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海縣醫院,重症監護病房。
姜悅坐在病牀左側的椅子上,聽着儀器發出的滴滴聲,看着躺在牀上沒任何反應的韓昕,跟閒聊似的說着家裡的事、單位的事和親朋好友們的事。
他枕着冰枕,鼻子裡、嘴裡和身上插滿管子,連手上都連着儀器傳感器的電線。
早上醫生來檢查縫合的傷口有沒有感染,她看到了,那麼長,像一條巨大的蜈蚣。
太恐怖,太瘮人!
換作平時,換作別的人,她真不敢直視。
然而,他不是別人,他是她的陵海村小霸王。
進來已經三天,就這麼坐在邊上跟他說話,能想到能說的全說過了,只能再說一遍,只能想到哪兒說到哪兒。
“露露這次考得其實挺好,一本分數線347,她考了371,可她運氣不好,今年報醫學類院校的考生特別多,連外省的那些醫科大學臨牀醫學專業一本的最低提檔分數線,都比一本分數線高二十多分。”
她低頭看了看手機,接着道:“外省的那些醫學院的提檔分數線沒那麼高,但能上醫科大學肯定比上沒什麼名氣的醫學院好,所以志願是壓着人家的最低提檔分數線填的。
有黑爾濱醫科大學,有徽安醫科大學,燕陽醫科大學,西南醫科大學……如果這幾所醫科大學競爭太大,那就只能上醫學院了。
南海醫學院錄取分數線不高,最低提檔線350分,她肯定能上,但那是二本……”
正說着,正在視頻的手機裡,傳來小韓露的聲音:“嫂子,別光顧着說我,跟我哥說點別的!”
“好的。”
姜悅把手機架到牀頭櫃上,拉了拉口罩,繼續道:“你送到你爸工地做保管員的那個王叔,別提多擔心你。前幾天非要加你爸的微信,轉了兩千塊錢,讓你爸幫着給你買營養品。
早上聽說我在這兒陪你,又給你爸打電話,非要加我的微信,要跟我視頻,要看看你。還說這是第一次看見我,又給我發了兩百錢紅包,我不點不收他還不高興。”
小韓露不喜歡那個來歷不明的伙伕兼保管員,感覺那個老頭怪怪的,又嘟囔道:“說那個老頭做什麼,說點我哥關心的事!”
“哦。”
姜悅探頭看了一眼視頻,接着道:“正在住院的不只是你,你的老領導、刑警大隊的黃大也住院了。平時看着挺健康的一個人,說倒就倒下了,在人民醫院檢查的,說是腸癌,要開刀。
刑警大隊的工作不能受影響,來前局裡打算讓楊彪悍接替黃大做大隊長。結果楊彪悍說他可以主持大隊工作,但這個大隊長他不能做,就算做也要等黃大康復之後……”
她正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小韓露突然驚呼起來:“嫂子,我哥是不是在眨眼?”
“啊,我看看。”
“他剛纔好像眨了一下!”
姜悅顧不上再說了,立即站起身,緊盯着韓昕的雙眼。
大韓璐反應過來,急忙搶過手機:“嫂子,接着說,你剛纔說到了哪兒,繼續往下說!”
姜悅意識到小韓露剛纔如果沒看花眼,那就意味着陵海村小霸王對她剛纔說的事很敏感,急忙道:“老公,別擔心黃大,剛纔沒說清楚,他患上的是直腸癌,而且發現的早,醫生說只要做個手術,再化幾天療,就能康復。”
大韓璐提醒道:“接着說,別停!”
“以前我們都以爲楊彪悍和黃大不對付,沒想到他倆搭班子之後關係變得這麼好……”
楊彪悍是誰?
楊彪悍怎麼了?
韓昕迷迷糊糊的聽到“楊彪悍”這個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下意識睜開眼。
然而,巨大的睏意襲來,還沒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又閉上雙眼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姜悅看得清清楚楚,激動得小心臟怦怦直跳。
大韓璐也通過視頻看到了,欣喜地說:“嫂子,我哥醒了,他真醒了!”
小韓露既高興激動又緊張,用近乎顫抖的語氣說:“嫂子,趕緊喊醫生啊!”
姜悅如夢初醒,連忙伸手摁牀頭的呼叫按鈕。
等了大約一分半鐘,穿着連體防護服,裹得嚴嚴實實的護士跑進來了,緊接着,醫生到了。
姜悅急切地問:“醫生,他剛纔睜了一下眼,就看了一眼又閉上了,這算不算醒啊?”
