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迅速閃身到窗簾邊上,沒讓他看見我。
可我看到他的樣子了,很陌生的一張臉,我只在照片上看見過。離得遠,也看不出我的眉眼有幾分像他的。
左華軍,這人就是我父親,從我出生一次也沒見過的父親。
看到他,我忽然特別想見我媽了。
每次去見我媽之前,我都要先和曾伯伯聯繫,這次也不例外,可我打過去電話才知道,我媽今天準備出院回家休養了,曾伯伯以爲我還在外地就沒跟我說。
我媽被曾伯伯接回了曾家,本來他們打算中秋節領證結婚,因爲我媽病倒,這事也往後推遲了。
和曾伯伯一起接我媽回到曾家,我還以爲之前曾念領來做保姆的那個女人還在家裡,可曾伯伯說那女人說不幹了要回老家已經離開了,家裡現在的保姆是我媽認識的,見我們回來手腳利落的迎出來,幫着把我媽扶了進去。
我媽恢復的真不錯,已經能開口說話雖然聽清楚得費點勁兒,腿腳不方便但是也不用必須坐輪椅,醫生說能這樣很好了。
曾伯伯給了我們母女單獨相處的時間,我關好門坐到牀邊,看着牀上的我媽。
“不用管我,忙你的你的去,訂婚都準備……啥樣了。”我媽詢問的眼神盯着我,她知道我和曾唸的事情後,對我的態度好了很多。
“都差不多了,媽,我有話跟你說。”對於和自己親媽聊天這件事,我還是很生疏的,都不記得我們母女間多久沒好好說過話了。
我媽點頭,可眼神裡分明有戒備的神色。
這眼神讓我不舒服,可現在也沒時間計較這些,我有些事情需要儘快問清楚。
“曾念換了個新司機,這事你知道嗎。”
我媽皺皺眉看着我,“不知道。這事幹嘛問我,你有話,有話直說。”
我也皺皺眉,估計自己的樣子和我媽一定很像。
“這司機你也應該認識的,曾念說他叫左華軍,我記着那個人也叫這名字吧。”
我媽眼神呆了一下,隨即眼珠迅速的轉了起來,可是沒說話。
“我也懶得廢話,他跟曾念說想參加我們的訂婚宴,這事怎麼辦,畢竟他是我爸,也是你曾經的男人,那天曾伯伯也會去。你說怎麼辦。”我口氣冷淡的問我媽。
好半天之後,我媽才嘆了口氣,臉色有些哀怨起來,看着我的眼神卻比平時都要溫和柔軟。
我倒是不習慣被我媽這麼看着了,避開了眼神看着窗外。
“年子,你爸的事我跟曾教授說過啦,我們沒啥,就是你……唉,都是孽債啊……”我媽說着,居然哽咽起來,擡手抹着眼角,連連搖頭。
我看着她,“那能告訴我。他爲什麼拋下我們那麼多年,現在纔出現嗎?左華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抽了一張紙巾遞給我媽,她接過去沒擦眼淚,直接把紙巾在手裡揉成了一團捏着,“說了你肯定不信,你爸,你爸他在你生下來之前,也是個警察,我跟他好了有了你,可我們沒結……結婚,我想問他有了你咋辦的時候,他就找不見人了……我差點把你打掉的,就是沒捨得……”
我瞪大眼睛看着我媽。“左華軍當過警察?”實話實說,我真的不太相信我媽的話。
“真的,你決定當法醫那年,他像鬼似的突然冒出來了,找到我說他回來了,也是那會兒我才告訴他,他還有,有個女兒……可是我沒敢跟你說,我沒騙你。”我媽看出我的懷疑,有些不高興的瞪着我。
這神態又回到了我們母女正常的相處模式上,我看着她這種眼神反倒舒服了不少。
“那這麼多年,他幹什麼去了,一個警察怎麼說消失就消失了,還回來幹嘛。”我繼續問。
我媽又嘆了口氣,“一兩句也說不清,我問他,他也沒說多少,可我知道,曾念知道得多,你問他,問他就明白了。”
我媽扯出了曾念,說完低下頭不看我了,看樣子也不想跟我再說下去了。
我也沒像過去那樣和我媽不肯相讓的逼着問下去,站起身說了句你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開車到了曾念公司門外,我一眼就看見他早上坐的那輛寶馬車就停在門口,我坐在車裡沒動,觀察着那輛車,可是看不出車裡有沒有人。
我給曾念打電話,他剛接了,我就看見他的人從公司門裡走出來,身邊還有幾個人跟着,和他離得最近的,居然是喬涵一。
“喂,怎麼不說話?”曾念在電話那頭問我。
我忙應了一聲,“在忙嗎,我想見你。”
曾念停下腳步,獨自走離那些身邊人,我看到喬涵一也站下來,看着曾念沒跟上來,不知道他們兩個在一起是爲了什麼事。
“有點忙,不過午飯時間可以給你,什麼事這麼急見我。”曾念一邊跟我講電話,一邊走近了那輛寶馬車。
車門打開,左華軍從駕駛位走了下來,看着曾念。
我的目光從曾念那兒移向了左華軍,這次看得比早上要清楚很多,看清了他是個有些黑瘦的中年大叔,臉上沒看出多少和我相似的地方。
“就在我車裡說幾句話吧,你過來,我的車就停在你公司對面,你看見了嗎?”
