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一過,又到了一年中棠梨花最美的時節。
我此時站在鎮上一處無人看管的梨園裡,仰起頭出神地看着滿樹雪白的棠梨花。偶有一陣風吹來,帶着細微香氣的棠梨花紛紛隨風飄落,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沾染那一袖清香。
自她走後,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獨自一人來看棠梨花,年年如此,從未有變。只是今年……怕是最後一年了吧,只因這無主之園,很快便要有主了。
清河鎮盛產棠梨,像這樣的梨園原有許多。一開始,梨園主人往往爲了豐收的棠梨賣不出去而發愁。後來,不知是誰琢磨出了用棠梨釀酒的法子,採用當地泉水釀造出的棠梨酒清新爽口,果香四溢,不久便成爲清河鎮一大特產。近幾年,各地的酒商紛紛逐利而來,收購了鎮上的大多數梨園和酒坊,現今只剩這最後一處梨園,聽說前些日子也已被蘇氏酒莊買下。
我嘆了口氣,心中略有些苦澀。算了算,我已經好些年沒見過她了吧。曾經“一年一會”的承諾久久沒有兌現,偶有信箋卻也只是寥寥數言。她怕是早已忘卻我這個年少時的故友了,我又何必再心存念想,盼望着她有一天能回到這裡來呢?
久久仰視棠梨花使我的脖子有些痠痛,我低下頭,正準備轉身離去,卻聽見不遠處傳來一句:“今年的棠梨花開的真好啊。”
我驚詫的望過去,只見棠梨樹下,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正含笑看着我,他面容清秀,眼波流轉間似閒潭落花,一身青衫透着淡淡書卷氣,整個人如玉般溫婉。
我禮貌性的衝他一笑,說道:“的確如此。”
青衫男子又接着說道:“在下是蘇氏酒莊的少莊主蘇錦年,敢問姑娘芳名?”
雖然我對這位素昧相識的青衫公子頗有好感,但也許是得知他蘇氏酒莊少莊主的身份,我並不想與他深交。於是我淡淡地回了句:“既是花下偶遇,公子又何須知道一個過客的姓名呢?”說罷便轉身離去。
“姑娘請留步!”身後依然傳來那鍥而不捨的聲音,然而他的下一句話卻成功的讓我停下了腳步。他說道:“蘇某並無冒犯之意,只是方纔見姑娘獨自一人花下佇立,眉目含悲慼之色,便想問問姑娘箇中緣由。”
我回過頭去,看見他一臉愧疚,心中不免有些動搖。
“姑娘不妨把我當作一個可傾訴的對象,我說不定能幫幫姑娘。”
我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我隨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這人倒有趣。也罷,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不知爲什麼,我覺得蘇錦年說不定真的能幫我斷開心結,所以我選擇相信他,給他講了那段一直深埋我心底的往事…
我叫顏若雪,從小就居住在這個名爲“清河”的小鎮上。我的父親是位教書先生,母親雖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卻也讀過一些書 ,在父母的教導下,我逐漸養成了溫柔乖巧,甚至是有些怯懦的性格。我能夠出門的機會非常少,除了去私塾上課,大部分時間只能在家中讀讀書 、寫寫字,因此我十分羨慕門外那些自由玩耍的孩子。
九歲的一天,我趁着父母不在家,拉着和我年紀相仿的婢女青梅偷偷跑了出去。
我和青梅來到一片幽靜的竹林裡,林中有條溪流名爲“蘭溪”,因溪邊長着蘭草而得名。蘭溪之水清澈無比,時有幾條青鯉在水中游曳。我喜歡此地的清麗秀美,故常常和青梅偷跑來這裡 。
這天,我正蹲在岸邊逗弄着溪中的青鯉,身後突然傳來一句“誒,這不是顏若雪那個膽小鬼嗎?她怎麼在這?”我回頭一看,身後站着三四個男孩子,爲首的正是鎮上有名的小霸王杜衡。
我心裡暗叫不好。
杜衡在我父親的私塾上學,有一次他捉弄鄰座的同學被我撞見了,我告訴了父親,結果父親狠狠地將他訓斥了一番。他對此事一直懷恨在心,只是礙於我是先生的女兒,不敢明着亂來。今天真是倒黴,被他逮了個正着。
“嘿嘿,顏若雪,這下你跑不掉了吧,看招!”說罷,杜衡推了我一把,我腳下一滑,跌入水中,驚跑了幾條青鯉。“若雪!你沒事吧?”青梅在岸邊焦急的喊道,“杜衡!你太過分了!”
