沒有心的東西,就沒有靈魂。”她如此回答我。
我一震,有多久了呢?有多久沒有人和我提起心和靈魂了呢?我和相木之所以成爲至交,就是因爲我們有着共同的信念,無論是文學作品也好,還是音樂作品也好,最最重要的,就是要用心,要用心賦予它靈魂。
我的家族是做娛樂業的,從小到大,我看過太多爲了利益而捨棄心與靈魂的人和作品。我知道,在現在紛繁複雜的世界中,沒有多少人還會記得一部作品是有靈魂的;更沒有多少人會透過重重的粉飾和種種的誘惑,用心去創作和尋找那些內在的東西。
但是她懂,她也會去尋找,在每一次的試唱中,她都在尋找,都在體會。
她可能不知道,這段時間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靠在門邊聽她試唱。技巧的訓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就算在技巧上仍有瑕疵,她對音樂的體會和感悟卻在這一次次的實驗中更趨完美。將劇本與音樂相結合,她對人物內心的發展看得無比透徹,也表達得韻味十足。
也許,她確實無法在音樂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有心的人才是最重要也最可貴的吧。
舞臺劇的表演很成功,我和相木的願望終於在這個春天得以實現,拉着她的手謝幕的時候,我忍不住轉頭去看她。乾淨快樂的笑容讓我有了一瞬的失神,第一次,我想主動去接近一個女生。我想去接近她,不是縮短物理上的距離,而是拉近心與心的路程。
可是第二天早上鋪天蓋地的緋聞卻讓我有些掙扎。她會怎麼想,又會怎麼做?會更加靠近我,還是開始躲避我?依照平時的表現,她雖然不反對偶爾看戲,卻好像很不喜歡麻煩找上門。不知道,這樣的傳聞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
我帶着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的心情等待她的消息。這種事情很簡單,八卦的人何其多,現在又是緋聞傳得最熱的時候,並不需要我特意去找人打聽,她的任何一個可能相關的反應,都能通過各種渠道傳進我的耳朵。
可是,一個上午過去了,風平浪靜。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是又沒辦法親自去驗證。算了,再等等,實在不行晚上去音樂社露下面,如果她有心的話,應該也會去吧。
暫時放寬心的我卻在下午的時候接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同班的幸村推薦她做男網部經理。
爲什麼?爲什麼是她?爲什麼是這個時候?
幸村給出了看似合理的解釋,可我卻覺得他恐怕另有深意。
說是先下手爲強也好,說是先斬後奏也罷,無論用什麼樣的詞彙去形容他的這次動作都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爲他抓住了問題的根本——率先說服了學校社團管理老師。
小竹是真田的妹妹,只要真田說話,以她的脾氣應該不會拒絕。真田是幸村的好友,幸村的行動他很可能早就知道,尤其是,不排除傳聞中真田在幕後動手腳的可能。
就算是幸村已經佔盡先機,也不能就這麼束手待斃。看着社團指導老師的態度,我知道她肯定是要去網球部了,不過,至少先在名義上留下她。
幸村聽了我的提議略微皺了下眉,不過還是同意了。想想真田那種認真到讓人頭疼的性子,我很鬱悶,以後見她的次數,恐怕必然會減少了。
‘她果然在’,今天是音樂社例行點卯的日子,我下了課早早就往音樂社走。推開門,就看到那張久違的笑臉。一週了,整整一週,自從她進網球部以後,這一週我都沒有見過她。我很想走過去問問她最近怎麼樣,在網球部習不習慣,可是。。。從我推門的一瞬間起,原本熱鬧的屋子忽然就變得鴉雀無聲。
‘他們什麼時候這麼有組織有紀律了?’我被氣得不行。我知道,出現這種結果,是因爲我和她在緋聞以後,第一次同時出現在社裡。可是,這樣的氣氛裡,我根本沒辦法自如的和她說話。
我儘量穩定情緒,開始點名。沒想到,剛結束點名她就請假,說有訓練,然後離開了。我多少有點兒控制不住脾氣,說不上是生她的氣,自己的氣,還是屋裡其他人的氣。
盼望了一週,竟然只見了短短的十幾分鍾,我今天的心情實在說不上好。可是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只是我今天痛苦的開端。
晚上吃過飯,爺爺把我叫去書房。
“羽原,有件事情要和你說下。”爺爺慢悠悠的聲音隔着桌子傳來,卻讓我突然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爺爺請說。”
“聽說,你最近和學校一個學妹走得很近?”爺爺閉目養神,看似不經意的問。
近嗎?一週只見過短短一面能夠稱得上近?“我。。。”
“羽原”,爺爺打斷了我的話,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回答。“你要記住,你是本家的長孫。你已經十五歲了,再過幾年就要開始接手家族業務,我希望從現在開始,你做事情多少都要考慮到家族利益,以家族爲重。”爺爺的語氣到最後多少有些嚴厲。
“即使是普通戀愛的話,我也不贊成你和那個孩子。另外你要記住,聯姻只是早晚的事情。”爺爺突然睜開了眼睛,眼中的凌厲讓我不自覺的向後靠在椅背上。
深吸了一口氣,我開口。“爺爺,她現在在真田本家。”我想向爺爺傳達的意思很清楚,一方面,我在乎她,真的想過和她在一起;另一方面,她家無論在身份上還是地位上都不低,如果確定要聯姻,那麼她也可以被考慮。
“哼,你真以爲她是真田家的孩子?別以爲我不知道她是過繼過去的,一個到現在還沒有改姓氏的女孩子,在真田家的分量又能有多少?”
爺爺的話讓我心裡一驚,怎麼。。。會這樣?
