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續
原著路遙
二十四
孫少平漸漸適應了一個公家幹部的生活。儘管他有時坐在舒服的辦公室裡，那個黑咕隆咚、陰冷潮溼的世界會情不自禁的浮現在他的眼前，但是他已經能把這種衝動轉化爲力量，投入到新的工作當中。
畢竟，人的一生要經歷的事情很多，過不去的事要過去，放不下的情要放下。翻過一頁，才能書寫另一頁，這樣，才能讓人生慢慢變成一本書。事過境遷再閱讀，纔有往事繁花似錦，回憶溫暖如初。
每天早晨，他起牀後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香皂和牙具到洗手間裡好好洗漱一番。這要是在鄉下，一個農民就是不洗臉、不刷牙、不洗腳，也絕對不會有人說個什麼，可在這裡不行！他是個幹部，不但得做這件事，而且還必須得在專門的地方洗刷。
再說吃飯和走路，以前在黃原攬工時端着老碗往地上一蹲，有聲有響地只往嘴裡扒拉就行；走路時拱着腰，手背抄起或筒在袖口裡，吐塊痰就像子彈出膛般也絕不會有人說三道四。
可是現在，他必須端端正正坐在桌子上，一小口一小口的往下嚥。平常必須行如風，坐如鐘，吐口唾沫還得找沒人的地，就連大便也得用專門的衛生紙。因爲少平知道，他以後會和大量公家人打交道，平時不多注意的話，一旦在他們面前露出破綻，他孫少平就會成爲別人的笑柄。
出門前，他會換上曉霞爲他買的白色短袖衫，天藍色料子筒褲和脖頸裡的深紅色彩帶，然後再加上鐵灰色風雨衣，用她的話說，看上去就是個當官的命！
最後，他還沒忘記帶上那副墨鏡（這還是當年他出院時買的那副墨鏡）來部分地遮掩臉上的疤痕。
一開始，少平的同事見他穿一身正裝，臉上卻帶着個大墨鏡，都忍不住偷偷地笑，但當他們瞭解到墨鏡後疤痕的來歷時，就連一些老幹部也對這個新人暗暗產生敬佩之情。平常有些重要的任務，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叫“孫少平”的青年。當然，這也離不開吳斌“兒媳哥哥”的面子。
孫少平的才能也很快在這個天地施展開了。一般職工三天才能完成的任務到他那兩天半就能搞定，就憑這點，他上任沒多久就受到了領導的表揚。而且，在他的帶動下，他們組的工作熱情空前上漲了幾倍，尤其是一些老資歷，他們可不想輸給一個“新兵蛋子”；這不，少平已經明顯的感到一些人在妒忌他的成功，所以每天他都不停的警告自己不要太猖狂，他一個農民的兒子怎能敵得過這些城市子弟呢？
對於孫少平來說，一天之中最快樂的事情就是下班後和親愛的曉霞待在一起，哪怕只是相跟着散散步也是一種享受呀！田曉霞由於在上次洪水任務中立了大功，已經提拔爲了工業組組長，這樣一來她的工作比以前更加繁忙了。所以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少平下班後在報社門口等她，然後兩個人肩並肩去公園裡劃小船，或者一起到圖書館裡讀幾本好書，再或者去看場好點的電影。他們都記得，兩個人在黃原的第一次相會，正是在電影院門口的人羣裡——那次放映的是《王子復仇記》。如果趕上天熱，他們還會到冶金學院游泳。遊累了就坐在岸上，一塊天上地下的說東道西……
傍晚的時候，孫少平又在省城體育場大出風頭。市級各單位正輪流進行籃球、乒乓球比賽。少平中學時籃球技術就很出名，乒乓球更不用說，很快他就成了市委機關的“主力”。
籃球場外燈火通明，四周圍水泥看臺上觀衆經常擠得水泄不通。孫少平一身天藍色運動衣，臂和褲縫上都一式兩道白槓，遠遠望去，顯得英姿勃發；加上他籃球技術在本隊又是第一流的，立刻就吸引了整個體育場看臺上的球迷，許多看球的陌生姑娘都掙着給他飄飛眼。但當他走到看臺前，不少姑娘馬上大失所望——他臉上那道醜陋的疤痕太顯眼了。不過，也有一兩個“特殊的女性”並不在乎這點細節。其中一個就是少平的同事苗晴。
