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瑤的心中有些不忍,遲疑了片刻才道:“在王爺的眼中,我是一個毒婦,遲早要下毒手害死素素的。我無法說服自己頂着‘疑兇’的罪名過活,更不敢想象將來承受王爺的怒火……我不喜歡莫名其妙地捱罵,不喜歡被人當賊防,更怕痛、怕死……娘,我累了,對不起。若有來生,我希望可以做您的女兒,但是這輩子,青兒決定自私一次。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請您成全。”
太妃丟下柺杖,顫巍巍地俯下身子,想要拉她起身,謝青瑤卻是鐵了心腸一樣,直直地跪在地上,紋絲不動。
太妃只好轉向君御涵,滿臉含怒:“你自己惹出來的亂子,自己想法子解決!我只跟你說一句話:今日若是留不下青兒,我便不認你這個兒子!”
不用說,君御涵的臉色絕對好看不到哪兒去。
謝青瑤今日偏偏是豁出去了,不管他的臉色多難看,她硬是不肯低頭。
從前她的性子雖倔,卻還是懂得屈伸進退的,今天卻偏偏跟吃了秤砣一樣,也難怪君御涵生氣。
“你這樣急着要走,原因真的只有你說的那些嗎?”盛怒之下,君御涵忍不住口不擇言起來。
謝青瑤昂頭看着他,毫不示弱:“王爺管得似乎有點多了。您的狗離開您之後,是換一個主人還是被人殺了賣狗肉,似乎都跟您沒有什麼關係了吧?”
君御涵竭力勸自己忍耐,卻還是被她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孫紅素焦急地搖着謝青瑤的手,眼淚都下來了:“瑤兒,你平日是最會做人的,今兒怎麼哪句難聽說哪句呢?王爺先前確實有不對的地方。可他已經向你道歉了,只要你肯留下,他今後一定會好好待你的,你何必一定要鬧得這麼僵……就算你真的能離開王府,以後又該如何過活,你想過嗎?”
謝青瑤厭倦地推開她的手,悶聲道:“天下之大,總不至於每個無家可歸的人都餓死街頭。實在不行,我便剃了頭髮當姑子去,吃齋唸佛總比做一條不討人喜歡的狗來得自在些吧?”
“瑤兒,你怎麼會說這樣的話!涵,你勸勸她呀!”孫紅素見勸不動,又轉向君御涵,急得眼淚婆娑。
“你留下,我今後好好待你便是。”君御涵放軟了語氣,竭力掩藏住眼中的殷切之意。
謝青瑤冷笑着問:“爲何要好好待我?看在我女主人面子上嗎?”
君御涵眼角的笑意,瞬間消散於無形。
他想說“當然不是”,卻覺得實在難以出口,何況孫紅素還在一旁看着,難道他可以爲了留下謝青瑤,便輕易背棄自己當日許下的諾言嗎?
素兒會傷心的。
可是……另一個女人難道就不會傷心嗎?
君御涵忽然發現,他竟從未在意過謝青瑤是不是會傷心難過。她的悲喜,從來不在他關注的範圍之內。
難道真的如她所說,他只是在把她當作看門狗一樣豢養嗎?
分明不是。可他卻無從辯解。
她爲他做了多少事,他便虧欠了她多少情。
他待她,竟是薄情如此的嗎?