“羽原,我們是商人。從家族利益出發,聯姻的對象還是要從商界中選。”爺爺頓了頓,口氣突然轉爲強硬,“那個孩子,你不用再考慮了,我不可能答應,你最好趁現在早早斷了。”
斷?我在心裡苦笑,根本就還沒開始,又何談斷不斷的?
接下來的一週,我過得很迷茫,我想忘記爺爺的話,可是。。。看着父母期待的眼神,我又如何能夠捨棄所有?
我想見她,想見她那永遠散發着無限快樂的笑容,想從那笑容中獲得勇氣。如果,如果我接下來的試探能夠得到她的迴應,那麼,無論爺爺的態度如何,我都將堅持。
也許是因爲我孤傲的性格,也許是因爲我淡漠的習慣,我發現,我的很多試探在她眼中似乎走了型。我突然有些痛恨自己,痛恨這樣不懂溫柔呵護的自己。
然而,就在我的試探剛剛開始,還沒來得及改變方式讓她明確體會到的時候,一切卻已經晚了。
那天晚上,爺爺告訴我,暑假的時候我將和表妹小薰訂婚。
“爲什麼?爲什麼讓我這麼快和小薰訂婚?”事情來得太快,我完全措手不及。
“你們都已經十五歲了,也不小了。小薰是家中獨女,家族產業又和我們有很多聯繫,還用我說得更清楚嗎?”爺爺的語氣堅定,我知道,一旦他用這種語氣說話,就意味着一切已無轉圜的可能。
“爺爺。。。”
“不用再說了,這件事情我早就已經定下了,你只要接受就好。既然是早晚的事情,那就在今年暑假辦了吧。”注視着帶着反抗意味從凳子上站起來的我,爺爺突然放緩了語氣,“羽原,你是我最愛的孩子,我當然會把最好的都留給你,你要體會我的苦心。”
看着爺爺彷彿瞬間蒼老的臉,我慢慢失去了反抗的勇氣,或者說意願。這麼多年,小薰一直對我很依戀,娶她,意味着無論事業還是愛情,未來的我都將輕易擁有。可是。。。
暑假嗎?現在是五月上旬,離暑假還有兩個月,兩個月後,我將成爲小薰的未婚夫,徹底失去喜歡她的資格。
“明天中午,我替你值班吧。”傍晚時分,我毫無意外的在第一音樂教室裡堵到了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的伊藤晴。前天社活結束後,副社長悄悄告訴我說,小竹每週四中午都會去資料室找她。
她只是看着我,我們都沒有說話,許久,她纔開口:“伊集院,如果你。。”
“我想見她。”我直接挑明,伊藤晴是個嘴嚴的人,我知道,今天的對話她不會向第三個人提起。“你們沒必要這麼懷疑我的誠意。”爲什麼?爲什麼熟悉的人都勸我不要招惹她?難道我就那麼像花花公子?就連相木那傢伙都對我說,‘如果不能下定決心走到最後,不如在沒開始的時候就選擇放棄。’
“我不是懷疑你的誠意,”伊藤晴依然用她獨有的溫和聲音和溫和態度緩緩的說,“只是想說,如果你決定表白的話,我會支持你。但是,如果你沒這個打算,那就別再繼續。”
“那還不是一個意思?”
“伊集院,你知道嗎?如果小竹不是你女朋友,你又離她太近的話,她會很麻煩的。”伊藤晴的話如同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我所有的火氣。
她是對的,某些人拋給她的眼神我不是沒見過,某些針對她的閒言碎語我也不是沒聽說過。
難道,僅僅是接近都已經變得如此奢侈?
“伊藤,就一次。我。。。真的想見她,只是見見她。”第一次,我放緩了語氣對自己的社員說。
“好。”她想了很久纔回答。
從柳生那裡回來,我的心情可以說是苦樂交加。樂的是,這是緋聞以後第一次,我和她單獨相處,雖然很短暫。苦的是,短短的兩個月,她已經從我的社員變成了網球部備受關愛的小經理。
看着柳生對她的態度,我恨不得擡手揭開他那張萬年不變的紳士面具,看看他究竟安的什麼心。
原來,我們已經越走越遠,遠到再也回不到從前,哪怕僅僅是那種單純的同臺演出的關係都只存在於回憶裡。
既然已經註定了不可能在一起,那麼,我想至少留下些東西作爲紀念。所以,我選了那兩首歌,一首代表了我對你的思念和留戀,雖然困在這樣的感情裡不能自拔,卻並不後悔,反而有些眷戀。一首代表了即將永遠失去喜歡你的資格的絕望。我想聽見你全心全意的去詮釋它們,希望你能夠體會一次我的心情,哪怕是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
你果然不負我的希望,依舊將兩首歌演繹得近乎完美。我早早的在琴蓋上放上了MP3,調到錄音模式。既然無法留住你的人,那麼就留住你的聲音,讓它代替你,陪在我的左右。
你說你要走的時候,我心裡一陣抽疼。難道一切真的要這樣在還沒開始的時候就結束了嗎?我忽然很不甘,衝動之下伸手拉住了你。那一瞬間,我的腦中閃過很多個念頭。
表白?即使知道沒有結果,至少讓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意。
吻你?就算你會拒絕會生氣,至少可以留給我永久不忘的甜蜜回憶。
可是我什麼都沒做,我只是這樣看着你。
明明很愛你,明明想靠近。
可是太多的東西註定了我們終將遠離。
看着眼前關閉的房門,我輕聲在心裡說,‘三週以後,我將成爲小薰的未婚夫。從那一刻開始,我只能這樣遠遠的看着你,直到你的身影徹底從我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