醫生轉身看了看儀器的顯示屏,確認各項生命體徵都沒問題,回頭道:“算,已經三天了,也該醒了。這是好事,繼續跟他說話,如果他再醒,別讓他再睡。”
“哦,好的。”
……
姜悅激動得無以復加,繼續說起與“楊彪悍”有關的話題。
然而,一連說了近一個小時,實在想不出楊彪悍還有什麼可說的,韓昕依然沒有反應。
就在她說得口乾舌燥的時候,韓昕緩緩的睜開雙眼。
“老公,你醒了!別再睡,我是姜悅,能不能看見我,我知道你不能說話,能不能跟我眨眨眼?”
“……”
眼睛是睜開了,但目光呆滯,眼神中帶着茫然。
姜悅既高興又擔心,一邊摁着呼叫按鈕,一邊哭喊着:“老公,是我呀,你是看不見我,還是不認識我了,你知道我多擔心你嗎?
你出了事,你爸你媽能哭,大韓璐小韓露能哭,我爸我媽能哭,我比他們更擔心我卻不能哭,還要勸他們!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我真頂不住了,我也想哭……”
大韓璐和小韓露這才意識到嫂子不是真堅強,而是不得不堅強,也控制不住跟着哭喊起來。
一遍一遍地喊哥,不斷呼喚韓昕,不讓韓昕再睡。
醫生趕了過來,檢查了一下,搞清楚情況,連忙勸慰道:“小姜,別哭了,他剛醒,意識有點障礙,想不起來以前的事,這種情況很常見。”
“那什麼時候才能想起來?”
“快了,正常人剛睡醒都迷糊,更別說像他這樣動過大手術的,別緊張,別擔心,好好陪護,繼續跟他說話。”
病人神志能否清醒,其實醫生也沒把握,但現在只能這麼說。
姜悅意識到能否真正喚醒他,既靠他也靠自己,連忙擦了把淚,哽咽着說:“老公,看着我,我小悅,我是你老婆,你到底想不想娶我?我們到底什麼時候結婚?”
韓昕醒了,但眼前只有一個人影,腦子裡一片空白,耳邊似乎有聲音,又好像沒聲音,也感受不到動過大手術的痛苦,就這麼渾渾噩噩,雙目無神地睜着眼。
醫生說他不能再睡,姜悅自然不敢讓他睡,急切地說:“你不急我不急,咱爸咱媽急,連團委都替我們着急。七夕情人節,團委打算搞一個集體婚禮,還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參加。
我去過你們老部隊,我答應李隊和楊姐了,我們結婚要麼不辦,要辦就辦兩次,老家一次,去你們老部隊辦一次,這樣他們就都能參加我們的婚禮,都能喝到我們的喜酒。”
小悅!
老婆!
結婚!
老部隊!
李隊……楊姐……!
韓昕聽到了,看清楚了,也想起來了,緊盯着魂牽夢縈的女友,很想說點什麼,可又說不出話。想抓住她的手,可雙手好像沒了似的,什麼都做不了。
醫生站在牀頭看得清清楚楚,緊攥着拳頭笑道:“兩眼有神,這次是真醒了。小韓,我知道你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但你可以跟你女朋友眼神交流。”
你是誰?
這是什麼地方?
我怎麼會在這兒?
韓昕認出了女友,想起了李隊和楊大姐,一時半會間卻想不起別的事,只能把目光從穿得跟“大白”似的陌生人身上,轉移向女友。
他身體動不了,鼻子裡嘴裡插着管子說不了話,但眼珠子能轉,他在看自己,姜悅欣喜若狂,緊攥着他沒輸液的左臂喜極而泣。
現在負責治療的不只是“黃一刀”,還有腦科的主任醫師。
ICU的醫生確認病人真正醒了,立即打電話通知“黃一刀”和腦科的主任過來會診……
傍晚六點半,正準備下樓吃東西的程文明,接到了賀主任的電話。
只聽見賀主任在電話那頭激動地說:“程支,韓昕醒了!黃主任他們剛去做過檢查,確認他真醒了,而且認出了姜悅,跟姜悅有眼神交流!”
“好,太好了,我這就跟姜悅視頻,看看他能不能認出我。”
“程支,彆着急,黃主任他們說恢復神志需要一個過程,會逐漸恢復,而不是一下子都能想起來。”
想到自己當年好像也是在牀上躺了好幾天才慢慢想起所有的事,程文明若有所思地問:“有沒有給韓總打電話?”
“我還沒顧上。”
“趕緊打,韓總他們正等着消息呢。”
“我在他們的家族羣裡,我在羣裡跟他們說一聲,就算我不聯繫姜悅也會聯繫他們的。”
賀主任這次是真正松下口氣,想想又激動地說:“程支,我先掛了,指揮部領導、廳領導和局領導都等着消息呢,我先在小韓的家族羣裡說一聲,得趕緊向各級領導彙報。”
程文明也是如釋重負,感嘆道:“趕緊彙報吧,看來不用制定什麼方案,不要包機轉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