曾念應聲轉頭,很快發現了我的位置,他擡手衝我揮了揮,“那好,看見你了,等我一下。”
我看着他結束通話,然後和左華軍說了幾句話,左華軍也轉頭朝我停車的地方看過來,我們的視線隔着車前的擋風玻璃互相對視着。
曾念又和喬涵一說了幾句話,然後快步跑向了我這邊。
左華軍站在寶馬車旁邊,一直看着我的車,一動不動。曾念打開車門,低頭往車裡看我一眼,人很快坐了進來。
我收回目光看着曾念。他被我看得蹙了下眉頭。笑着伸手過來摸我的臉,“什麼事這麼急,要不我們去吃飯,邊吃邊說。”
我搖頭,“剛從我媽那兒回來,她出院回家了,我去找她問了點事情,然後就過來找你了。”
曾念放下手,應該猜出來我想說什麼了,轉頭看看對面寶馬車旁邊的左華軍,“王姨恢復的不錯,我問過醫生了,你不用擔心。”
我聽得出他的語氣冷淡起來。
“我媽說了點有關他的事情,說更多的你清楚,讓我問你。”我擡手指了下對面的左華軍。
曾念側頭看着我,“年子,你要是願意,我們可以三個人一起坐下來說說。”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喊上左華軍,我們三個一起聊。
“不用,你告訴我就行了,我只想知道一個警察爲什麼消失了那麼多年,沒有交代沒有下落。”
曾念忽然笑了,我不明白有什麼可笑的。
他笑着鬆了鬆領帶,然後盯着左華軍對我說,“苗語,苗語第一次去賣那東西的時候,我認識的你爸,他是和苗語接頭送貨的人。”
曾念慢慢轉頭又看我,笑容不見了,眼神複雜起來。
我很意外,“賣那東西,你說苗語賣那東西?在哪兒,在滇越嗎?”
“不是,是去滇越以前的事兒,那時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爸爸,只知道他是團伙的一員,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了那行的。”
我看一眼左華軍,他還站在寶馬車邊上,可是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低下了頭,不再看我這邊。
“他不光是賣吧,也吸那東西是嗎,你說過他進去過,就爲了那東西吧。”我問曾念,腦子裡全是他給我看過的那些照片,照片裡有左華軍從監獄裡出來的場景。
“嗯,不過他是因公吸毒的,不是自願的。”曾念說着,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我們兩的手,都是涼的。
“什麼叫因公吸毒……”我困惑的看着曾念。
曾念握着我的手,緊了緊手指,“當年你爸因爲工作需要做了臥底,混進了一個窩點,那些人沒見他吸過,就逼着他問,你爸怕暴露就吸了……可是再也沒戒掉,反反覆覆好多回,後來破了那個案子,他的人已經不能回來繼續當警察了。”
我吸了口氣,盯着曾念,“那你還敢用他開車。”
曾念扯了下嘴角,“這之前我送他去戒毒了好長時間,不想看着他就那麼廢了,他這次真的好多了,很久沒碰過那些了。他想重新開始,想過正常人的日子,想有惦記的人。”
可能嗎,我在心裡問自己,也在問曾念。
“年子……”
我咬咬牙,“可是苗語是怎麼回事,你跟她那些年到底在幹嘛,她怎麼會賣那東西你說你沒碰過那些……”說不下去了。
“那是另外的事,我會找時間……”曾念還沒說完,他的響了。
曾念馬上接了電話,我隱約聽到對方是女人聲音。
“等我一下,我馬上過去。”曾念聽完對方的話,很快這麼說。
放下,他告訴我是喬涵一打過來的,他必須馬上去處理些事情,晚點再跟我繼續談這些。
我點頭,“喬律師和你,是因爲曾添的案子嗎?”
