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續 原著路遙
十三
我們的田曉霞失眠了！
就在一個小時前，他和父親進行了一場關乎她終身大事的討論。
田福軍已經認可了孫少平這個“未來女婿”。用他的話說，像孫少平這樣在極端艱難的條件下進行人生奮鬥的男人可是不多嘍！當然，他也認識到，或許只有像孫少平這樣不凡的男性才能適合女兒。真的，在一些方面她們太般配了。
曉霞自己也認識到，哥哥曉晨已經成家立業並且有了孩子，自己也奔三十了，婚姻問題確實該考慮了。但是，少平今天剛剛向她描述了了自己的宏大理想，她怎能讓親愛的人爲了她而放棄生活的信念呢？如果她這樣做了，會讓她的“掏炭男人”遺憾終生的！究竟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呢……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着了……
早上，烏雲密佈，空中飄灑着濛濛細雨。街道上行人漸漸稀疏，不時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雨絲使得整個街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面紗，走在路上彷彿處於一陣迷霧之中。
可是，卻有兩個人顯然“不合羣”。他們不急不慢的向着電影院走去。
女的外面披了件米色雨衣，而男的穿了件純藍色雨衣，他們走在一起，我們不由得想起了湛藍的天空和雪白的雲朵。
這正是我們的孫少平和田曉霞。
此刻，這對戀人的心情正如着濛濛雨絲一樣，充滿着感傷。今天下午，孫少平就要返回大牙灣煤礦了——請這麼久的假已經很過分了。
兩個人約好今天上午要一起去看電影《笑面人》。
少平曾經在書上讀到過它，不過讀到一半書就丟了——黑咕隆咚的地底下很難找回丟失的東西。他曾爲此生了好幾天悶氣(這是附近書店裡的最後一本了)。
當電影播到可憐的蒂由於愛人的迴歸激動的病發身亡，格溫普蘭﹝笑面人﹞默默地向着大海走去時，他們兩個人的手緊緊的抓在了一起。這將會是他們的結局麼？不！他們堅信這絕不會是他們的結局。
從電影院出來後，他們又相跟着在雨中走了很長時間。他們的心情難以從電影中掙脫出來，兩個人只是肩並肩地走着，並不知道要去哪。不過，他們要珍惜現在的每一秒鐘。
多情自古傷離別、 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終於，分手的時刻還是來了。
他們站在站臺上，兩個人的心都好像讓什麼給壓着，心裡似乎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他們聆聽着旁邊雜貨鋪收音機裡的歌聲，陷入了無盡的沉思——
愛象一條琴絃，
彈奏着忠貞的詩篇，
愛象一滴象一滴甘露，
滋潤着純淨的心田。
愛象一條琴絃，
彈奏着忠貞的詩篇，
愛象一滴象一滴甘露，
滋潤着純淨的心田。
啊，愛就象那就象那一道閃電，
點燃起奮發的火焰，
噢，愛就象那就象那一條金鍊，
鎖不住我無盡的思念。
愛是那樣久遠，
相聚又那樣短暫，
愛是那樣是那樣甜蜜，
離別又是那樣心酸。
愛是那樣久遠，
相聚又那樣短暫，
愛是那樣是那樣甜蜜，
離別又是那樣心酸。
啊，愛是那樣是那樣熾熱，
忘卻是那麼艱難。
噢，愛是一條是一條失去的河，
流不斷我永遠的懷念，
流不斷我永遠的懷念……
望着遠處的火車漸漸逼近，他們只得用幾句簡簡單單的叮嚀相互安慰 。
孫少平突然從口袋中拿出三本彩色塑料皮筆記本，遞到曉霞手裡，說：“你不在的日子裡，我讀着它們，彷彿你就在我身邊。我曾不止一次嘗試着將它們鎖在我牀底的箱子裡，去開始新的生活。但是，我做不到。我又一次次把它們從箱子裡取出，慢慢朗讀，好讓你重新“回到”我的身邊……現在，我把它們還給你。”
