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孤身一人行走的顧非墨微低着頭,走得很快。
雲曦幾乎是在小跑着追着他。
因爲是在宮中,她不敢太暴露自己會武的事實,用着笨力氣小跑着追趕。
更不敢高聲地叫他,這樣的非常時期,顧非墨身份暴露後,無疑是讓他送死。
就在離着鳳鸞殿只有一塊花圃遠的距離時,前面的顧非墨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原地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轉過身來,偏着頭一瞬不瞬地盯着遠方疾步而來的雲曦。
等她走得近了些時,他的脣角輕扯了一下。
這個小女子,臉上塗抹得臘黃,穿一身老氣舊式衣裙,除了那雙靈動的眼,看不出哪兒好看。
雖然她性子生得豪爽不拘小節,但女兒家該有的愛美心還是有的。
他平時見她總是一身紫色羽紗裙,不掛過多的飾物,簡單大方卻也不失溫婉,通身看去,清麗似蘭。
此時卻穿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八成是段奕那廝自私心的手筆。
他口裡輕哼了一聲,臉色頓時變得鬱黑。
又見到雲曦因爲急走而額間微微冒起的汗水,他微微挑了挑眉。
待她走到面前了,他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太監禮,“奴才見過曦小姐。”
這個標裝的太監禮讓雲曦忍俊不禁。
她攏了攏寬大的袖子,施施然看向他,口裡更是輕嗤了一聲。
雲曦低聲說道,“別裝了,顧非墨,我知道是你。”
顧非墨的臉上抹得黃黑,遮去了原來俊美容顏的七八分,但那雙眼卻是裝扮不了的。
只是,昔日的貴公子因着家中長姐的事而受牽連,家勢一落千丈,父母備受打擊病倒,生生將懶散不羈的紈絝公子打磨得神色冷俊堅毅。
顧非墨看了她一眼沒有反駁,同樣是壓低了聲音問道,“你的傷好些了嗎?那日在山上……”
她的臉上塗抹着東西,看不出真實的臉色。
她微微一笑,“只是流了一點兒血而已,沒有大礙,你看我都能正常出門了,就是全好了。”
“那就好,我還擔心着你……”他往她身後看去,然後聲音一沉,“你怎麼一個人來了這裡?今日宮中不是有宴席嗎?”
雲曦點了點頭,“有人悄悄的跟着我呢,不妨事。”頓了頓,她的脣角一揚諷笑道,“沒錯,我就是來赴宴席的,還聽到了一個天大的驚人消息。
南宮辰——也就是那個神秘的琸公子,搖身一變,成了平王的兒子,被皇上收到了膝下,封爲太子了,認了淑妃爲母妃。這父子倆,騙了所有的世人。我懷疑,他根本就是皇上的兒子!”
顧非墨的臉上沒有驚訝,“我剛纔混進宮來時,也聽到了兩個太監說的話,一直在說琸太子,那麼,名叫琸的還有第二人嗎?”
“非墨。”雲曦眼神眯起,沉聲說道,“假如段琸果真是皇上的親生兒子,那麼,他隱忍這麼多年翻身後,第一個要開刀的就是你們顧家。”
顧非墨的脣角揚了揚,諷笑道,“南宮辰?段琸?爺小時候就沒將他當回事,他如今當了太子又怎樣?他父子倆是不是忘記了這江山是我姐替他們打下來的?想過河拆橋了?”
雲曦忙說道,“但是,那個西寧月壞了顧貴妃的名聲,不明真相的皇上可是抓着你家不放呢!要不是朝上幾個老臣力保,你父母只怕會擔罪。”
“所以——”他望向前方宮門緊閉的鳳鸞殿,眸色沉沉說道,“我今天來就是來找證據的。我要找出我姐被冤枉的證據!我不能任由我姐拼着命助那人上位而好處讓其他女人得去!自家卻落得悽慘的下場!”
