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凌昭知道張安在哪裡。
昨夜裡他們從晚飯時分忙碌到半夜。
處理了刀疤三的屍體, 拷問了趙老七、李大蟲三個人,問出了刀疤三的老巢,過去全抄了。
才抄完, 押送張安的同夥回來了,正好一起抄了。
張安昨天被送到人牙子那裡去了。他把自己都輸了。
也未必是拿自己賭了, 總之他生得那樣的美貌,本身也可以變成“貨品”。
等陷進去, 就不是他願意不願意的事了。都是被強拉着按手印的。
若不按, 就剁手。
挾持着這個人, 先把他家人都控制住, 再分細軟, 再脫手房產店鋪等等。
牙人們都熟悉這些人的, 壓的價也低。刀疤三一夥也習慣了,都是低價出手,只求趕緊回錢。
只要選中了目標人物,就是一條龍下來一氣呵成的流程了。
“他在牙人那裡等着被出售。”凌昭說, “我暫時沒有動他。”
林嘉問:“他會被賣去哪裡?”
凌昭道:“髒地方。”
林嘉不懂男子能被賣去什麼髒地方。
她知道她該開口請凌昭把張安一家人弄出來。
“我竟不想你去救他。”她說, “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昨日聽到消息的一瞬,凌昭也有弄死張安的心。只隔了一個白天一個晚上之後, 他沒了這個想法。
被類似刀疤三這樣的人專門做局設套,別說是張安這樣一個心性輕浮不定的少年郎,便是許多日常看起來還算頭腦清醒心志堅定的成年男子,都很難不陷進去。
甚至於凌昭自己也一樣在給張安做局,只不過他的局太穩妥, 以至於惡事都被旁人搶先做了去。
想清楚這些, 凌昭對張安已經沒了弄死他的心。
說到底,如果他沒有把林嘉嫁給張安, 便沒有凌延找人設局。張安家的鋪子雖不太好,也不是吃不起飯。靠着臉娶個旁的嫁妝厚的姑娘,日子照樣能過。
或許就平平安安地一輩子了。不會像現在這樣,賣了老孃賣自身。
而所有這些局這些套,和所有這些人,都是環繞着林嘉,以她爲目標。
凌昭本來今日是打算詳細告訴林嘉背後的真相的,但他現在改了主意。
他恐林嘉知道這一切後,會原諒張安,更恐她會將所有責任都攬在她自己的身上。
女子都是被這樣規訓的。
自古皇帝沒有治理好國家,都怪奸妃誤國。
女子長得太好,旁人便指着她道:招禍。
“他死不了。”他道,“先不用去管他。你的身份,不用擔心,我都能處理好。”
林嘉道:“我不想再作他的妻子了。”
有林嘉這一句,凌昭覺得渾身都通暢了。
因人總是易對第一次生出留戀。
張安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張安雖有百般不是,卻的確是個易讓女子動心的俊美少年。
這兩樣疊加起來,凌昭很怕林嘉放不下他。
林嘉自己想與張安恩斷義絕,勝過他從中隔斷。
他這情不自禁的喜悅發自內心裡,連眸中都有了笑意。
林嘉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去,問:“我殺的那個人……”
“我殺的。”凌昭糾正她,“已經處理好了,他的同夥也都拿在我手中。東西都追回來了,只被他們碰過,沒必要再要了,回頭都給你置辦新的。”
昨天晚上尚倉促,這宅子的東西都是臨時湊合的。
今天桃子和季白忙了一天,宅子裡煥然一新,東西全齊了。
林嘉道:“張家的東西我不要,我的東西都是你給的,你說怎樣便怎樣。只我有一樣東西,是我娘遺留之物,必須得拿回來。”
凌昭問:“是什麼?”
林嘉便描述了一下,道:“應該是一個魯班鎖。只做工複雜,我始終打不開。”
凌昭道:“定給你找回來。”
起風了。
林嘉的鬢髮拂動。
這畫面凌昭也見過,還是在夢裡。
現在夢可以成真了嗎?
凌昭伸出手,給林嘉把鬢髮別在了耳後。
他在夢裡就是這樣做的。
在夢裡,他還會俯下身去,吻在她的脣上。
但凌昭還沒有失去理智,他知道夢得一步一步地實現。如今才走出了第一步。
“回屋去吧,外面涼了。”他說。
八月底,早晚溫差大了。中午熱得出汗,早晚要加衣裳。
凌昭站起身,對林嘉伸出手。
夕陽的光變得濃起來。
林嘉的臉色是有些蒼白的,染上這一層氤氳的顏色,好看了許多。
她看着凌昭的手。
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腹有清晰的筆繭。
這隻手她見過,在夢裡。
她還曾夢到過凌昭變成巨人,肩膀頂着天。
林嘉清楚地知道那些夢都是不可能實現。
但現在,眼前,這紛亂無奈的現實裡,是不是可以暫時拋開一切,先握一握他的手?