杜衡和他的同伴看到我渾身溼透的狼狽樣子,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他下一秒就笑不出來了……一位黑衣少年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身後,此時正扯着他的耳朵。杜衡疼得哇哇直叫。
“欺負女孩子算什麼本事?”黑衣少年冷冷地說道。
“你誰啊?快放開我們老大!”杜衡的同伴朝黑衣少年撲過去。
杜衡掙脫開來,氣得大叫:“大家上啊!把這小子打得滿地找牙!”
“哼。”少年露出了輕蔑的笑容。幾分鐘後,杜衡等人都被揍趴在地上嗷嗷直叫。
我和青梅都愣住了,好快的身法!
“你沒事吧?”眼前出現一隻長着薄繭的手,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仍坐在溪水中。臉一紅,我伸出手去,被少年拉了起來。
“我叫葉棠哦,你叫什麼名字?”
“顏若雪。”
“你的名字真好聽,以後誰敢欺負你,告訴我,我幫你揍他。還有……你可別認錯了,我雖然男裝打扮,但我和你一樣,也是女兒身哦!”說罷,實爲少女的少年狡黠的向我眨眨眼睛。
這便是我和葉棠初相識的情景,那個率性豪邁到讓許多男子都自愧弗如的女子,一直讓我無法忘懷。
“葉棠,你幾歲呀?”
“我十一了,若雪你呢?”
“我九歲,比你還要小兩歲呢。以後我可不可以叫你棠姐姐啊?”
“可以啊,那……我便叫你雪兒妹妹好了。”
自那以後,我和葉棠成爲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葉棠的母親早逝,父親葉孤絕是個歸隱的俠客,年輕時到四方遊歷,來到清河鎮時結識了我的父親。如今他看盡世態炎涼,打算結束四處漂泊的日子,於是帶着小葉棠來到清河鎮這個優美的江南小鎮隱居。
我常常跟着葉棠在鎮上到處玩耍,這一天偷跑出來被父親發現了,可父親並沒有責罵我,只是叮囑我按時回家,不要讓母親擔憂
。我想,大概是父親知道我和葉孤絕的女兒在一起,所以才格外放心吧。
得了父親的准許,我和葉棠手拉着手,一路笑鬧着來到約定的地點。杜衡和小虎已在那裡等候一陣了,杜衡看見我們哼唧了一句:“嘖,真慢!”
“說誰慢呢?”葉棠賞了他一個爆慄。
“哎喲……葉棠姐,我錯了,您別衝動。”杜衡連忙求饒。杜衡和小虎自三年前的那天被葉棠狠揍了一頓之後,對葉棠充滿了崇拜之情,表示要誓死追隨葉棠姐,也就不敢得罪我了。此時正是立秋,清河鎮的棠梨漸漸成熟,葉棠約了我們幾人,正是要去採摘新鮮棠梨解解饞。
我們偷偷溜進一處梨園,來到一棵最大的棠梨樹下。
“雪兒妹妹,我和他們上去摘梨,你在底下接着可好?”
“好!你們可要快點,別被發現了!”
