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未若躺在病房的牀上,白色的牀單被她擰成一團,眉心糾結在一起,彷彿做了一個很不好的夢,想要儘快從夢境中逃離似的。
醒來的時候,正是東方既白。她的手指頭還緊緊攥在一起,攥得手指的骨節發白,像是透光的羊脂玉,漂亮的指甲扎進手心的肉裡,留下一個個月牙兒樣的坑,泛着粉紅。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這麼大的力氣,好像故意要和自己過不去一樣。
枕頭上溼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她的眼淚,還是她的汗水。
她知道自己大概又做夢了。可能夢見了一些往事。她最近總是做夢,從美國回來到現在,大半年了,常常睡不好覺。醒來之後,又往往記不得自己夢見了什麼,只能猜測那大概不是什麼好夢,因爲她總會在夢裡哭,或是流冷汗,醒來之後枕頭總是溼的。
昨天晚上的夢她倒是記得一點影子。有一陣夢見了子清哥,那是他們剛到美國的時候,他開車帶着她在切薩皮克灣閒逛。
湛藍的海灣,靜謐的樹林,漁民出海,汽笛發出嘹亮的聲音,一切陌生而美好。
她剛滿十八歲,面孔稚嫩如新。腳上穿着新買的古琦低跟皮鞋,踩在白石的地面上,感受寬敞潔淨的大路給腳底帶來的觸感,堅實硬挺,又叫人心中虛浮。黃綠相間的普拉達短袖連衣裙被陣陣海風吹起,貼在膝蓋上方,細紗隨風貼着細膩的皮膚,勾勒出腿的輪廓。那時候的她還是胖嘟嘟的,大腿上挺有肉,臉頰上有明顯的嬰兒肥,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兩頰就泛起蘋果一般的紅亮溫潤的光,又像一方雞血凍子,精雕玉琢出美人兒的臉。
海風繼續吹拂,她黑色的頭髮在空中飛舞,如海底茂密生長的藻類,背景的那天空藍的就像灣裡的海水。她擡起頭,就看見切薩皮克大橋屹立在風中,鋼筋鐵骨,白皙冷峻,一如穿白襯衫的柳子清,任何時候都挺直脊背,站得像電線杆子一樣。大橋是白色,海鷗和帆船也是白色,天與海與地之間,一切都搭配得恰到好處,像是走秀場上模特兒的衣着。
同天和海一樣湛藍的保時捷就停在旁邊,靜候着兩個人。
那夢境就像一幅安靜的油畫,定格在她最希望時間定格的那一刻上頭。
然後,她又夢見了好朋友錢含辛,那是個陽光一般燦爛美麗的姑娘,笑起來管叫好萊塢大明星也黯然失色,要是她落淚,那麼就算傾其所有她也想要逗她開心。
她們在美國念同一所大學,住同一所公寓,常常在豔陽高照的秋日,懷裡抱着一冊《thewisdomofcrowds》,走過大學碧綠如茵的草地。跟着來來往往的學生一起,走進紅牆藍瓦的教學樓。
她們並排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聽課。四年來她們總是坐在靠窗的位置,只要側過頭,就可以看見泛黃的樹葉掛在枝椏上,被風吹得徐徐搖晃。慵懶的下午,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和老師沉穩的美語交織在一起,像一首十四世紀古老的英文詩,又像午後餐廳的音響裡緩緩流出的曲子。
頭頂上灑下白色燈光,照的教室裡暖暖的,催的人昏昏欲睡。有時候,眼皮越來越沉,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夢裡的她又做了一個夢,夢見那個陌生的男人。
他重重的壓在她身上。
沉重的喘息響起在耳畔,她昏昏沉沉的抱住他,身體裡很疼,但是她也忍着不說。
他見她滿頭的冷汗,反而停下來問她是不是疼。她只顧搖頭,他看了看牀單,喃喃道:“還真是個雛兒。”
他的口音很好聽,帶着南方的溫潤,卻又有北方的字正腔圓,那是一種泯滅了地域的標準腔調,好像能把上下五千年,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都包羅在三言兩語之中。
汗水浸溼了身下的牀單,一如窗外的雨水浸溼了大地。
匆匆忙忙的一場雷雨,一晃而過,窗外很快就恢復了夜的寂靜。酒店之外,山巒起伏,綠樹林立,千言萬語都隱藏在了墨汁一般濃厚的夜色之中。
她的意識變得更加模糊,身體越爽,心裡卻越難受,終於在高潮來臨的那一刻放聲哭了出來。
之後的夢境就不大記得了,不過枕頭上的眼淚,大概就是夢到那時候流的吧。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哭,是爲求而不得的愛情,還是爲那一場陌生的歡愉。事情過去那麼久,每當想起來,總覺得心裡悶悶的,就像那晚睡着之後,那個男人把手壓在她胸口上的感覺,沉重,鬱悶,無法掙脫。
錢含辛一如既往的睡在旁邊陪護的牀上,此時睡夢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