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茗川有些慌張卻已經來不及躲開, 趙靖亮應聲回過頭來,朗聲叫道:“媽,十四!”他一臉坦然, 並且大步地穿過馬路來。施淳淳站在副駕的車門旁邊只是一愣, 馬上又恢復笑臉, 衝史茗川和史媽媽點點頭。
趙靖亮一眼看到史茗川手上的藥袋, 關切地雙手握住她的手腕問道:“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史媽媽呵呵地笑, 說道:“是我嗓子不舒服啦。”她之前見過施淳淳,不過那回施淳淳找的是女兒,她沒想到這個女孩和女婿也是認識的, “靖亮,那是川川的高中同學吧?之前來找過川川的。”
趙靖亮先看了一眼史茗川, 然後纔回答, 彷彿都是說給史茗川聽的:“媽, 您忘記我和十四是同個高中的了嗎?那個是施淳淳,她跟着我姑姑學過一段時間的美術, 現在幫我姑姑照看畫廊,我們正準備買些水果去看我姑姑。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很普通的朋友。”趙靖亮並不想在史家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姑姑,那是兩家人的忌諱,不過他更不想史茗川和史媽媽誤會。
史媽媽聽了很滿意, 側過臉去看女兒。史茗川臉上發紅, 低聲“嗯”着勾了勾下巴。趙靖亮手掌一翻, 把老婆的手包進自己掌心, 又幫史媽媽把包包接過去:“我先送你們回家吧。”
史茗川猶豫着擡頭去看馬路對面的施淳淳, 又看了看自己的媽媽,史媽媽已經跟着趙靖亮走了幾步, 在前面停下腳步來叫女兒:“走吧。”
施淳淳沒想到有這麼一出,直到史茗川她們到了眼前她還呆呆站在副駕門邊。趙靖亮卻沒有走近過來,而是在路邊伸手攔車。史媽媽在女兒背後推了一把,史茗川便同施淳淳一起站到了副駕的車門邊上。史媽媽不急着上車,立在女兒身後對施淳淳講話,臉上帶笑、語氣裡卻有着長輩式的威嚴:“施小姐嗎?你好!男人車子的副駕並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坐的,那是咱們家川川的位置。看到車上的玻璃風鈴了嗎?是川川跟靖亮蜜月時帶回來的禮物,漂亮吧?”
史媽媽的聲音不算響亮,剛好只有車邊的三個人可以聽到。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雙耳不聞窗外事的家庭主婦了,她以她敏銳的第六感和作母親的天性,幫女兒捍衛只屬於史茗川一個人的靜謐天地。
施淳淳依舊在笑,但眼底是掩不住的尷尬。她後退兩步,把靠車門的位子給史茗川空了出來:“阿姨您別誤會,我和靖亮只是普通朋友。川川,好巧,我們又見面了。”
史茗川高考失利之後,很多事情都不再像以前那麼自信,特別在面對施淳淳的時候,說不上自卑,但總有一種灰暗的力量拉扯着她。高中那會兒,史茗川羨慕死了施淳淳那一頭又黑又亮的及腰長髮,不過也就這麼一把頭髮;但現在,施淳淳身上有太多史茗川找不回來的夢想和憧憬,讓她羨慕到嫉妒。可之前施淳淳來找史茗川的時候,也是那種羨慕到嫉妒的神情。史茗川想,她們中間應該樹着一道高高的圍牆,相互張望對方身後的世界,誤以爲那裡纔是自己最想要的天堂,真是傻到不行的兩個女人。
史茗川甩開腦袋裡的灰色想法,右手背到身後握住媽媽的手,安撫性地捏了捏:“媽,你先上去,我有話跟施淳淳講。”史媽媽很配合地坐上車去,聽到後方車門關上的聲音史茗川慢慢地挺起胸來,直視着施淳淳的眼睛,“施淳淳,我有我的底限,如果我再在亮亮身邊見到你,我保證你會後悔的。”
施淳淳擡起手掩着嘴笑:“川川,你真會說笑。趙老師是靖亮的姑姑,現在她病了,我和靖亮一同過去看她有什麼問題嗎?金州雖然大,可人就那麼幾個,轉幾個彎就帶上關係了,很正常的,你我都明白這是躲不開的。”施淳淳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嘴角的弧度更明顯了,“再說,你又能拿我怎麼樣?煮了吃掉?史茗川,我最討厭別人命令我做事了,特別是你!”