曉霞噙着淚水接過其中兩本。她想感謝這場雨，使自己的淚水不至於被親愛的人發現——她要用微笑爲他送別。
隨着汽笛“嗚嗚—”的鳴叫，火車到站了。少平拿起地上的行李，開始向車門走去。曉霞已經轉過身去，她猛然間發現自己沒有勇氣目睹他的離去……
忽然，她猛地回過身來，穿過擁擠的人羣，投入親愛人的懷裡，小聲的說：“我們在一起生活吧……”
孫少平竟不知如何回答這句突如其來的話，他呆立在那裡，緊緊抱着親愛的曉霞。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此時此刻，真有一番生離死別的滋味！
濛濛細雨中，大手握着小手，嘴脣湊着嘴脣，喉嚨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明明有太多太多的話卻又無法表達，他們好像膠在一起，再也不能分開。每個人都夢想着，如果每一秒都是無窮無盡的永久那該多麼好啊！
“嗚嗚—”汽笛再一次響起，夢想被驚醒，膠在一起的不得不分開。
車門即將關閉，他依依不捨的放開那雙溫暖的小手，走進了車艙，“曉霞，等我……”緊跟着這半句話，車門關閉了…
田曉霞一跛一跛的跟着火車跑了好久，直至“黑色的大怪物”完全在視野中消失。
親愛的人，願所有的歡樂都陪伴着你，仰首是春，俯首是秋 ，願所有的幸福都追隨着你 ，月圓是花，月缺是詩……
不知道是哪根神經指引着她來到報社門口。她這纔想起自己今天還要在這宣佈“田曉霞的重生”。於是，她勉強收起內心的傷痛，在幾雙詫異的目光下向辦公室走去……
三天後的一個傍晚，田曉霞正坐在臥室沙發上翻看那兩本彩色塑料皮筆記本。幾天以來，她的心情仍久久不能平靜，孫少平的面影時不時出現在她的夢裡﹑她的面前。她有時甚至幻想孫少平並沒有回到銅城，而就在自己身邊哩，可是他又爲什麼不出來“見”她呢？
每當她打開這本有數不清摺痕的筆記本和那上面一滴滴淚痕，她的心都要碎了。她完全可以想象到在自己不在的日子裡，這幾本筆記本曾被親愛的少平翻看過多少次啊！看！僅憑着幾滴淚痕，她就能體味到她的“掏炭男人”當時懷着多大的痛苦呀！
突然，她在自己寫的一片像男孩子一樣剛健的字中發現了“入侵者”，顯然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添上的——
親愛的人，讓我怎樣感謝你，當我走向你的時候，我原像收穫一縷春風，你卻給了我整個春天。我原像捧起一簇浪花，你卻給了我整個海洋…謝謝你，把我的思想從狹窄的雙水村帶到廣闊的世界；謝謝你，讓我無怨無悔的用自己的青春去奮鬥；謝謝你，讓我學會用自己的拼搏去證明——我曾年輕過，愛過，並且那麼幸福…而不是將來坐在冬日冰涼的土炕上，可以回憶和誇耀的僅僅是自己年輕時的飯量和力氣……田曉霞，我愛你！
淚如泉涌，她的視野已是模糊一片。她合住筆記本，久久的望着窗外，似乎那些話不是她看見的，而是他附在她耳邊親口說給他聽的……
愛情啊!它使荒蕪變爲繁榮，平庸變爲偉大;使死去的復活，活着的閃閃發光。它是閃電，瞬息即逝；它是世紀,在我們身上建築生命之後幸福的永生。即使愛情是不盡的煎熬，不盡的折磨，像冰霜般嚴厲，烈火般烤灼，但愛情對心理和身體健康的男女永遠是那樣的自然;同時又永遠讓我們感到新奇、神秘和不可思議…
忽然，響起了一陣清脆的敲門聲。
她急忙擦掉眼角的淚水，把這本“香醇的美酒”放進抽屜裡。然後，匆匆過去開門。
來的會是誰？難道是父親，我該怎麼回答他呀？在拉開門的瞬間，曉霞的臉忽地紅了。
還好，來的是妹妹蘭香。
“姐……”蘭香眼裡閃着淚花微笑着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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