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君白留下的那匹白馬,商平喚它作小白。
她離開的很突然,僅只留下這一匹白馬和一封書信,信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寫着“癡情反被癡情誤”,“見此白馬,如見舊人”之類的句子。
商平並不知曉君白爲何要離開,他原以爲他愛着的人也是愛着他的,直到君白不辭而別。
他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去尋找她,以至於坊間傳言,當朝堂堂最年輕的御史大夫,爲了一個女子,費盡心思。
但都無果。
商平與君白相識在陽春三月的細雨纏綿。
他身騎白馬,沿湖踏莎,偶然擡頭,瞧見橋上的白袂飄飛,杏眼之中,似有水波流轉。
一見鍾情並不需要英雄救美,亦或大災大難,那是說書人口中的跌宕起伏。緣分的降生,有時,僅在一眼之間。
他與她交談十分投機,便常相約同遊山水。
如是三年,商平終於下定決心向君白提親,也便是在那時候,君白離開了,留下一匹白馬,和一紙書信。
至今,已有七年。
而今的商平早已過了娶妻的年紀,卻無一房妻室。
與他最爲親密的,大約只有小白。
他常一邊飲酒,一邊騎馬踏莎,累了,便倚在路邊青石旁小憩。
傾倒的酒罈,淋溼他胸前一整片衣襟,他卻仍滿不在乎。
但他總要擡眸問小白一句:“小白,你說她怎的說走就走?”
小白便每每都表現的不大耐煩,從鼻腔中吐出一股子熱氣,發出一連串哼哼聲。
也是該不耐煩,這問題商平已問了它百八十回。
商平總覺得這是一匹通人性的白馬。
有回他在外辦公,不慎摔落懸崖,傷了腿骨,野徑無人,逢着絕望之際,小白從相隔幾裡外的地方尋到他,救了他一命。
所以商平總覺得這是一匹通人性的白馬。
商平始終認定,小白知道君白身在何處,僅只不想告訴他罷了。
故而他常在騎馬之時放開繮繩,令小白自己掌握方向。
可惜小白一次也沒有將他載到君白身邊。
第八年春,當朝聖上受奸佞蠱惑,殘害忠良,商平被捕入獄,判以斬首示衆。
行刑那一日,正逢清明。
商品身着囚衣,仍仰天而笑,高聲長嘆:“天道不公,天道不公!豺虎當政,錯斬忠臣,這天下何處是清明?這江山是時候改名換姓了。”
手起刀落。
鮮血自頭顱滾落的地方飛濺,劊子手鮮紅的衣裳,又被浸染一層尚留存有餘溫的赤色液體。
聽說,那一日,風雨之中,小白衝出馬檻,嘶吼聲響徹天際,悲慼而悽惶,有馬僕上前拉扯繮繩,被撞斷腿骨。
小土堆上,佇立一塊沒有名字的碑。
商平爲官清廉,終究逃不過昏君當道。百姓將他下葬,卻無一敢在墳前碑上,書寫他的姓名。
細雨纏綿。
馬蹄輕淺,踏莎而行,婆娑着初春新綠的草芽。
白馬在墳前站定,白光一現,竟化作一位白衣杏眼的女子。
一隻翠鳥,撲打着雙翼落在女子肩頭。
君白淡淡開口:“翠翠,你當年說,人與妖永遠不能在一起”
喚作翠翠的鳥兒拿喙梳理了幾下翅羽,忽的口出人語:“人與妖終歸是異類,再者,人的壽命比妖斷了太多。”
“人的壽數比妖短了太多。”君白重複了一遍翠翠的話,“故而他必先我一步死去,可我從未想過,這一刻來得如此之快。”
“商平是個好人,來世,會去一個好人家。”翠翠道。
“爲何不讓我救他?”君白的嗓音些微喑啞。
“逆天改命,不是我們能做的。”
君白伸手,撫過無字的墳碑。
轉身,邁開步子。
身形逐漸化作一匹雪色的白馬。
翠翠在半空中撲打着雙翅問:“你去哪兒?”
“四處走走,運氣好的話,或許能找到他的轉世。如果註定不能走到一起,我願載他走過山川萬里,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