君御涵第一次這樣拷問自己,而拷問的結果,竟連他自己都不忍細思。
謝青瑤維持着嘲諷的笑容,靜等君御涵的答覆。
孫紅素勸了許久,君御涵才齊起勇氣,鄭重地道:“並不是看着素兒的面子上。你爲王府、爲母妃和我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我……先前對你多有誤會,今後我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希望你可以留下來。”
這番話,幾乎用了他大半輩子的勇氣。
君御涵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他對孫紅素說的每一句承諾,都像是從心裡自然地流瀉出來的一樣。不費分毫力氣;可是對謝青瑤說的每一個字,都沉重得像是要一點點從心裡掏出來,每一個字都壓在舌尖難以出口。
艱難,卻又並不是不情願。
君御涵想不通箇中緣由,只知道這番話出口,他的心裡像是剷除了雜草的土地。瞬間變得平整而充滿希望了。
當然,這個希望,要等謝青瑤給出答案之後,才能生根發芽。
可是謝青瑤顯然理解不了這番複雜的感情。她能看到的,只有君御涵的遲疑、艱難,以及萬分痛苦的神色。
連冷笑都嫌太費力氣。
謝青瑤維持着一個似有似無的苦笑。自嘲道:“是我太異想天開了,對嗎?自從進了王府,我便知道自己怕是死也出不去的了。我一直努力地想把它當做一個家,可是直到最後我才知道,即使那有可能是一個家,那個‘家’裡也沒有我。既不能給我歸屬,又不許我走,難道我這一輩子,當真就這麼過去了麼……”
見謝青瑤始終在鑽牛角尖,孫紅素早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依舊在一旁苦勸:“瑤兒,涵只是希望你留下來!涵早已經把你當做了王府中重要的一份子。你怎麼會沒有歸屬呢?你要跟我們生活在一起,咱們纔是完整的一個家啊!”
謝青瑤淡淡地看着她,已連苦笑都吝於給予。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感,毫不留情地席捲了她。
睿王府,始終不是她的容身之所。
從前君御涵的心裡也沒有她,但她尚可忍耐,因爲他的心中也沒有別人。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的他,心裡眼裡只有孫紅素一人,她在王府中留下的意義是什麼?就算君御涵肯給她正妃之位又如何?她始終只能是一個多餘的人,始終只能是一個旁觀者,始終只能是他與她琴瑟和鳴時候一道不和諧的音符。
這樣令人生厭的存在,連她自己都覺得可惡,何況是君御涵?
謝青瑤並不是承認自己一個肯輕易認輸的人。
如果君御涵寵愛的女子不是孫紅素,她或許還會願意爭一爭,可偏偏是她……
孫紅素待她一直是很好的。她跟着孫老爹學了三年醫術,與他父女二人一起開了一座小小的醫館,她既是學徒又是掌櫃,時常賴在醫館裡面蹭吃蹭住。照顧她的人,自然是心細如髮的孫紅素。最親密的那段時日,她早已將孫紅素當做了自己的親姐姐。
親如姐妹,她怎麼捨得破壞孫紅素來之不易的幸福呢?
思前想後,謝青瑤覺得,自己仍然只有離開一途。
“青兒,你執意要走嗎?我老婆子的生死,你是再也不管了,是嗎?”太妃在謝青瑤的面前蹲了下來,膝蓋幾乎貼着地面,與跪着實在沒有多大區別了。
謝青瑤心中十分不忍,忙想扶她起身。太妃推搡了幾下,索性真的跪了下來:“你不起,我也不起!”
謝青瑤無奈,只得率先站起來,太妃這才肯藉着她的手顫巍巍地起身,先前在宮中飽受折磨的身子。早已虛弱得站立不穩。
謝青瑤沒有法子,只得扶她到前面坐下。太妃硬拉着謝青瑤與她同坐。
謝青瑤幾次掙扎不過,心中既惱恨又無奈。
她是一定要離開的。君御涵和孫紅素面上雖極力挽留,心裡卻多半巴不得她走。
所以,如果她悄悄地離開,應該不會有人認真阻攔的吧?
改日找個合適的時機,再跟莫淺哥商量一下吧。謝青瑤這樣想着,勉強在太妃的身旁坐了下來。
“青兒,答應娘,留下來,好嗎?”太妃殷切地看向謝青瑤,眼中竟有乞求之意。
謝青瑤的心中有些疑惑。
太妃對她。是不是太在意了些?就算她做過幾件讓她滿意的事,應當也不至於值得她這樣苦苦挽留纔是啊!
謝青瑤實在不懂,但細看太妃的神情時,卻又實在看不出作僞的痕跡。
或許,太妃也只是渴望親情而已吧?她年輕時必定也是在宮中跟一羣女人鬥來鬥去的,如今漸入晚境,難道自己便當真忍心拂她的心意嗎?