曾念不置可否,着急開門下了車,“晚點和你說,等我。”
我看着他坐進了那輛寶馬車裡,左華軍也坐回去發動車子,很快開走了。
我看着遠去的車影,心裡說不出來的空落落,覺得渾身沒勁,呆了很久纔開了車子在街上漫無目的的瞎轉起來。
小時候,我無數次在心裡假想過我那個沒見過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聽着鄰居們的閒言碎語長大,加上我媽一直迴避說起這個人,我自己就認定我爸是個混蛋流氓之類的壞男人,所以纔會扔下我媽和我不管,纔會讓我媽成了未婚生子的女人。
可我沒想到他竟然曾經是個警察,現在是個因公吸毒的吸毒者……
我停車隨便找了家咖啡館坐下,聽着店裡的背景音樂,不知不覺的淚流滿面,不知道這眼淚是爲誰而流,就是覺得心裡難受,非常難受。
城市漸漸被暮色籠罩時,我起身走出咖啡館,看着街上匆匆走過的行人,卻覺得自己不知道該去向何處,茫然的站在街上。
正垂眸看着地上幾隻不知名的小蟲子在爬經我的腳邊時,突兀的響了起來,聲音好像比平時都大,聽上去那麼刺耳。
我拿出看,是曾念。
不知爲何,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很不穩定,心慌的像要跳出來了,總覺得聽了他的電話,會知道什麼不好的事情似的。
我接了電話,曾念那邊好久不說話,我只能聽到些呼吸的聲音。“說話啊,怎麼不說話。”
幾秒種後,曾念聲音低沉的開口,“年子你馬上到附屬醫院來,曾添現在在這裡急救,快點!”
不等我問別的,電話已經掛斷了。
我呆了呆才反應過來,趕緊跑向自己的車,開車趕往附屬醫院。一路上我什麼都沒想,只想着儘快到醫院,曾添在醫院裡呢。
急救門診裡,我先看到了喬涵一,她神色肅穆的和我邊走邊說了下情況,我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原來我和曾念在車裡說着左華軍的時候,那個打來的電話就是告訴曾念,曾添在看守所裡出了事,他當時沒馬上告訴我,因爲當時具體情況他也不知道,喬涵一是突然接到通知的。
等他們趕到看守所時才知道,今天曾添因爲前幾天感冒發燒引發了呼吸道感染,就到醫務室打點滴,打了不到一個小時後,曾添突然就渾身抽搐起來,醫護人員發現後馬上急救,然後叫了120急救,把人送到了附屬醫院搶救。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喬涵一,“是藥物過敏了對不對,現在怎麼樣了!”
喬涵一看着我沒說話,我顧不上繼續問,轉身直奔搶救室,藥物過敏有多危險,我很清楚。
急救室門口,我看到了曾唸的背影,也看到了站在他身邊的另外一個人,那人先回頭朝我看過來,是左華軍。
旁邊,還站着幾個穿着制服的獄警。
我看着左華軍楞了一下,可馬上直接跑到了曾念面前,喘着氣問他怎麼樣了。人怎麼樣了。
曾念抿着嘴脣,眼神空洞的看着急救室的門,沒理我問的話。
左華軍很小心的往前走了幾步,小心翼翼的對我說,“還在搶救呢,你別急……”
我狠狠看了左華軍一眼,張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跟着曾念一起盯着急救室的門,心裡快急死了。
喬涵一這時走到了曾念身後,低聲問他,“要不要我去通知曾教授。”
“不要,等一下。”我聽到曾唸的回答。聲音裡沒什麼力氣。
大概過了十幾分鍾後,醫生從急救室裡走了出來,問誰是曾添的家屬,獄警和我們都圍了上去。
“病人是注射藥物引發的急性過敏反應,人暫時清醒了一些,不過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醫生說着,眼神在我們和獄警之間來回看着。
“我們能進去看他嗎。”我顧不得別的,直接抓住醫生問。
醫生看了眼獄警,沒回答我。
我眼中閃過刺痛,鬆開醫生,直接就往急救室裡衝,身後響起一片嘈雜聲,我的人已經衝了進去。
急救牀上。曾添安靜的躺在上面,身上和周圍都是各種搶救儀器的連接管,我奔到牀邊,小護士嚇得大聲問我是誰,被我惡狠狠地眼神瞪過之後,不敢上前,像是打電話叫人去了。
我看着曾添,他臉色白的讓我都差點沒認出來是他,他像是聽到了響動,費力的撐着眼皮,朝我看過來,我馬上伸手握住他的手。
“曾添,是我。你看見了嗎,是我,是年子……”我用力叫着他,想聽見他的回答。