“你知道嗎?”他又道,神色帶着悽然,“我姐姐之所以一直沒有生孩子,是因爲有一次她懷着七個多月的生孕闖入敵營救了被俘虜的那個人而流產了,再沒懷上。
別人當太子即位我們顧家不反對,但,過河拆橋絕對不能接受!那日西寧月當着福公公與段琸以及一衆羽林衛已經說了她是假冒的,我姐姐早被她殺死,但皇上仍是降罪我們全家,還要緝拿我,這筆帳不能就此算了!”
“只怕,鳳鸞殿不好進吧。”
鳳鸞宮的建造的地方特殊,四周都是水,宮殿建立在一片湖水的中間。
要想過去,只能走唯一的一條堤壩。而那路口卻守着不少的護衛、太監。
“不好進也要進。”顧非墨道,又回頭看向她,“你回吧,這是我自己的事。”
“誰說只是你一個人的事?”雲曦跟在他的後面,“你可不要忘記了,要不是你們顧家,我大哥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昨天他就找到我,說,做人不能忘本。”
顧非墨沒有回頭,“收留你楓大哥,主要還是洪管事的功勞。”
“話雖然這麼說,但是,如果沒有太師太師夫人在背後支持與幫襯着,以我大哥五歲的年紀,以洪管事一個僕人的能力,如何能躲過安氏頻頻派來的追殺?”
他扭頭看向她,目光中略有所思,“宮中是個是非之地,我不想你惹事,你回吧。”
“是非之地沒錯。但我覺得我來對了。”她眼睛一眯,袖中一抖,那隻包起來的短箭滑落於掌上,“這是我在那個淑妃的琉璃宮裡找到的,短箭正在荷花池的淤泥裡。”
顧非墨拿在手裡,兩眼緊緊的盯着,因着意外,說話的聲音都低了幾分,“宮裡發現的?”
她點了點頭,“對!之前我問了那西寧月,無論怎樣折磨她,她都說不是她射的短箭,但這短箭此時又出現在了宮裡,讓人沒法不心生疑惑,這宮裡哪怕再兇險,只怕也要時常來走走了。”
顧非墨盯着那短箭看了好一會兒,才點頭說道,“好吧,但是,你也要當心。”
如果不讓她跟着,以她的性子,只怕是自己轉個身,她又追來了。
還不如讓她跟着看看鳳鸞殿中的究竟。
兩人裝作主僕的樣子往鳳鸞殿而來。
顧非墨裝成一副太監的樣子,哈着腰對護衛說道,“這位是奕親王的準王妃,曦小姐。”
雲曦淡淡看了衆人一眼,“本小姐只是信步走走,不知前方是什麼地方,看着景色不錯的樣子,你們放行吧。”
太監與護衛對視了一眼,護衛手裡握着的刀矮了幾分,一起低頭行着禮說道,“見過曦小姐。但是,沒有皇上與太子殿下的准許,誰也不準入內!”
雲曦昂首走上前,微微擡着下巴,目不斜視冷然的看着幾人。
忽然,她冷喝了一聲,“放肆!奕親王來了,你們也是這樣嗎?見了主子不行大禮?手裡居然還握着武器?還是要請太子殿下與皇上親自來調教你們規矩?”
琸公子剛剛被封太子,宮中不知有多少人正要去討好呢,而曦小姐要是到太子的面前告狀了,這頭一次的好印象都沒了,還想往上升?
幾人慌忙跪下來。
“曦小姐!實在是在奴才們必須得……”
噗通——
顧非墨手起掌落,朝兩個護衛的脖子劈去。
雲曦緊跟其後,擡腳踹倒一個太監,銀鏈子勒住了一個。
兩人出手,頃刻就打倒了四人。
顧非墨瞪了她一眼,“你那日出血那麼多,身子骨這麼快就好利索了?別太用力,當心會頭暈。不就是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太監與兩個花拳繡腿的護衛嗎?用得着你出手?”
雲曦收回鏈子一點一點往手腕上繞着,脣角撇了撇,“不就是一個一寸長的口子嗎?能有什麼大不了的?我還沒那麼嬌氣吧?現在,咱們的動作快點,將這幾人藏起來。”
一地都是血,血水如泉眼裡冒出的水,讓人驚心,還說沒事?
