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緊閉的門輕輕打開,沈子貿擡眸,董宛站在他面前。她穿着青色竹布衫褂,黑色過膝的短裙,白襪,黑鞋,梳兩根烏黑的麻花辮,清純的像個女學生。
只是她面頰蒼白,氣息虛弱,如剪剪寒水的眸眼分外紅腫,然而卻半分不減她清新如荷的氣質。沈子貿怔怔看着她,他一點也沒想到她會來給他開門。
她顯然是剛剛慟哭過,然而此時站在他面前的她雖然虛弱神態中卻透着一絲隱隱的堅強。
“你怎麼起來了?”他急急地衝上去。
“你別擔心,我沒事”她淡淡一笑,身子卻在搖晃,他扶住了她,她的頭靜靜歪在他的胸前,氣息虛弱而紊亂。他憐惜地看着她蒼白的側臉,一把抱起她。
她沒有反對,只是像小鹿一樣依在他懷裡,任他把她放在牀上。他心裡一陣酸楚,他知道她身上已經沒了一絲力氣。
“不要亂動了,粥涼了,我去給你熱”沈子貿端起碗跑出去。董宛靜靜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出門去她還在看着門口出神。
好半天功夫,沈子貿才端着熱氣騰騰的一碗粥急急地跑進來。
“好了,好了,快趁熱吃”他低頭吹着熱氣。董宛卻看着他。他的聲音裡依舊有着董宛喜歡的那種與生俱來的明快,比黃鶯的聲音都要好聽。
可是那方纔還乾淨清俊的臉此時卻罩上一層黑煙,那修長好看的手指也抹上片片碳黑。但他笑着,牙齒格外潔白,像陽光下閃爍的碎銀,她突然心底一陣陣暖。
沈子貿,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的沈家二少爺何曾動過一點點油煙,何曾下過廚房碰過鍋勺碗筷?況且是那種鄉下農人用的大竈,他是費了多少力氣才把這碗粥煮熱的?
覺察到她在看他,他也瞄向自己的手。驀然間他鬆開湯匙將手背在身後。
“我去洗手再來”
董宛拉住了他的衣袖,她轉身拿過枕邊的白絲帕,默默爲他擦乾淨臉上的油煙,她的動作那樣輕柔,神態那樣安然,沈子貿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最終沈子洗完手喂她喝粥。吃了一些,董宛對他說,“你也吃吧”她知道他也沒吃飯。
沈子貿搖搖頭,“我不吃,我只想看着你吃”他接着餵給她,董宛卻將勺子推到他脣邊。
沈子貿看着她,漆黑的眸裡閃着淡淡的感動。
他將勺子又推回到她嘴邊,“這是夏媽專門給你做的,如果她知道我偷吃,明天一定會拿着菜刀砍我的”說完,他向董宛眨眨眼。
董宛忍不住咳了一聲,那聲咳裡已經有一些虛弱的笑意。шωш• ttka n• ℃ O
沈子貿雙眸閃亮,“快點吃吧,不然一會兒又涼了”
天漸漸暗淡,沈子貿點了燈,如豆的燈光映的屋裡朦朦朧朧。沈子貿替董宛拉好被子。
“衣服……”董宛開口。
“哦,是我借夏若楠的”沈子貿輕聲說,“……喜歡嗎?”
董宛點點頭。他一直知道她的心思。他的話讓她想起留着齊耳短髮,一雙笑眼性格爽朗的女學生夏若南,她知道夏若南喜歡沈子貿,可是他……
她擡眸看向他,沈子貿也在看她,漆黑的眼眸中有一種無法化解的溫柔。
“累了吧,睡吧,我就睡在外屋,你有事就叫我”屋子是套間,只轉過一面牆,便是外屋。
董宛點頭。他放下枕頭服侍她躺好。吹熄了燈,屋裡一片靜謐,他輕手輕腳地走出去。
沈子貿在外屋的牀上躺下來,累了一天,腦子裡卻是極興奮的。初夏,夜色寂寂,窗外的蛩鳴聽的格外清晰。
兩個人隔着一道磚牆,靜靜躺在牀上,聽着蛩鳴,夜色在他們之間輕輕繚繞,無限心事盈懷。
“董宛……”沈子貿輕輕叫出聲來。
“嗯……”
“董宛……”
“嗯……?”