曾添不動彈,可是眼睛睜得比之前大了很多,看得出他看見我了,眼睛裡有微弱的亮光再閃,我使勁忍住眼淚,想對他笑,可一定笑得很難看。
曾添的嘴脣在翕動,我趕緊貼上去,“你說,我能聽見,你說。”
我還感覺到,曾添被我握住的那隻手,很輕微的有了點反應,他是清醒的吧,我在心裡祈禱着。
“年,子……”虛弱的聲音,從曾添嗓子眼裡擠出來。
我用力握他的手,“是我,我在這兒呢,沒事了。”
曾添居然擠出一絲笑意看着我,我多久沒看過他對我笑了,這笑容太久違了。
“這樣結束,挺好的……我真的害了人。這是應得的,別追究……什麼,不要,不要……屍檢,也別告訴……我是她爸爸……”
他的話有些不清楚,我用力聽着,每句斷斷續續的話,都讓我想立刻嚎啕大哭,可我沒有眼淚,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一點點冷了下去。
像是墜進了看不見底的深淵裡。
突然聲音消失在了耳邊,我又貼的更近一點,還叫了下曾添的名字,可是再沒有任何迴應,我使勁捏了捏曾添冰涼的手,也沒反應。
我直起腰,離了點距離瞪着曾添看,他眼睛還是半張着的,沒合上。
可我是學醫的,我很清楚眼前正在發生什麼。
監護儀上也響起了讓人絕望的鳴音……
我被不知道什麼人給推到了一邊,眼前只看見一片白花花的身影在忙碌,在圍着曾添忙來忙去。可這樣的情況很快就停了下來。
“五點四十七分,患者曾添宣佈死亡。”有個男人的聲音,冷靜的說出了這句話。
有人過來拉我,我很平靜的看了這人一眼,可是沒分辨出是哪位。我感覺自己的魂魄被抽離出了身體,像個沒魂的空殼一般,邁步慢慢朝急救室外面走出去。
胳膊被人用力扯住,我不得不再次去看是誰,這回總算看清了,是曾念,他紅着眼圈,臉色煞白盯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神也是空的。
“曾添走了。”我看着曾念,喃喃開口。
“走了,比我們都先走了一步。”
我不想再說話,扯開曾念拉着我的手,眼睛盯着急救室外不遠處的一張椅子。我想坐下,我站不住了。
曾念沒攔我,也沒再跟上來。
我聽見身後有人在叫他名字,叫曾總,叫曾念,他有事要去管。
好不容易走到椅子上坐下,我感覺到有個人就跟在我身邊,可我沒力氣去看也不想看,身體坐下來就頹成了一團,明明很想哭,可就是沒有眼淚。
沒記錯的話,我答應過要是曾添比我先結婚的話,我會做他新娘的伴娘。他也答應過我。要是我先把自己弄出去嫁掉了,他一定會作爲孃家哥哥送我出門。
可是……我張開嘴想喊出聲音,可是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喂。曾教授,是我喬涵一,您在哪兒呢,我想去見您……對,就現在。”有人講着電話,匆匆從我身前走過。
我耳朵裡重複着曾添最後對我說的話。“不要……屍檢,也別告訴……我是她爸爸……”
團團漂亮的小臉蛋出現在眼前,我不敢看下去,使勁把眼睛閉上。
怎麼會突然出這種事,我漸漸冷靜了一些,想不明白作爲醫生的曾添。怎麼會因爲注射藥物引發急性反應,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對什麼過敏嗎,就算不知道,他難道不知道要先做皮下試敏嗎,怎麼會這樣……
一個個問題在我腦子裡呼呼飄過,我想不出答案,有個聲音在我耳邊說,他是故意的,他想這麼離開。
可我不願相信,也沒辦法接受,曾添就這麼突然地走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喬涵一的聲音再次出現,我茫然擡頭去看。看見了曾伯伯被喬涵一和另外一個人攙扶着,走向急救室門口。
他們路過我身邊,沒人看我,眼睛都直直的盯着前方。
我努力讓自己從椅子上站起身,沒站穩,被人伸手扶住了。
很有力很粗糙的一雙大手在扶着我,我轉頭就看見了左華軍的臉,是他扶着我。
悲涼蒼老的一聲哭喊,從急救室裡傳出來,我順着聲音去看急救室門口,曾唸的人正從門裡往外走出來。
他開始幾步還走得很穩當,可是再走幾步,我看見他突然伸手去扶牆,腳下也虛滑了一下,人停了下來,原本挺直的脊背,漸漸佝僂下去,手指分開用力撐在牆面上。
他的手指因爲用力過度,看上去比醫院的牆還要白。
頭也一點點深深低了下去,我看到曾唸的肩膀劇烈的抖動起來,他在哭,可是一點聲音都聽不見。
我的眼淚,也終於決堤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