但顧非墨沒說出口,當時她正在昏睡着,知道自己的身體會這樣,會不會驚嚇?他微嘆了一聲。
顧非墨的動作很快,分別撕碎了四人外衫將他們反捆了起來。
兩個一提,兩個一提的將四人扔進了鳳鸞殿前一個假山洞裡。
雲曦緊跟在他的後面。
宮院的門上落了鎖,顧非墨伸手攬過她的腰身,二人輕飄飄地進了鳳鸞殿的宮苑內。
主殿的門上也落了鎖,雲曦從腿上拔下那柄小匕首,唰的一聲劈斷了。
“進吧。”
顧非墨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匕首,隨口說道,“你那匕首上的圖紋很奇怪,不像是樑國本土人做的。你在哪兒買的?”
雲曦低頭看向手上的匕首,烏黑色的柄身,刻着非雲非鳥的花紋。
她搖搖頭,“撿的!”
顧非墨不相信的輕笑一聲,“撿的?呵……怎麼可能,雲曦,這種削鐵如泥的匕首用的都是最上等的材料,哪兒撿的?你給我也撿一個去?”
“不相信就算了,反正說來話長。”
因爲門窗緊閉,雖然還只是上午的時間,但殿中依舊是昏昏暗暗的。
只三日的時間,這座皇宮中昔日最富麗堂皇的宮殿卻是一片冷清。
外殿中沒什麼好看的,空空的擺着些日常傢俱。
想必是太監宮女趁着假顧貴妃逃走,也跟着洗劫了一把。
顧非墨看了四周一眼,眸色清冷,抿着脣未說一句。
雲曦緊跟在他的後面,這個時候多話無疑是徒增他的傷感。
在他的心裡,寧可相信姐姐變壞,也不相信姐姐已經死了吧。
何況,還是那樣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
顧非墨往內殿走去。
內殿裡,也看不出異樣。牀,小榻,美人靠,桌椅,四周的牆壁上掛着掛屏。
雲曦走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地底下有什麼聲響。
她乾脆停了腳步蹲下來細聽。
顧非墨見她沒有跟上來,而是蹲着身子聽着地板下的聲音響。
“有什麼不對嗎?”他忙問。
他知道她的耳朵特別,如果屏息去聽,是普通人聽力的幾十倍。
雲曦微微眯起眸子,半闔着眼說道,“裡面有東西。悅耳的樂器聲音。只是,地底下怎麼會有聲音?”
她擡頭看向顧非墨,“會不會是那個西寧月藏着什麼東西在裡面?”
顧非墨蹙着眉尖,薄脣緊抿,伸手在翡翠色地磚上來回的摸索了幾下,“你的匕首呢,借我一用。”
“好。”她撩起裙子,露出穿着襯褲的小腿,小腿上綁了一個牛皮的小刀鞘,那柄精巧的匕首就插在刀鞘裡。
他不禁莞爾,這個小女人的心思倒是縝密。
他伸手接過她遞來的匕首說道,“你這個法子倒是不錯。”
“那是當然了!”雲曦微微彎起脣角,“防身的絕佳武器。”
顧非墨握着匕首順着地磚縫劃去,輕輕地撬開了一塊磚,發現磚下是塊大石板,而那器樂的聲音連他都聽得見了。
“非墨,一塊磚的位置不夠,再撬開兩塊。”
她伸手敲了敲石塊,那器樂聲音就在那石板下面。
很快,又有三塊地磚被他敲開了。
顧非墨將那匕首遞還給雲曦,沉聲說道“你站遠一點兒,這底下透着詭異,當心有什麼惡毒髒亂的東西濺到你的身上了。”
常年不見日光,能有什麼乾淨的東西?