我看見他們一個個靈活地爬上樹,心中甚是羨慕,但還是捏緊了手中的竹籃,四處奔跑接住他們摘下的棠梨。很快,竹籃就被裝滿了。我咬了一口手中的棠梨,清新爽口,沁人心脾。
“嘿!你們在幹嘛?!”遠處傳來梨園主人的叫罵聲。
“不好,大家快跑啊!”葉棠從樹梢一躍而下,牽了我的手一路狂奔,杜衡和小虎也從不同的方向逃去。
我和葉棠氣喘吁吁地跑到她家門口,剛要進去,她看出了我的遲疑,笑着對我說:“別怕,我父親今天訪友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們進去。”說着她帶我來到她家院子裡。
我是第一次去她家,此時正好奇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院落不大,卻收拾得井井有條,隨處可見的是各色花草,東邊的一個角落裡,幾株秋海棠開得正豔,海棠樹下有一張石桌,幾張石凳。葉棠叫我在石桌旁坐着,隨後進屋搬出幾個酒罈。
“棠姐姐,我們這是要做什麼?”我不解地問道。
“當然是釀酒了,這可是我好不容易得來的秘方,我只教你一個人哦!”把一切用具準備好後,葉棠笑着對我說道。
“你猜,這是什麼?”葉棠將其中一個酒罈打開,我湊過去一看,只覺一股寒氣撲面而來。
見我不解,葉棠解釋道:“這可是去年棠梨樹枝頭之雪,很難得的,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集得這半壇。秘方里說,將新鮮棠梨與舊歲枝頭之雪相煎,再和上好的高粱酒、白糖一同釀造,來年春開壇即可品嚐最好的棠梨酒。”
“聽起來很不錯耶!棠姐姐,你來教我釀酒吧!”我欣喜地說道。
“首先,用井水把棠梨洗淨,然後將棠梨與雪水煮沸……”
“好的……”
來年春,我們的棠梨酒開壇了。掀開蓋子,濃郁的酒香伴着果香撲鼻而來。葉棠用竹筒舀了一勺到碗中遞給我,說:“嚐嚐味道怎麼樣。”
我接過碗,小小的啜了一口,味道很清淡,有些辣又有點甜,果香四溢,回味無窮。於是笑着對葉棠說:“棠姐姐,我們自己釀的酒真好喝!”
“那是自然!”
“那……我們每年都釀這棠梨酒喝好不好?”“好啊,只要你不嫌收集雪水麻煩。”
此後,我們春日踏青,賞花,飲酒,階前鬥草;夏日在蘭溪與青鯉嬉戲,夜晚躺在草地上仰望星辰;秋季採摘新鮮棠梨釀酒;冬季登上城樓賞雪……而我最愛的,卻是那枕驚鴻入夢的時節,只因燭火惺忪,可與她漫談徹夜。我曾以爲,我們可以一直過着這樣美好的日子……
葉棠的劍術日漸精進,而我,也很快便迎來及笄之年。
行及笄之禮的前一個夜晚,葉棠和我坐在窗前下棋,窗外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
“棠姐姐,你爲什麼總是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樣呢?”我鼓起勇氣問道。
葉棠從不穿女式衣裙,我只在她行及笄禮時見過她穿裙子。那天她穿了一件水藍色的羅裙,臉上畫着淡妝,笑起來恍若天人。那時我才知道,棠姐姐竟是這麼美的一個人兒。只可惜,及笄禮後,她又換回了男兒打扮。
“因爲這樣打起架來才方便啊!而且,我想要成爲父親那樣厲害的俠客,將來遊歷天下,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教訓那些殘害百姓的惡人。”葉棠答道。
“……”
“雪兒?”
“那以後我豈不是見不到棠姐姐了?”
“傻雪兒,即使有一天我們分開了,我們依然是最好的朋友啊!離開是爲了更好地回來,分離是爲了下一次的歡聚,無論相隔多遠,我們還是能聚在一起的。”
“那……棠姐姐要答應我一件事。以後每年棠梨花開的時候,我們都要一起賞花、飲酒!”
