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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四月的江南水鄉,楊柳依依。

天剛亮了,河堤旁的小木屋裡,如花開了門出來,靠在門邊繼續織她的錦。

這些年來,她孤身一人,除開身後這間簡單的茶酒鋪之外,便是靠着織布繡錦來維持自己一個人的生計。她手藝極好,那些錦,針腳細密,繡的繁花嬌豔欲滴,繡的翠竹栩栩如生,拿到集市上去換,也總能換得一個好價錢。此時她穿針引線,在紫色的錦緞上織出大片的蝶戀花,春意融融的,一幅大好的圖案。

已然接近完工的時候了,織錦的女子卻停下手來,看着眼前滾滾前行的江水幽幽地嘆了口氣。

———那一年,她送他上京時爲他繡的手巾上,也是這一幅圖案麼?

這江流悠悠,歲月無情,已經過去有十八個年頭了吧?

那一年,如花還是豆蔻的年華,有着孩童的天真和少女的情懷,和許多那個年紀的女子一樣,她心中也是有想要託付終身的人的。

那是一個和她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少年,有着不一般的志向。她從小便坐在案邊,支着頭,靜靜的看着他讀書。

少年讀書的時候,很是認真,也很是拼命,案前一坐,往往便是一整天,他偶爾會在四書五經中擡起頭來,衝她一笑,她便回他一個鼓勵的笑容。而更多的時間裡,他是無暇去理她的,她也從未介意過。他提筆的時候,她爲他研墨,夜色來臨了,她爲他掌燈,直到他最終不支伏案而眠,她默默爲他披上寒衣,待第二天他醒來,溫熱的小米粥已然熬好,擺在了案前。

那些時候的日子過得沉靜而幸福,只是布衣衩裙,粗茶淡飯,她也很是滿足。陽光從小木屋的天窗裡打下來,她能看清少年臉上細微的絨毛,還有他思考的時候,微微蹙起的劍眉,這麼多年過去之後,在她記憶中的少年,就只剩下這些畫面了。

那一年,少年要上京考試。恰逢柳樹飄絮的時節,一川菸草,滿地楊花。她站在堤上,少年站在舟中,揹着她徹夜爲他整理的行囊。

他在客舟中向她揮手,扯着嗓子喊,是年少人特有的,明亮的聲音:

“待我金榜題名,定要八擡大轎,十里紅妝,娶你爲妻!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少年的聲音漸遠了,小舟也已經隨江水而去,成了遙不可及的一個點。她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堤上的風漸起,柳絮飄飛,癢癢地貼在面上。

她伸手去抹,才發現,眼淚已經濡溼了雙頰。

那一年,她記住了少年的誓言。可見當時是記得這樣深,才足以支撐起這以後漫長的等待。

她將小木屋改作了簡單的茶酒肆,白天便搬了椅子,倚在門邊,一邊做女紅,一邊望着江水的盡頭,偶爾有異鄉來的人打馬經過,坐下買一碗茶喝,她便向他們打聽遠 她便向他們打聽遠方的消息。每到晚上,小木屋裡總有一燈如星,那是她點起油燈,趴在窗前。一邊聽着江上的大雁鳴叫,一邊凝視着遠方。看着歸航的船兒載着燈光和遊子的心迴歸。她想夜裡點着燈,他坐着船回來的時候,看見這微弱的光亮,也不至於忘了當初的家在哪裡。

只是,他和她都還是太年少,不知道這樣的事情,往往都不會去設想中那樣美好,青春如江水一樣在流走,她這一等就是十八年。

一句低聲的詢問,喚回瞭如花的思緒。

‘’姑娘,可否賣我一碗酒喝?‘’

她一驚,匆忙回身走進屋裡,倒了一碗’酒出來,那遊人收住繮,在馬上俯下身來,接過了酒,湊上去便喝。

這時她才抽空擡首,打量了一下這個買酒的男子。

從他那一身的青衫來看,應是爲官之人,雖不是顯貴,卻也必定是學子出身,考過功名的。只是,這男子臉上頗有些風霜眉間的皺紋尤其深,想必,這些年的仕途並不舒暢。

‘好清甜的酒,可是姑娘自家釀的?‘’’馬上的男子喝了一口,讚歎道。

她低眉,微微頷首。

男子又將碗湊到了嘴邊。一飲而盡。飲罷,將茶碗遞迴給她,從懷中抽出繡花的手絹來,擦了擦嘴。

那條手絹吸引了她的目光,用料是上等的蠶絲,上繡着鴛鴦出綠丁,是大好的意頭,象徵着幸福圓滿。

‘公子,這是要打往何處?‘’如花抵了抵嘴,問。

‘朝廷貶官,途徑故鄉便進來看看。’男子苦笑,一邊答,一邊付了酒錢,又伸手往後指了指,‘身後隨行的,是我的家眷’’

女子捧着酒碗,順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徐徐跟來的,還有一輛馬車。

男子拉緊了繮繩,便欲走了,末了還俯下身來,輕聲問,‘姑娘,可是在等人?’’

