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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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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嘉禾不着痕跡地避開了她的話題。她既怨不得,也惱不得。此時室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的目光慢慢落在書桌上放着的一本很厚的書上,封皮上寫着“中國瓷器史”。

一看就知道是曾嘉禾經常翻閱的,怪不得他淵博至此。董宛一向對細緻玫麗的中國古瓷感興趣,她拿過書來細細地翻看。

翻至一頁,她的手指略略停頓片刻。書頁裡夾了一摞很厚的紙,平整而熨貼,一看就知道已經放了許多時間。

一張張翻開來,卻是她的作業。從第一次至最上一次,片頁不落,按序排列,每一頁上都有她娟秀的字跡以及他飄逸的字體,還有詳細的批註。

一絲絲微細的感動在胸臆裡充盈。那些批註她都沒見過,那裡記錄着她每一點微小的進步以及她學帳的進程。曾嘉禾真是一個細緻至塵埃裡的人。

她將紙張重新打好,放回原處。卻在不經意間發現紙頁的背面還有字跡,一頁一頁滿滿的飄逸的雋秀,鋪滿整個視野,似能從眼睛裡直抵人的心窩。

她忙不迭地合上書站起來,面頰塗上粉淡的紅暈,雙脣卻略略的蒼白起來,一顆心像飄在細雨微瀾的浮萍,一下子被突起的風打亂了方寸。

那些紙張的每頁背面都寫滿了她的名字,依舊飄逸雋秀的字體,亦如其人的溫淡蘊藉,卻第一次讓她觸目驚心。

那些如雕如刻的字跡,或許每夜每夜在燈下寫就,俊逸的表象掩藏起刻骨思戀。那些她以爲早已丟棄的紙張卻被他一頁頁細心珍藏起來,夾在每天都在翻看的書頁裡,每日溫讀。

那是一種怎樣的心境?況且是這一樣個溫和淡泊的男子,這種心事不可謂不淒涼殘酷。而這樣好的一個人,她又怎麼承受的起?

她拿起桌上自己帶過來的作業向外走,一向沉靜的她從沒有這樣的心慌意亂,根本就不及細想自己的行爲。

這時門外腳步漸近,一個人走進來。她站住腳,手下意識地向後藏,心狂跳不止。進來的卻是一個客商,細細地瀏覽四周架子上的瓷器。

她突然就沉靜下來。慢慢張開汗溼的手指,她才意識到自己方纔的錯亂,她若是一走,要置曾嘉禾於何地呢?所幸這個突然而至的客商。

董宛見客商目光一直停在一件瓷器上,像是非常感興趣。就走過去輕聲說道,“這一件是青花梅雀琵琶尊”

客商看她一眼,點點頭,手往架上一指,“這是康熙時期青花珍品,我找了很久了,能不能看看款識?”

董宛點頭,替他去取,不料架子稍高,她取來一隻腳凳,站上去伸手去拿那款尊瓶。

曾嘉禾端着一蓋碗茶掀簾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種情景。董宛站在腳凳上,踮着腳尖,纖長的手指正捉住那隻青花梅雀尊瓶。素色衣衫輕輕飄拂,董宛的身子如同輕風下搖擺的纖弱柳枝,美則美矣,卻讓他驚出一身冷汗,連十指都涼透。

“宛兒……”他輕呼。董宛回顧。

“啪”蓋碗茶七零八落摔碎在地面上,曾嘉禾衝過去,左手接住花瓶,右手緊緊地抱住董宛。

董宛重重地摔在他身上,他的手抱緊了她的身子,一股慣性,董宛的臉撞向他,他和她的脣在倉促間相交。

只覺得身子生生地疼痛,連嘴脣也是疼的,卻在頃刻間感覺到彼此的溫度和柔軟。董宛的胸脯緊緊地貼着他,胸口充盈着一股被灼傷般的鈍痛,他的手臂那樣緊窒地箍住她,幾乎將她的上身嵌進他的身體裡。

即使在倉促中,他也還記得保護她,上半身的緊緊相貼,才使董宛的腹部免處重創。

在雙脣相貼的瞬間,即使在慌亂和倉促中,緊緊相貼的兩個人身體都是一僵,可是已無法控制局勢。下墜的慣性讓董宛更緊地偎向他的懷抱,而兩個人的嘴脣也更緊密地貼合在一起,無一絲餘隙。

彷彿時間凝固。當董宛能夠控制自己身體的時候,下意識裡她的脣迅速地離開他,卻在四目相交間看清彼此眼眸中的尷尬與躲閃,而兩個人幾乎都無法快速地從方纔的事故中回神。

就在此時,聞聲從隔壁趕過來的夥計驚慌失措地喊了一聲“大少爺”

董宛扭頭看向門口,沈子商站在那裡,目光清冷,面色鐵青。而董宛這才驚覺她仍在曾嘉禾的懷裡,她慌亂地脫離他的懷抱。曾嘉禾也看到了沈子商,內心波瀾起伏的他輕輕蹙起了眉。

董宛面色蒼白,驚魂甫定,與曾嘉禾的尷尬氣氛已經因爲沈子商的突然出現而悄悄變質。她仰頭看着他。

沈子商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他看着他們如同看着兩個不相識的陌生人,他的面孔與其說平靜不如說是冰冷,那雙深海般的黑眸此時也彷彿冰凍三尺寒氣逼人。

董宛覺得這時的沈子商變得那麼陌生,他的周身都彷彿散發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冷,寒冷的讓她不敢接近。

最終沈子商什麼都沒說,只是冷漠地轉身離開。董宛飛奔上前抓住了他的手指。

“子商……”她是很少這樣叫他的,纏綿的時候他會逼着她叫他商,而她往往喚一聲便面紅耳赤。平時更是極難得聽她叫他的名字。

可這次---他卻冷冷地轉過身,冷冷地看着她,極淡極淡地吐出兩個字,“走開”

董宛的身子一僵,如水的眸眼纏住他的臉,“你…怎麼了?”