林嘉伸出手去,把自己的手交到了凌昭的手中。
一隻手牽住了另一隻手的時候,兩個人都感到了一絲異樣的感覺傳遍了全身。
心悸。
誰也不說話,凌昭牽着林嘉的手踩着小徑慢慢地走。
宅院精巧,原就不大,卻走出了歲月漫長的感覺。
到了正房,邁進次間裡,林嘉便不肯再走了。
凌昭看了眼裡間的槅扇門,那裡面就是寢室了。
不管是男子的寢室還是女子的寢室,都是私密之地。通常連兄弟姐妹都不會隨意進去,互相串門的時候,只在次間裡招待。
“我不進去,你別擔心。”他道。
林嘉垂頭道:“你不要再過來了。你在孝期,若讓人看到,縱你守禮也說不清。”
她輕聲提醒他:“至安年間李江州的故事,還是在你借我的書裡看到的。”
李江州姓李,郡望江州。是當今皇帝祖父那一朝的臣子。
他本是很受皇帝喜愛器重的才子,卻在爲父守孝丁憂的時候,與青樓女子相戀。
皇帝知道後大怒,認爲他不孝,革了他的官職。【注】
李江州在稗史中很有名氣,一些香豔話本子裡也有以他和那青樓女子爲主角的豔情故事。
當然凌昭借給林嘉的那本不可能是這種。那本都是些警言故事,李江州是作爲反面人物出現在書中警示世人的。
凌昭愛她心思清正。
他道:“我明年出孝,還有不到一年。”
他道:“你等我。”
但林嘉沒有點頭也沒有承諾,她的視線低着,只落在他的胸口:“回去吧。”
凌昭道:“好。”
但他沒有放開林嘉的手,一直還握着。
林嘉也沒有放開手。
夢可以做得長一點沒關係,反正遲早得醒來。
他們的手能感受彼此的溫度,心和身體在此刻都連接着。
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先鬆開手。
直到桃子在槅扇門外聽着,覺得這不像話。
她“咳”了一聲,道:“公子,我進去點燈。”
兩個人手才放開。
桃子進來,點上了蠟燭——再不點,屋子裡都黑了,實在可笑。
凌昭終於離去了。
桃子端了點心進來,告訴林嘉:“信芳跟我說,小寧兒現在腳還腫着。等她不腫了,就讓她過來。”
林嘉道:“她真厲害。”
桃子也道:“是,多虧了她。可嚇死我了。算了,不說了,都過去了。以後都會好的。”
林嘉只垂着眉眼。
以後是多久?
她在次間裡打着絡子,外間裡隱隱傳來馬姑姑的說話聲。
馬姑姑雖是女子,其實是護衛。她不同於桃子,沒那麼細緻。雖然桃子說過她很多次了,她也儘量小聲,還可還是大嗓門。學不會內宅裡那種低聲細氣不吵人的說話方式。
林嘉聽見她說:“翰林得償所願,這下大家都踏實了罷。”
桃子:“噓——”
馬姑姑:“嗐。”
凌昭卻又得到了最新的稟報。
“五姑姑?”他長眉微蹙,“她手還真快。”
原本是想晾張安幾日的,看來是不行了。
林嘉和張安的婚姻關係得有一個終結。
如今,要去談的對象換了人,他得去跟他這位五姑姑談了。
卻說昨晚張安母子主僕都被捆了裝車,直接運到了相熟的人牙子那裡。
人牙子看貨,根本不看張氏、英子和劉婆子,上來先看張安。
在他腰上摸摸,臀上捏捏,還拉進屋裡要他脫了衣裳檢查身體。
張安驚恐極了,掙扎着不肯進去。被刀疤三的手下一腳踹進去了。
人牙子惱道:“你輕些,踹壞了就自己領回去用,我不給錢的。”
那人嫌棄道:“我不好那個。”
又催道:“快看看能給多少錢。他們肯定開了酒,我再晚去,酒都沒了。”
兩人押着張安進屋子裡扒了衣裳做了羞恥的檢查。
人牙子開價:“四個打包,二兩八錢銀子。”
那人嫌少。人牙子道:“他年紀大了,腰背都硬了,不好脫手的。”
因孌童、小倌都是從小養的,十二三開/苞,花期比女子還短,到十五六,鬍子喉結都出來,肩膀變寬、腰身變硬,便沒生意了。
當然人牙子沒說,凡事都有例外,張安這張臉,可以彌補上述所有缺陷。
生得這般美貌,還是會有貴人不嫌棄他年紀,願意收他入帳的。
待刀疤三的人走了,人牙子將幾個人分男女關了。
張安拖着他的手臂哀哀地問:“哥哥,你給個準話,是要怎樣處置我?”