如花垂眼,不再說話。

男子輕笑,‘花開堪折直須折,莫辜負了大好年華。’’

到了別,騎馬的男子引着馬車,沿着堤岸漸行漸遠。

說到此處,說書的男子一拍聽醒木,緩緩起身,表示故事已然結束。

臺下聽書的人慢慢散了,有人不甘地問:後續的事情呢?沒有了麼?那女子最後怎樣了?

說書人將手中摺扇疊好,微微笑道,“這個故事,原本便沒有結局。”

“爲什麼?”仍有人不解。

男子搖搖頭,不知如何解釋,他身邊一個資格更老的說書人抽了一口水煙,緩緩道:

“這個故事,不會有結局。重逢也好,不重逢也好,金榜題名也好,流落街頭也罷,那女子只會在故事中等待,而那個少年,卻早已不是故事裡的少年。”

發問的人更加糊塗,搖搖頭轉身走了。

方纔說書的人卻忽然像五雷轟頂一般,下了臺飛奔而去。

待騎馬的男子走遠了,如花回身,關了茶酒肆。

她晃了幾晃,想把酒碗放回竈頭,然而只是幾步,酒碗便從手中跌落,伶仃地碎成了幾瓣。

淚水順着女子的眼角滑落,這些年強撐起來的淡然,也隨着那個酒碗支離破碎。

原來,他已然考了功名,做了官,已然有了家眷了麼?

原來,他已忘了當初的誓言,連手絹都已經換了別人織就的圖案,不再是當年的蝶戀花。

原來,他這些年過得並不好。

“待我金榜題名,定要八擡大轎,十里紅妝,娶你爲妻!”

其實,在十八年的時光荏苒之後,她依然第一眼便認出了他。只是她知道,她所等待的那個少年,已經消失在年華中,再也回不來了。

那一夜,小木屋裡第一次沒有亮起燈光,十八年裡的第一次。

第二天,如花依然早早開了門出來,做在門邊織完了昨日的錦。

然後,她起身,站在堤上,看着腳下一去不回的江水,昔年種下的柳枝也已經長成大樹,千絲萬條,彷彿記錄着這裡發生的所有人和事。

風乍起,江水皺了,她的裙裾飄飛起來,彷彿隨時都將隨風而去……

說書人一路狂奔。

終於回到了那條長堤,他沿着堤岸跌跌撞撞地跑着,岸邊的楊柳在視線裡撕扯成模糊的一片。

這裡曾經是他最熟悉的地方,然而他未踏足這個地方已經很多很多年了,他不敢走近這條長堤,因爲他知道,這裡有一個守候着她的女子。

他便是那個少年,卻不是故事裡的少年。

年少的時候,他便是從這裡乘着舟出發,去了京都,志在金榜。

然而,在京都裡,他一連考了幾次的科舉,最終都是榜上無名,直到歲月漸濃,少年的兩鬢也開始爬上了微霜,他依然沒有如他承諾一般地高中。

後來,他悄悄地回到了故鄉,他聽說原先的家變成了一家茶酒肆,夜裡常常亮着燈,他知道,她還在等。

只是,他不敢去見她,未能在京城謀得一官半職,如何去面對自己當年許下的諾言?

他有一身才華,無處施展,只得在市鎮的酒樓中以說書營生。他將過去編成了這個故事,日復一日地講,然而故事裡那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他卻從未能給她編一個結局。

因爲他不知道,今日之境,怎樣的結局,才叫做結局。

方纔老說書人的話如當頭棒喝———故事裡的女子,等的永遠是故事裡的少年,而故事外,那個爲他而等待的女子,不會永遠等下去。

男子來到江邊。

江水慢慢地漫上來,已經及膝了,浸在水中的腳,冰冷而沉重。然而,那條江卻能讓他想起十八年前的許多事情,男子忽然淚流滿面。

眼前依稀出現了一個素顏的女子,向他伸出了手,安然地微笑。

“你……等我很久了吧?你看……我這不是回來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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