他怎麼了?難得她還有臉問出來。方纔看到的情景依舊刺激着他的神經,他感覺自己的胸口似乎壓着一隻巨大的即將爆炸的火球。妒火不斷地衝擊着大腦,讓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想盡早地離開這裡。

但是董宛楚楚無辜的臉龐再一次讓他火大,“走開”他聲音起伏不定地推開她。

曾嘉禾接住董宛,董宛再次跌進他懷裡,他感覺她的身子在輕輕顫慄,他擡起頭,平日裡溫淡的眼眸落入幾許不鬱,清潤的聲音也有點失常,“子商,宛兒她懷着身孕,有什麼火你不該往她身上撒”

又一次見證董宛依偎在曾嘉禾的懷裡,沈子商的瞳仁劇烈地收縮着,他緊緊地握緊手指,強迫自己扭轉身子跨出門檻。

董宛纖柔的手指再一次固執地抓住他的手腕。

“商……你是不是誤會了,聽我解釋……”

沈子商推開了她,董宛的身子重重地撞在門框上,她雙手向後抓住牆面,身體倚在門框上,後背與門框貼合處傳來劇烈的疼痛,汗順着她的臉頰一滴滴淌下來。

曾嘉禾衝過來,衝着沈子商叫道,“沈子商,你是不是瘋了!”他轉過身抓住董宛的肩膀,低頭急切地探問,“宛兒,你怎麼樣?”

董宛搖搖頭,輕輕推開曾嘉禾,“嘉禾哥,你不要管”,曾嘉禾鬆開手,後退幾步,沉痛地看着董宛。

背後的疼痛讓董宛漆黑的眼睛蒙上一層霧氣,她的嘴脣如褪去顏色的春花輕輕地抖着,可是她望着沈子商,望着他的眼睛,“不是你看到的那樣,聽我解釋……”

可是此時嫉妒與強烈的自卑感已經讓沈子商喪失了理智,他冷冷地看着董宛以及她身邊如風如玉的曾嘉禾。

“你不用解釋,董宛,從嫁給我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自願的,你從心裡嫌棄沈子商是個瘸子對不對,你丈夫因爲腳跛像牽驢子一樣把你牽進洞房,聽到別人的恥笑,你從心裡覺得羞恥對不對!”沈子商的聲音放大了,青筋從他額上暴起來,“嫁給我你從心裡就覺得委屈,你從來都沒有真正的喜歡過我,你每天都要面對着我還要裝出溫柔體貼你感覺到很累對不對!可是你也許不知道我沈子商變成今天這樣都是你董宛造成的,都是你……在一直折磨着我……”沈子商抓着自己的心口,聲音裡含着無比的痛苦,英俊的臉龐已經扭曲變形。

曾嘉禾愣住了。

董宛幾乎變成了一塊雕塑,聽到他的話她的心疼痛地振盪,他在說什麼,爲什麼艱澀的讓她無法理解?只是他的聲音他的表情他的痛楚又一次重重地擊在她的心口,她以爲她已經治好了他,卻不知那個傷口如此的根深蒂固,如此的深入血脈,明明是他的傷口卻爲什麼她比他更疼。

她抓住他的手,不允許他這麼折磨自己。可是沈子商卻狠狠地盯住她,他的眼睛讓她害怕,那樣狂亂深厲,而他從來無法承受她眼眸中一丁點憐憫,這比殺了他還讓他更難以忍受。

“走開”他恨恨出口,“知不知道從十歲起我就開始恨你,因爲是你讓我變成了瘸子,是你!所以請滾出我的視野”

董宛仰頭看着他,面色蒼白,嘴脣顫抖,大顆的淚珠劃下她的眼眸,她不相信他的話,她不信!

可是沈子商眼眸中分明有着恨意。

“滾!”沈子商喪失理智地向她吼出來,似乎連他的心也跟着撕裂了。所有人都驚愕了,它像一聲驚雷,生生將董宛的心霹成兩半。

董宛後退,淚珠線般滑落,她擰身,不顧一切地衝出去,不顧人羣的驚訝,不顧別人的眼光,不顧身體的疼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奔跑,淚,肆意橫流。

“宛兒”曾嘉禾也衝了出來。一身白衫的翩翩公子此時卻再顧不上禮貌儀態,他不顧一切地拔開人羣,雙目焦急地在人羣中尋找。

可是人來人往,車流如織,任他心急如焚,卻不見宛兒的蹤影。人羣熙攘來去,獨獨將他丟棄在原地,他如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又像滄海打轉的一顆塵粒,倉惶奔走,卻徒勞無功,無能爲力。

夥計扯住他,目露驚慌。他從未見過二東家這種樣子,以往二東家在他眼裡一直像高高在上的神仙玉郎,任是翻雲覆雨,亦從容不迫,揮灑自如。

“二東家,二東家,大少爺早走了,店裡還有買家等着呢”

曾嘉禾看向他,焦灼的眸子慢慢淡下來。他知道他比不得別人,他身上壓着重重的責任,這當口卻容不得半點時間讓他兒女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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