沈子貿手平放在胸口,聽到董宛輕聲應着他。他輕輕閉上眼睛,脣邊有輕揚的滿足的弧度。從來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寂寂的夏夜,她會離他這樣的近,他只是叫一聲,她便可以聽到。她只是輕輕嗯一聲,就能傳進他的耳朵。胸口有什麼在淡淡的瀰漫,他曉得那是幸福。
“董宛……”
“嗯”董宛仍乖乖地應他,彷彿知道他只是想聽到她的聲音,想感覺她這樣近的在他身邊。
“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好”
“從前大海里的海龍王有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兒小美人魚,她愛上了王子,於是她與巫婆定下了誓約,她忍受着巨大痛苦脫去魚形變成人形,卻將自己最好聽的聲音交給了巫婆。只爲了獲得王子最美好的愛情……”沈子貿好聽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
“董宛……”他停下來輕輕地喚了一聲,屋裡寂寂的,沒有迴音。他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走進裡屋,站在董宛牀前。董宛睡了,面色仍舊蒼白,纖長的睫毛下有很重的陰影,眉兒輕輕蹙着,似乎夢裡有什麼讓她睡的極不安穩。
他慢慢跪下來,輕輕握住她的手,輾轉貼在脣邊。他斜斜地靠在牀腳,在流淌的月色中靜靜凝視她的睡顏,月光留連,映照着他清俊的側臉,他的臉上帶着沉寂的安恬。
他的內心有什麼慢慢沉澱下來,睡意悄悄襲來,他將董宛的手貼在頰邊慢慢的睡去。
三日後,寶粹行的商鋪裡,曾嘉禾背身而立,着月白衣衫的背影卻透露出幾分寥落孤悽。他身後桌旁坐着一個滿臉風塵味道的中年男子。
“六哥,真的就沒有她一點消息麼?”他的聲音溫淡中有幾絲無奈。
“曾爺,您還信不過我嗎,曾爺對我大恩大德,我馬六莫齒難忘,只要曾爺一聲吩咐馬六就是覆湯蹈火也再所不惜呀。不管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只要是能活動的就沒有我馬六查不到的,更別提一個大活人了,只是她如果只呆在一個地方那我馬六就一點招也沒得念,全上海連我馬六都查不出來,別人您也就別想了”
曾嘉禾輕輕嘆一聲,轉身將一包沉甸甸的東西推到馬六面前,“六哥,還要麻煩你,務必快一點找到她,只要是能找到她的兄弟,不管提什麼條件沈家都能答應,嘉禾拜託六哥了”
馬六站起來,“曾…曾爺,這個我不能收,替曾爺辦事馬六肝腦塗地”
“拿着”曾嘉禾堅定的口氣,“我只有一個條件,就是儘快儘快”
馬六已起身告辭,天色漸暗,燭火搖曳中,曾嘉禾坐在燈下,手下是一件摺疊齊整的月白色長衫,他的手指輕輕撫着衣襟上玉色的古篆字體,眸中悠悠出神。
宛兒,你在哪兒,難道你果真不想讓我再找到你嗎?
落紅軒的臥室裡,杏兒用溼毛巾輕輕擦拭着沈子商的臉頰,眼眸中一顆凝了很久的淚啪一聲掉落在沈子商的臉上。
沈子商毫無反應,靜靜闔着眼睛,濃密的睫毛下,眼睛有凹陷的陰影。
杏兒看着他的臉,大少爺瘦了許多,只有十來天的光景,他卻已經瘦的脫了形。暗黃的臉容,連兩腮都陷進去了。現在的大少爺毫無生氣,如同……她想起一個極爲不祥的字眼,清澈的淚水再一次滑下眼眶。
嘉禾哥請的大夫是有名的老中醫,他明明說大少爺不礙事的,說他只是肺火攻心,只需好生調理,只要不再受外界的刺激就沒事的。
可是大少爺自昏倒以後一直懨懨而睡,懶進吃喝,眼看身子就瘦下去。再次請來大夫,大夫只是指了指心就搖頭而去,把老爺太太及全府上下都急的半死。
最後太太實在沒別的法子,只得騙大少爺說宛小姐已經回來了,就是身子虛弱先讓她在碧荷居住着,等大少爺完全好了就讓他們見面。
誰知大少爺本來昏昏沉沉躺在牀上,一無生氣。大家都以爲他聽不到了,卻不想他直挺挺地從牀上坐起來,下牀就搖晃着向外走,任誰攔也攔不住。
可是碧荷居哪裡有什麼宛小姐,大少爺走出碧荷居一口血噴在了門框就上再也沒有起來過。
現在杏兒看大少爺的光景好似已熬不了多久,沈家也已遍請名醫,大夫卻不是搖頭就走,就是胡亂開個方子,卻毫無效果。太太也已經急的病了,連嘉禾哥這樣的人都已經毫無辦法了。
杏兒把一口藥汁餵給沈子商,藥汁卻順着他緊閉的脣角流下來。杏兒的眼淚噼啪地掉落下來。
她推掉藥碗,伏在牀前痛哭失聲。
“宛小姐……宛小姐……你在哪啊,你知不知道,大少爺快死了……你快點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