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孟婆湯,忘卻生前事。”橋上女子,紅衣似火,而眉目清冷如臘月冰霜。素手芊芊,托起只繪了青花的瓷盞,盞內黃湯,尚氤氳着溫熱的水霧。
我站在黃泉之上的舟子裡,擡頭細瞧奈何橋上,孟婆立在一個男人面前,奉上孟婆湯。
我是黃泉之上的渡者,將亡靈自地府引渡往奈何橋,待亡靈飲過孟婆湯,再將他們渡往輪迴井。千百年來,也記不得目睹了多少回這樣的場景。
孟婆本不叫孟婆,因世人只知其姓孟,又守橋千百年,故尊她爲孟婆。
孟婆與我,皆是亡靈,容貌自始至終便是生前模樣。她比我幸運,生的一副好皮相,可惜了紅顏薄命,死時,韶華正好。
她姓孟,單名一個襄字。
“我不喝。”那男人——準確來講,應是亡靈,他神色篤定而堅毅。
“想過奈何橋的人,必要飲我孟婆湯。”孟襄朱脣輕啓。
“我不願忘了我心愛之人。”
這是第九十七回,每回他站在孟襄面前,說出這句話時,我總能看見孟襄持盞的指尖微微泛白。
“生死之事,實屬平常,有些東西,忘便忘了。”孟襄語聲淡然,到更像自語。
“一旦忘記,豈不正如白活一遭?你見過亡靈無數,難道沒有片刻動容?”
孟襄眉眼微闔了片刻,睜開眼時,仍是波瀾不驚:“絕情棄愛,便可跳脫輪迴,也不必嚐盡孟婆湯腐骨蝕心之苦,一切,藉由你咎由自取。”
說罷,未等男人回話,孟襄擡手,招來橋頭鬼差,扼住男人。
一盞孟婆湯,被灌入口中。
男人並未掙扎,任湯水入腹。
冥界沒有風,可我清晰看見橋上孟襄,青絲微揚。
男人訥訥走上我的渡船,我揚聲對孟襄道了句:“第九十七回。”
孟襄並未顧我,兀自向瓷盞中,舀滿孟婆湯。
舟子漸行漸遠,至我確定孟襄再看不見我們。
我伸手在男人眉心一點,紅光一閃即逝。
他空洞的雙眸霎時有了神采,似有銀漢八萬裡。
他微微向我一揖:“多謝。”
“不必謝我,只是……”我看向他,“你已輪迴了九十七世,仍不願忘記她?”
“我亦曾懷疑這樣做的意義,但每每再於奈何橋上相見,親嘗她所做的湯,便覺一切皆爲值得。”
“哪怕她並不知曉你的心意?”
“哪怕她並不知曉我的心意。”
“癡兒……”我望着悠悠忘川水,長長嘆息。
“你又何嘗不是?不然,何以幫我近百世輪迴?”
我微怔。
舟子緩行,漾開水波陣陣。
“前些日子,我渡了我曾用一生去愛的人。他早便記不得我了。”我撥動船槳,“我曾以爲遺忘是一種救贖,後來才知道,被人記住,是何其幸福。”
我載着他,行過鬼門,親眼看他跳下輪迴井。
回到奈何橋。孟襄倚在橋沿,注視着手中盞內孟婆湯,呆愣久久。
我行到她身側:“已經是第九十七回。”
孟襄擡頭,綻開一個笑。
“真不知道你在開心些什麼。”我扶額。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讓他忘記他每一世愛過的別的女人,真是件神清氣爽的事。”
我知道,她不過藉由醋意來緩解心中的不適,這是她慣用的招數。
或許這纔不致使世人口中斬七情斷六慾的孟婆,消失在奈何橋頭。
故而,我自始至終不敢告訴孟襄,她愛着的人從未愛上過另外任何一個女子,他每一世輪迴,口中那個“心愛之人”的名字,始終都叫孟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