苗晴是常務副書記苗凱的大女兒，孫少平救得落水兒童就是她十分疼愛的弟弟。在籃球場上，除過田曉霞，就屬她爲少平喊得加油聲最大。
在辦公室的時候，苗青總是尋找機會和少平討論各種問題，內容既有關於工作的，也有其他方面的。看來苗晴也讀過不少書，知識面很寬，說起什麼來都頭頭是道，並且還把她寫的一些小詩拿給他看。漸漸地，少平也對這些交談很感興趣了。
說實在話，在孫少平暗淡的一生中，除過他的“精神導師”兼未婚妻田曉霞外，很少有人能和他談得來，就連在煤炭技術學校裡的那些同學，談的也不過是有關煤炭方面的知識，很少涉及其他的。因而苗晴的出現，無疑爲少平寂寞的心靈又點亮了一盞明燈。
其他同事已逐漸發現他們兩個關係要好，尤其是幾個年輕小夥子不禁納悶：你孫少平一個破相小子有什麼魔力，才幹了不到一年就把組裡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仙女”迷得神魂顛倒？當然，他們還不知道這個破相小子就是省委副書記的“未來女婿”，否則早就有幾個青年跪下拜師哩！
不久前，孫少平也敏感的意識到，組裡這個“仙女”找他找的過於積極，似乎要表達什麼“意思”了。可是他不願因此就傷害一個姑娘，尤其是一個能和他談天說地的姑娘。現在也還沒有必要告訴她自己有了女朋友。如果她真的要說出什麼“求愛”之類的話，那時他纔可以直截了當告訴他和曉霞的關係。
孫少平萬萬沒有想到這種“好心”將來會給他招來多**煩……
這一天下班後，辦公室裡空蕩蕩的，好像只有少平仍坐在位子上處理當天最後的資料。苗晴突然出現在了他辦公桌旁的椅子上。看他忙完工作後，苗晴猶豫了一下，笑着從口袋裡掏出一片紙，遞給少平說：“我昨天寫的一首小詩，你看看。”
孫少平接過來，看見紙上寫着——
贈少平
我願你是展翅翱翔的雄鷹，
在無邊無際的藍天下，
自由自在地飛向遠方；
只有風兒相隨，
還有晴空作伴……
孫少平看完後，臉上熱辣辣的。他猛然發現苗情不知在什麼時候把臉湊到了他的跟前。他連忙後退幾步，不僅僅是因爲苗晴，而且還因爲他發現親愛的曉霞正站在門口看着他們。少平驀然記起，今天他們約好去讀書館讀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的。
顯然，田曉霞目睹了剛纔的一幕。
少平疾步上前向她解釋。
不料，曉霞搶先冷冷的說了句“我們走吧！”
然後，她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這間壓抑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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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平匆匆跟了上去。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雨，細濛濛的雨絲夾雜着濃濃的憂傷正紛紛淋淋的向大地飄灑着……
他們下了臺階。田曉霞忽然轉過頭來對他說：“如果你什麼時候發現了真正喜歡的女孩子，請告訴我一聲好嗎？我由衷的祝您們幸福……”
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緩緩地從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裡流了出來，周圍一切都寂靜了……
說完這話，她傷心地向着遠方跑去，消失在了一片水霧之中。
等孫少平回過神來，曉霞已經不見了。他狠狠地朝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居然沒感到疼，或者說這點疼和心中的痛相比，似乎太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