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兒,二少爺呢?”汪美然坐在正位,瞥了眼右手邊空着的位子扭頭問杏兒,她的語氣很是柔和,脣邊還似帶着些微喜氣。
沒人發現正在盛湯的董宛手滯了一滯,她不着痕跡地掩飾過去。聽見杏兒不緊不慢地說,“二少爺還在房裡呢,他肚子不餓,叫太太不要等他了”
汪美然搖搖頭,倒是好心情地沒有去追究。董宛將一碗湯恭敬地放在婆婆面前,腕上的鐲子滑下與碗沿碰撞發出“叮”的清脆聲響,引來丫頭們豔羨的注目,大少奶奶真是美,連那玉鐲子發出的聲音都好似仙樂。
董宛卻連忙將手中的白絹帕塞進鐲子裡免得再弄出聲響來。她垂着眉麻利地擺放碗碟,一邊輕聲說道,“杏兒,再去叫叫二少爺吧”
他怎麼總是這樣,在家時三頓飯也總會有兩頓見不到影子,從來不注意飲食保養,況且前幾天還淋了雨……
目光一直在董宛身上兜轉的沈子商輕輕蹙眉,他仔細看着董宛的臉,那張臉有着柔和的曲線和貞靜的神態,那淡淡的音調裡也似乎只是嫂子對小叔最普通的關心。他調開了視線,堅毅的脣角因爲思索而有些微微下垂。
“是”杏兒雖然答應着,臉上卻露出了遲疑的神色。她知道董宛是真的關心二少爺,可宛小姐哪裡知道此時讓二少爺來,無異於拿鋒利的匕首去捅二少爺的心,二少爺又怎麼能承受的住呢?
只是是小姐的吩咐……杏兒邁步要去,正好汪美然擺手叫住她,“由他去吧,他既然說不餓,硬把他叫來也是敷衍我,我還不知道他,屁股沒坐熱就又跑了。杏兒,你去廚房把我讓範嫂燉的兩碗人蔘湯端來”說完,汪美然含笑的眸光掃過眼前的一對碧人。
杏兒知道太太今天心情好,大少奶奶和大少爺圓房可是沈家天大的喜事,不然,擱在平日,哪裡要等宛小姐說去叫二少爺呢。她答應了一聲“是”就快步跑出飯廳去了。
董宛滿面紅潮,連脖根都紅了,“媽……”,她的話生生咽回去,因爲她的手被一隻伸過來的大手緊緊握住,他的手指帶着淡淡的涼意與她的指尖緊緊地糾纏,她緊張地想攥緊手指,卻被他霸道地纏緊。她的面頰發熱,脊背發虛,越是想躲,他反而握的越緊。她輕輕咬着脣,儘量讓自己放鬆表情,她害怕讓別人看到他在桌下的小動作。可是,看汪美然脣角的笑意,卻疑心她已經發現了……
看到她頰上淡淡的潮紅,感覺到她因爲他而不自在,他卻心裡安定了,想把她緊緊握住,讓她只注意到他,讓她感覺到他的存在。
“商兒,老爺明天就回來了,你該去鋪裡打點一下了,這些天把嘉禾都忙壞了。等過了這幾天,媽讓你好好的陪陪宛宛”
聽着汪美然的弦外音,董宛的臉又紅了。
“知道了,媽”沈子商卻淡聲答道。董宛一點也猜不透他的手在桌下還緊緊握着她,面上卻還可以裝的這樣若無其事。
沈子商去了鋪裡,董宛一個人走回落紅軒,她微低着頭,腳步緩緩似是想着心事。剛拐進一片磚牆,她驀地停了腳步,心裡像是感應到什麼,她慢慢擡頭。
掃紅軒的月洞門口站着沈子貿,他清俊的臉龐顯得格外蒼白,一雙漆黑的眸子怔怔地向她看過來。那曾經撒滿陽光的清亮眸眼此時黯淡的讓她的心隱隱疼起來。
時空逆轉,她和他似乎已這樣凝注千年。
她走過去,他走過來,他的眼眸不曾離開過她,而她也像是仰望陽光的向日葵。她心裡的疼痛在一點點擴散,淡淡的卻是牽心扯肺地抵達每一個神經末稍。
可是她的臉卻依舊沉靜溫婉,像月之女神,散發着安祥的美麗光環。在他面前她不能有絲毫表現,她緊握的手心裡全是冰涼的細汗。
即將交錯的瞬間,她垂下頭去,將他摒棄在她的視線外。只是瞬間,他們已錯過。
她的腳步疾速卻沉重,她承受着他傷痛的視線。沈子貿在他們錯身時就已經轉過身,陽光下他變成一個哀傷的剪影,默默注視她離開,心在沉淪。
落紅軒的門緊緊關閉,隔斷他的視線。一陣風捲過,海棠樹輕輕搖曳。一條白絹帕被風捲起垂掛在樹枝上。
沈子貿摘下它,低頭。落入眼裡的是絹秀的繡字,一詩一詞,工工整整,一如主人。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恨不相逢未嫁時!錯錯錯!莫莫莫!沈子貿的目光滑過那些字跡,一遍一遍,心一點點縮緊。有水漬慢慢洇溼了絹帕。
什麼時候下雨了?他想,擡起了頭,天上是明晃晃的陽光,他的臉卻一片冰涼。他擡起胳膊,狠狠地,袖子抹在臉上,熱辣辣的劃痛。擡起腳,他走出月洞門,走出即使在陽光下也顯得有些陰霾的宅院。
董宛靠在門上,從進門的那一刻她已經喪失了力氣。鐲子從腕上滑下來,輕輕磨蹭着她的肌膚。
”還是那隻玉鐲子好看“輕潤如泉的嗓音突兀地響在耳邊。董宛卻突然抓住手腕,玉鐲的弧硌的手心生疼。
她的手帕……她轉身嘩地打開門,院落空寂,海棠搖曳,不見他,也不見那塊失落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