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續
原著路遙
三十四
不管人類社會生活發生多麼大的變化，時間總是用自己的老步伐毫無顧忌的走着。不知不覺中，一九九零年已經如期的降臨到了黃土高原。
它的到來，象徵着八十年代已成爲遙遠的過去，九十年代的大門正在緩緩敞開。
就在不久前1989年11月的中共十三屆五中全會上，黨實現了由第二代中央領導集體向第三代中央領導集體的順利過渡，以保持黨和國家的穩定。同年，中蘇關係實現正常化。
看看，誰能想到，在這短短的十年之內，中國，這頭東方雄獅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呀!旁的不說，單單是國民生產總值就翻了一番，基本解決溫飽問題——就連轟轟烈烈幹改革的蘇聯都沒能完全解決它呢!
農民吃飽飯後開始力爭吃好，吃好後又乞求過好，個體商戶、商鎮企業如雨後春筍般脫穎而出，石
油、煤炭、鋼鐵、冶金等行業更是蓬勃發展，整個神州大地不由得發出了它的吶喊。什麼是社會主義?
這就是社會主義。
就拿陝西省那片黃土地來說吧，在經歷暴風驟雨的洗禮後，責任制基本實現“全省通車”，重工業
發展也如火如荼的進行着。在上一代人的鋪排過後，這片土地上新一代的主人正在生活的道路上一步一
個腳印的行走着，他們從小便立下了堅定的志願——要無悔的活着，爲祖國過獻出自己的一切。現在，
小夥子們，屬於你們的時代來到了！
孫少平已經完成了外省一年多的學習旅程。此刻，他正和幾個同事坐在自北京通往陝西省城的飛機
上，對他們來說，一年多的學習實在獲益匪淺，而這次回城，意味着他們將扛起全省煤炭開採技術改革
的重任。當然，他們每個人仍然都只是這片黃土地上平凡的一分子，但是，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這次回
家又是意義非凡的，因爲他們可以用自己的勞動爲他們生活過的土地和歲月貢獻一份自己微不足道的力
量啊！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促使這羣“遊子”想急切地回到家的懷抱——一年的隔絕，他們早就想
回到親人的身邊，在孩子紅撲撲的小臉蛋上上親上一口呀！
孫少平也是這樣的。
他望着機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不由得記起了去年那個遙遠的大雪紛飛的夜晚，他用顫抖的手握住
曉霞的手。那美好的感受至今如初。他和他的曉霞穿着厚厚的冬裝在雨雪瀰漫的街道手拉着手不停地走
啊走啊，並仰起頭讓雨點雪花落入他們的嘴中，沁入肺腑。火車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呼嘯着來到了他們眼
前，曉霞幫他拿起厚厚的行裝，眼裡閃着淚花，念起了一首熟悉的小詩——
…………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爲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裡。
每一陣風吹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幹，
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彷彿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纔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裡：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
就幾個月前，他收到了曉霞寄來的照片，照片裡她正抱着女兒曉玲替他“過生日”呢！
是的，他是農民孫玉厚的兒子，在身邊這羣名校畢業的大學生中間無疑是個“學歷貧農”，但是正因
爲有了親人的關愛，他並沒有感到自卑，恰恰相反，當別人知道他這個“破相貧農”竟是一位如花似玉
的女記者的丈夫時，他感到一種由衷的自豪。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它不在於你是否官場騰達，更不在於你是否站在厚厚的人民幣或高高的學歷堆起
的小山上，放聲大笑。事實上，在生活中早已經有一些人飽飲了以上的兩種生活之泉的泉水，但是並不
是每一個人都從中體味到了別樣的滋味，甚至一些人感到它是苦澀的，有強烈的悵然若失的感覺。對於
另一些人來說，他們雖然每天爲了幾個錢拼命熬苦的奮鬥着，但是他們的心裡卻是充實的。是的，生命
的意義正在於不懈的奮鬥以求得自己和親人心靈的寧靜。
自從女兒降臨後，孫少平整個夢裡都是小傢伙的影子，這種感覺遠勝於他對虎子、燕子、明明的感
情，甚至使他深切地感受到這就是他的半個生命啊。
恰巧的是，女兒也是在雪天出生的。
雨天，雪天，常有一種莫名的幸福感。孫少平對雪的崇拜，最早也許是因爲他所生活的陝北乾旱的雙
水村。在那裡，雨雪就意味着豐收，它和飯碗密切相關。小時候，無論下雨還是下雪，村裡所有的農人
臉上都會不由自主的漏出喜悅的笑容……
現在，身處此地，又見雨雪霏霏，他的兩眼忍不住熱辣辣的。現在他已全然明白，像他這樣出身卑微
的人，在人生之旅中，如果走錯一步或錯過一次機會，就可能一錢不值的被黃土埋蓋，所以，他只有拼
命地工作，只有永不休止的奮鬥，只有創造新的成果，才能補償人生的無數缺憾……
唉，青春，一去不復返；生活，更是馬不停蹄的向前奔跑。昨天帶着回憶默默地逝去了，今天攜着希望悄悄地來臨了，而明天又閃爍着光輝等待着人們。平凡的世界裡，有人沉浸在回憶中，它們依戀昨天；有人沉醉在夢幻中，它們期盼明天。生命之花仍絢麗的綻放着，而青春之花卻在無聲無息中消亡了。那些成長的痛和憂傷，還有那些喜悅的感
動，都將帶給我們一生的回憶。有一天，當我們翻出回憶一一數落，那每一件事，每一絲感動，都閃爍
着難以磨滅的光華。人生最寶貴的是青春，青春對於我們只有一次。若干年後，我們再回首，能夠說，我無愧於我的青春，這也就夠了。
至於哥哥少安，他的事業已是越做越大，聽說過幾年還要在原西開個罐頭加工廠呢！只是秀蓮嫂子的病情仍沒有太大好轉，不過少安相信：只要有希望，他們就會一直堅持下去、打拼下去……
不知不覺中，少平回到了久別的省城。
他匆匆下了飛機，擡頭望了望高聳的樓房，又看了看遠處飛馳的列車，他不禁想起了熊熊的爐火，想
起了黑色的煤塊，想起了黑咕隆咚的地下……他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走了全國最富足的地方，但他
卻更愛貧窮的陝北。
一束風兒拂過臉頰，藍天上，是太陽永恆的微笑。在風的彈奏下，迎風招展的旗子那充滿活力的歌在耳畔迴響。這是讚美青春和生命的歌。
他提起黑皮包走下平臺，沿着人羣急速向外走去。他的心裡不由得又跳起了那熟悉的信天游：“藍格瓦瓦天上雲追雲，什麼人留下個人想人……”
他遠遠地看見，身上穿着一身白色棉裙的曉霞以及她懷裡正燦爛的笑着的女兒，正向他慢慢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