謝青瑤沉吟許久,終於還是狠不下心來。
太妃見她並未明確拒絕,已是喜形於色:“你答應留下來了?太好了!你放心,以後凡事有娘替你做主,涵兒若敢待你不好,爲孃的先跟他沒完!”
“娘。我並不希望我的存在給王爺帶來困擾。素姐溫順純良,與王爺琴瑟和諧也算是一段佳話,我便不給他二人添堵了吧?”謝青瑤斟酌許久,遲疑着道。
“你還是要走?”太妃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謝青瑤想了一想,只得道:“我若執意要走,不免惹娘生氣;可我若不走,王爺和素姐多半又要暗地傷心……不如選一個折中的辦法,我不做孃的兒媳婦了,做您的女兒好不好?”
“不行!”太妃和君御涵異口同聲地否定了這個提議。
太妃不同意倒還說得通,君御涵的拒絕實在大出謝青瑤意料之外。
其實何止謝青瑤,連君御涵自己也不明白他爲什麼會這樣急着拒絕。
這本該是一個極好的主意不是嗎?
讓太妃收了她做義女,他不必再揹負忘恩負義的罪名,也可以與他心愛的素兒一生一世一雙人了,還有什麼不好的?
君御涵說不出是爲什麼,又或者是想到了原因,只是不願意承認而已。總之,在思維給出答案之前,他已經本能地拒絕了。
太妃提出的理由更是充分:“如果是你剛剛到王府的那一陣子,我認你做義女也罷了,可如今……你早已跟了涵兒,我若是再認你做女兒,你跟涵兒之間算是什麼?你這個主意,莫不是要給涵兒扣上一頂目無人倫的大帽子?”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謝青瑤慌忙辯解。
太妃的這番話聽着似乎沒什麼不對,但謝青瑤總覺得自己被坑了。
沒等她想明白,太妃已自顧自地替她做了決定:“我知道你心裡有疙瘩,現在還不願意原諒涵兒,當孃的自然捨不得你受委屈!聽孃的話,這個正妃的位置你先坐着,等過個一年半載的,你若實在覺得這個渾小子難以入眼,娘就不再強留你;你若以後有了中意的男子,娘便做主把你風風光光地嫁過去,你看如何?”
“有這麼好的事麼?娘可要說話算數,不要騙我!”謝青瑤笑了起來,完全不管一旁的君御涵早已黑了臉色。
太妃握着她的手笑得鄭重:“娘何時騙過你?”
謝青瑤歪着腦袋想了想,好像確實舉不出例子來,於是也便笑了:“這麼一想,確實沒有。既如此,我便信了孃的話了!”
太妃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後又道:“你既答應了,便在這兩個月裡挑個好日子辦了,如何?”
“可以不要麼?我就做個側妃挺好的……”謝青瑤又打起了退堂齊。
在這個問題上,太妃卻絲毫沒有退讓的打算:“自然不行,涵兒的正妃,必須是你。先前被囚禁在福寧殿地下的時候,我只要稍有清醒,便時時向先帝祈禱你與涵兒平安順遂、攜手一生。你能夠平安從宮中脫險、涵兒可以順利進宮救我出來,都是先帝保佑。如今你不肯做涵兒的正妃,那不是叫我失信於先帝嗎?”
她這番話說得聲情並茂,謝青瑤的心裡卻忍不住直犯嘀咕。
這話是真是假姑且不論,就算她真的日日祈禱又能濟得什麼事?那個弒兄奪嫡、用不光彩的手段奪得天下的仁宗皇帝,如果真的在天有靈,只怕也仍然是個糊塗蛋,哪裡能有本事保佑她平安了?
這番話她不好明着說出來,只好唯唯諾諾地聽着,不敢多言。
太妃見狀鬆了一口氣,君御涵面上雖平靜無波,心裡卻也十分雀躍,先前的一腔怒氣,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