牙人樂了:“你自己不曉得?”
張安眼淚汪汪。
他生得實在好,又慣會一些溫柔磨人小手段,使將出來,牙人居然都心軟了,道:“你別也怕,我儘量給你尋的好買主。你生得好,自然會有男人疼你,別怕。”
這張臉,牙人心想,我得開價十兩銀子。
張安被“男人”兩個字劈得裡嫩外焦!
此時此刻,他是真的到了絕路了!
他緊緊扯住牙人,哀求:“你別將我賣給旁人,我給你說個買家,她原就想買我,只我一直不肯。你去找她,她定肯給你個好價錢。”
牙人道:“十兩以下不行。”
張安道:“十兩算什麼,你跟她要二十兩!”
牙人心動了,道:“你說來聽聽。”
張安當然不敢直說是凌五。
男人養孌童是書房雅事,女人偷男人就得沉塘。
他只報了凌五常用的那個僕人的名姓,叫牙人去尋他。
牙人還以爲是淩氏族中哪個好男風的公子哥,第二日一開城門就去了。
有姓名就好找人,找到了凌五的僕人,道:“與貴家公子說一聲,若願意出錢,便優先給他。若不然,我另尋買家去。”
僕人是凌五心腹,心下雪亮,哪有什麼“公子”,只有他家五姑娘。
他問明瞭情況,回去稟報了凌五。
凌五直笑得打跌!
“好個張安,也有求我的一日!”
她開心極了。因張安這境況,被她拿在手裡,以後的事全得聽她的了。
竟比先前還好。
只她不好出面,風風火火去拖了凌三來:“快點快點,給我把人買回來,你妹夫有着落了!”
凌三被她擰得胳膊疼,罵罵咧咧跟着牙人進城去了。
到了城裡,見到了張安,上下打量:“就是你?”
張安見過他,知道他是山長孫子,凌五親哥。眼淚汪汪地求他:“還有我母親。”
得,買個妹夫還搭個親家。
凌三隻得捏着鼻子,把張氏也買下來了。
張氏看了一眼被關在同間屋子裡的劉婆子和英子。
劉婆子和英子俱都轉過頭去不看她。
都不想跟着張家了。張氏摳搜,小郎不靠譜。她兩個本來就是僕人,賣到誰家都一樣是幹活。
若運氣好,說不定下一家比張家還好呢。
只想到花容月貌,和善可親,能幹又大方的少奶奶也被擄走,不知道會流落到什麼地方去。
她兩個才相對唏噓嘆氣,抹一把眼淚。
明明少奶奶嫁進來之後日子越過越好了,怎地有人就這樣不珍惜。
凌三把張安母子倆交給了凌五,鄙視道:“你什麼眼光。”
凌五笑眯眯:“你不懂,於我他是最最好的。”
以前說是算好的,現在,實在是最最好的了。
凌五來到了張安和張氏面前,嘩啦啦甩了一下手裡的字據。
“你們兩個呢,我買下來了。”她道,“以後就是我的人。”
張安道:“多謝你,那、那以後……”
“以後?”凌五道,“以後我會跟你成親,對外,夫妻相稱。”
她臉上的笑消失了。
她是在百夷之地,跟女土司們交好,腰上彆着彎刀長大的。
在金陵裝了幾個月的淑女,真是夠了。
這地方簡直呼吸都沒法呼吸。
“但你們兩個,心裡給我明白!”她道,“我不是妻子、兒媳,你們也不是丈夫、婆婆。”
“我是主,你們是僕。”
“以後給你們吃給你們穿,扮演好自己該扮演的角色。”
“我也不會在金陵待下去了,我爹在哪,我就在哪。我既娶了你,你當然也跟我走。”
“以後,跟我去雲南。”
這實在是比先前想要嫁給張安的計劃還更好。因正經嫁個人家,她就要留在金陵了。
想想就渾身難受。
如今簡直是上天眷顧。張安一無所有,連人身自由都沒有了,只能跟着她走。
她神情冷漠,男僕就站在她身後,腰上有刀。
她說着驚世駭俗的話,卻叫張安和張氏知道,她說的都是認真的,且是他們無法違抗的。
張氏臉色灰敗。
她美麗溫柔孝順的兒媳沒有了,來了一個母夜叉。雲南又是什麼邊陲瘴癘之地!很多罪人流放雲南,聽說沒走到地方路上就死了!
真想坐在地上拍腿大哭。
又不敢。
母夜從頭到腳是她沒見過的富麗堂皇,很有威懾力。
張安卻期期艾艾地道:“行,都聽你的。只……我妻子林氏,也被擄走了。你、你能不能,把她救出來……”
凌五惱道:“我是大善人嗎?”
張安哭了。
他跪下:“求你了。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