“好,我答應你!”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哈哈哈……”
屋子裡響起銀鈴般的笑聲,屋內燭火微晃,屋外細雨綿綿,我們一直聊到很晚、很晚。
又過了一年,葉棠的父親病逝,我與父母一同前去憑弔。看見只是默默流淚的葉棠,我的心一下子糾緊了。葉棠從未在人前顯露過她的軟弱,即使是和別人打架輸了,也沒見她掉過淚。如今她卻哭得那麼傷心。
我走過去,一把抱住她,她的眼淚落在我的脖頸上,有點涼。
葉棠哽咽着對我說:“我父親一直希望我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樣,讀書、寫字、彈琴、作畫,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但我一直想變強,想成爲一個俠客,我以爲這樣就能保護自己在乎的人不受傷害,沒想到父親他還是走了……我沒能在父親面前當一天乖巧可愛的女兒,一直是他多年以來的遺憾,以後也將成爲我永遠的遺憾……”
我看着她,一直竟不知說些什麼好。
服喪期滿,葉棠出發去塞北了,她說過,她一直想去看看塞北的雪,看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景。我知道,自那個雨聲淅瀝的夜晚我就知道,我是留不住她的,她是雄鷹,本該在遼闊的天空中翱翔,我無法折斷她的翅膀,把她綁在我身邊。就像我天生屬於江南,她也天生屬於塞北。
所以我用一年一會之約去羈絆她,使她不那麼快忘卻我這個朋友。可惜,終究是逃不開物是人非,漸行漸遠。
葉棠離開的次年回來過一次,跟在她身邊的是一位穿着絳紅色衣服的高大男子,他有着一雙猛禽般銳利的眼睛,刀削似的臉龐像是覆蓋着萬年冰霜。雖然少言寡語,但他看着葉棠的神情卻是那麼的溫柔。
葉棠說,他叫易水寒,是她的夫君。
我知道,將棠姐姐託付給這個看似冷冰冰的男子一定沒問題。所以我對易水寒說:“易大哥,你一定要好好對棠姐姐!”
易水寒那萬年冰霜的臉似是有些動容,他抿嘴一笑,說道:“一定。”
後來,她又回來過幾次……再後來……我就沒見過她了,偶爾有幾封她寄來的的信箋,可每一次寄來的地點都不同,我想,她快把我給忘了吧……也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聽完了我的故事,蘇錦年沉默了好一陣。
又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道:“我認爲那位葉棠姑娘並未忘記若雪姑娘,也許她有着自己的苦衷。我覺得,世界上確實有很多事情是無論我們怎麼努力也改變不了的,比如親人的逝去,朋友的漸行漸遠……人生如逆旅,你我又何嘗不是這茫茫天地間的遠行客?幸運的話,也許會有人與我們同行,但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獨自前進,走向人生之路的盡頭。正因如此,我們更應珍惜眼前,珍惜此刻陪伴在我們身邊的人,珍惜那些燈前月下花間的美好。”
我聽着蘇錦年的話,心中有什麼東西彷彿被打開了。
“我明白了,謝謝你,蘇公子。”我如釋重負地朝他笑了。原來,放下之後是那樣的輕鬆愉快。
“不用謝,你想通了就好。”蘇錦年似是想到了什麼,又接着問道,“對了,姑娘在剛纔的故事中並未對棠梨煎雪的製法避而不談,難道不怕我竊取牟利嗎?”
“既然告訴你這些,就說明我相信你不會是個見利起意的人。況且,棠梨煎雪的珍貴並不在於難得的舊歲枝頭之雪,而是與我一起釀酒之人對我的誠摯情義。若是沒有這份情,再好的酒也只是普通的酒而已。”
“不知在下能否擁有與若雪姑娘共將棠梨煎雪的榮幸呢?”
“……”
時候不早了,我向蘇錦年告辭後,慢慢走出梨園。我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句:“姑娘以後想要賞花可以隨時來這,此處將永遠爲你開放!”不禁莞爾一笑。……
擡眼望望四周,棠梨花隨風飄舞,如冬季紛飛的雪花,很美。
三個月後,蘇錦年上我家提親了。我的父母很欣賞他,公公婆婆對我印象也不錯,喜事一拍即成。
成親後,我與蘇錦年搬到一座精緻的竹樓中居住。白天我們一起到蘇氏名下的酒館、酒鋪中幫忙,夜晚在小樓中,或弈棋,或彈琴,或吟詩斗酒,或促膝長談……
這樣平淡而幸福的日子過了很多年,我也從一個懵懂的年輕女子變成了相夫教子的婦人。
元夕這天一直下着小雨,遠處的燈市昏昏欲眠。望着那明明滅滅的燈火,我驚覺原已過了蕭蕭數年。朦朧中,我似乎聽見了輕輕的叩門聲。將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位頭戴斗笠,臉上蒙着紗巾的黑衣女子。她將紗巾取下的那一刻,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你來了。”
“嗯,我來了。”
此時屋內燭火搖曳,火爐上煮着新釀棠梨煎雪;屋外細雨綿綿,打溼了故人的衣袖與裙襬。
只是不知我這棠梨暖醅,能否消得你一路而來的,半生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