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續 原著路遙
四
孫少平在嘵蝶家門口猶豫了半天，終於邁出了前進的腳步……
魯老漢見來了客人，趕忙吩咐老伴燒火﹑做飯。等少平進了屋，魯老漢憑藉着燈光細細打量了這位客人：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一個魁梧的身子，兩支堅實的手臂，外加一口潔白的牙齒，最重要的是，它具備着一種一般農村人所缺乏的文化氣質—這在農村絕對是個百裡挑一的好後生。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臉上那塊醜陋的疤痕，老漢聽女兒說這是救人留下的。總體上而言，這點瑕疵並不影響魯老漢對他的印象。
晚飯後，老漢約少平到院子裡，用沉重的語氣對青年說：“嘵蝶，是個好娃娃啊！她既孝順又能幹，只是，這孩子的命也着實可憐…”
“那年，我和老伴去城裡看孩子他二爸，結果正遇上洪水。他二爸說啥也不走，我費了老大勁才把他拽出了家門。我們走了沒多久，老伴突然對我喊水裡有個人，我一看，確實有個人。我想都沒想就跳進了洪水裡，差點丟了這條老命才把她拉到岸上。那時我看見她臉色慘白，後腦破了一個大口子，血不斷的往外流，我是被嚇壞了。但這孩子命硬，竟還有心跳哩！說來也巧，孩子他二爸是個大夫，就立即給她止了血，這才保住了她的命…”
“在醫院裡，她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天裡不斷喊着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好像姓孫來着…等她醒來，我們問她叫什麼﹑家裡的情況和那個姓孫的人，她卻什麼也不知道了，只記得有一片洪水咆哮着向她衝來。醫生一查，才知道她得了失憶症。”
“我們也可憐這娃娃，而且我們家裡唯一的兒子當兵後又常年不在家，於是我就做主收留了她，並起名嘵蝶。幾年來我也一直委託人打聽嘵蝶的家屬，可你也知道，她什麼也記不得，無法提供什麼線索。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愛看書，應該是個城市姑娘。但這就像大海撈針一樣，所以到現在也沒啥音信。”
魯老漢嘆了口氣，又繼續說：“自從娃娃那天碰見了你，正巧你也姓孫，我才又尋思起這件事 。我看得出你是個好後生，把女兒交給你我放心哩！如果你真認識她的親人，我希望你走的時候捎帶着她。日日夜夜思念孩子的心情，我們老兩口都知道不好受。娃娃，你認不認識她家裡人？”
孫少平早已聽得淚流滿面，他爲曉霞的不幸而傷心，又被這老兩口的善心所感動。
是啊，我們永遠相信，人世間不只是心靈的沙漠，感情的冰窯，各種至善至真的情懷，築起了一道道最美的風景。
孫少平顧不得臉上的淚水—他要感謝夜晚爲他遮掩了自己的脆弱，擡起頭對魯老漢說﹕“‘嘵蝶’是市委書記田福軍的女兒﹑省報的記者，名字叫田曉霞。”
魯老漢一怔，他爲自己能夠救助市領導的女兒而自豪。過了一會，他才接着問：“那你是她的…”
孫少平支支吾吾的回答：“我是她的老…老鄉﹑同…不，她是我的未婚妻。”
魯老漢用粗糙的老手拍了拍少平的肩膀。突然，他發現女兒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院子裡。
“嘵蝶”也注意到了父親的目光，她疾步跑到魯老漢跟前，撲到父親懷裡，嗚嗚的哭出聲來，哽咽着說：“我不走，我捨不得您，我不走…”
“孩子，你另一個父親現在一定正因爲你的死而悲痛欲絕。作爲一個父親，我知道那種思念孩子的滋味有多苦，回去吧，記得常回來看看我和你媽，我們爲曾有過你這個女兒感到驕傲。”
“嘵蝶”傷心極了，像個受驚的孩子那樣撲在父親懷裡，不斷地重複着那句：“我不走，我不走…”
魯老漢忽地想起自己的兒子小時候就像這樣撲在自己懷裡。那個臭小子，雖然年年往家裡寄幾百元錢，但是已經五年沒邁進過家門了。老人用佈滿老繭的手輕輕撫摸着女兒的頭髮，眼裡落下了一滴滾燙的淚珠……
少平回到住處後，久久不能入睡。“嘵蝶”已經答應明天和他一起回家，他也安排好同行的兩個人先回煤礦並順便給他請個假。明天他要和嘵蝶先去趟黃原—明天又到了那個當初“兩年之約”的日子，這一次他不會再是一個人，而是帶着他的“未婚妻”去踐行約定，雖然，“嘵蝶”或許已經記不清那個親切的地方了…
…不知不覺中他睡着了。夢裡他再次來到了黃原河畔，湖面上映出了曉霞那霞光般的笑臉，倏地那張笑臉消失了，變成了嘵蝶可愛的微笑…
第二天一早，在與魯老漢老兩口的依依不捨中，在一陣陣呼嘯的狂風下，他和“嘵蝶”坐上了開往黃原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