雲曦知他關心她,便點了點頭,退後幾步說道,“你也當心點。西寧月是南詔國的人,那裡的人常年生活在雨林裡,愛好毒物,你可仔細了。”
顧非墨的手摁在石板上,擡頭看向她。
她的神色透着隱憂。
她總是站在他的三步之外。
她雖然在擔心,但是他知道,那也是一種出於對朋友的擔心。
她對她的侍女侍從們也一樣。
她爲了她的一個侍女不惜去冒險害謝君宇落網,端了謝五房的大半部份的鋪子。
她對他一直客客氣氣。
顧非墨輕嗤一聲,又恢復了以往的不羈笑容,“謝雲曦,你不願嫁給爺就是懷疑爺的本事,你這女人偏心眼,小看小爺了,爺什麼沒見過?會怕?呵!”
雲曦瞪了他一眼,“那就快點,磨磨蹭蹭的幹什麼?女人家一樣!”
“爺是男人,你要不要檢驗一下?”他將頭湊近到她的面前。
話題說來說去又變了味,雲曦怒目,“本小姐只關心段奕是不是男人,其他人是男是女不關心!”
“嗤!”顧非墨的眉梢揚了揚,乾脆坐在地上,拍了拍手,目光望向屋頂,聲音低沉的說道,“你爲什麼會喜歡上段奕?我記得,有一次你說……是在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上他了。可是謝雲曦,你在撒謊呢!段奕那廝,除了十五歲那年不知鬼混到哪裡去了,大半的時間都是跟本公子在一起。本公子可不記得有個你的存在!”
“你相信前世今生的緣分嗎?”雲曦反問他。
“什麼前世今生?”顧非墨扭頭看向她。
雲曦的眼神正望向殿中天窗處,那裡有幾縷陽光從上面照射下來,如金燦燦的簾幕一般。
顧非墨看向她的臉,女子望向屋頂的神色柔和沉靜,一雙眸子微眯,似沉入某些回憶裡。
他偏過頭來,呵呵一笑,“你腦袋撞牆上了?產生幻覺了?居然有什麼前世今生的想法!可笑!我現在要搬開石板了,別想你的前世今生了,快來看這裡,看看是什麼情況……誰要你站這麼近的?站遠點!”
雲曦揚眉,“不是你讓我站近的嗎?”
顧非墨臉色一沉,“我讓你站近也不用站得都快踩到石板了,站後面六尺遠的地方去!”
“矯情!”
她抖了抖大袖子,依言站在六尺之外。
石板已事先用匕首撬開,顧非墨伸手順着縫隙輕輕的搬起來。
底下的器樂聲音更響了。
但旋即也傳來一陣惡臭味,什麼東西腐爛的味道。
雲曦剛捏着鼻子,就見顧非墨的臉色一白,整個人坐在了地上,然後,忽然瘋了一樣地往洞裡撲去。
她不禁吃了一驚。
“顧非墨,怎麼回事!”
袖中的鏈子飛快地捲起將顧非墨給拉了回來。
“謝雲曦,謝雲曦!”顧非墨的聲音顫動着,眼底殺氣一閃,“我不殺那西寧月,不殺那斗篷人,這輩子誓不爲人!”
“到底怎麼回事?”她將頭伸向地洞口。
顧非墨猛然一推她,喝道,“別看!”
“我得知道你看了什麼會發瘋!”雲曦用力的收緊着銀鏈子將他拖開一點,然後探頭朝洞進而看去。
洞裡的情景讓她猛吸一口冷氣。
“顧非墨這是……”
洞裡的地上,橫躺着一副人體白骨。
白骨的一側有一條小水溝,水流緩緩向前流動着。
一隻鈴鐺串被白骨的胳膊壓着一半。
另有一半在水裡。小鈴鐺被流動的水推動着,才發出叮噹的聲響。
她心中不禁對這副白骨讚歎起來,這副鈴鐺,這個人絕對是有意放在小水溝邊上的。
因爲,白骨主人的雙腿已被斬斷。
若是被人關在地底下,又處於極度虛弱的情況下,這個有着九隻核桃般大小的鈴鐺,正好帶替了這個人的口,來向地面上的人求救。
這個人的心思可不是一般的聰慧。
“顧非墨,這人是誰?”
顧非墨的一張臉慘白如紙,脣角在顫抖,而兩眼血紅。
半晌,他才咬牙顫聲說道,“她是我姐姐顧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