在知道趙靖亮和史茗川結婚之前,施淳淳對史茗川再反感也不會表現出來,她總是垂下頭去微笑,拿劉海遮住眼睛,誰都摸不準這個女人心裡在想什麼;就在從趙倩喻口中得知他們結婚的消息後,向來自持的施淳淳也無法再忍受下去,於是纔有了甜點鋪裡與史茗川的針鋒相對,或者說“開誠佈公”。
施淳淳以爲她再沒有機會了,想不到的是,趙倩喻這一病竟然讓她絕處縫生。因爲趙史兩家的複雜關係,史茗川是決計不會到醫院照顧趙倩喻的,可趙靖亮卻長日守在病牀前,那麼陪在趙靖亮身邊的就是施淳淳了,也只能是施淳淳了。假如她能抓住這機會,或許事情還有轉機。一想到這個,施淳淳就有了底氣,說話的時候又變得跟甜點鋪那天一樣咄咄逼人,不過她忘記了同樣是甜點鋪那天,史茗川也是毫不遜色的強硬。
“哦?是嗎?想不到你竟然敢這麼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史茗川在冷笑,嘴脣揚起一個嘲諷的角度,“無知者無畏,是嗎?”
“你什麼意思!”施淳淳原本漂亮的杏眼瞪得突突的,像金魚。
史茗川悠悠轉頭去看路邊攔車的趙靖亮,嘴裡說的話卻是對着施淳淳的:“你說過,把我爸和趙倩喻偷情的照片放到我們家信箱裡的人是你,這件事亮亮和你的趙老師都還不知道吧?”說這話的時候趙靖亮剛好攔下一部車,往史茗川她們的方向看過來,史茗川朝他點點頭然後扭過脖子對施淳淳繼續講下去,“只要是做過的事,用點心總還能找到蛛絲馬跡,你說是不是?”
施淳淳咬緊了牙,那天真不該貪一時痛快把當年的事說出來,當時以爲是最後的報復現在倒成了把柄,讓自己被捏住了尾巴動彈不得。
這時候趙靖亮走過來,一邊從後座上把剛剛買的水果拿出來,一邊講:“淳淳,不好意思,我媽身體不舒服,我得先送她們回去。你先去醫院,跟姑姑、姑父說一聲,我過會兒就趕過去。”說着,已經走回出租車邊幫施淳淳拉好了車門。
施淳淳離開前最後哼了一聲:“史茗川,我不是輸給你,是輸給了我自己。我錯在一次又一次地低估了你。你,根本不笨。”
史茗川當這話是誇讚,保持着嘴角的笑容道:“謝謝,還有以後不要再見。”
施淳淳到醫院的時候,趙倩喻還滿頭大汗地在康健樓梯上掙扎,而史民生卻沒了蹤影。她問了一句“師公呢”就被趙倩喻暴躁地推開,接下來連扶都不准她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施淳淳很快就猜到原因,她知道現在勉強陪着趙倩喻只會讓趙倩喻反感,於是聰明地避到一邊去。
施淳淳坐下之後又想起剛剛史茗川說的那些話,想不到當年那個沒腦子的史茗川已經學會拿別人的把柄來要脅人了。現在的趙倩喻等同於一個廢人,自顧不暇,哪裡還有精力給施淳淳當靠山?更要命的是,如今施淳淳還有把柄在史茗川手裡……真的就要這麼放棄嗎?就這麼簡單地被“趙太太”打敗?施淳淳不甘地握緊拳頭,最後也只能無力嘆息。
“碰”的一聲巨響,復健室裡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一頭栽到地上,是個跟趙倩喻一樣的中風病人,好像是復發昏僕了,手腳痙攣地彈動。立即有人叫來了醫生、護士,穿白大褂的醫生還很年輕,着急起來就憋紅了臉,手腳都亂了。
施淳淳仍舊坐在角落裡一動不動,看着那個白大褂的衣角從圍觀的人羣縫隙裡時隱時現。在濱海的時候,史茗川說過她有男朋友的,如果沒記錯也是個醫生;還有,金阿姨生日宴那天鬧事的公子哥兒好像也是史茗川的前男友……她突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人活在世,誰沒有一兩個把柄?對付史茗川,根本不用親自出手,借刀殺人、兵不血刃才最高明。
定下主意,施淳淳又有了生氣,轉頭去找趙倩喻的身影。趙倩喻竟然還呆在樓梯上面,一動不動地盯着地上那個昏倒的老人。施淳淳站起身走過去,她的手碰到趙倩喻的身體的時候發現這個驕傲的女人抖得厲害,連嘴脣都在顫慄。
“醫生,他沒有心跳了!”小護士緊張地向醫生報告,那個醫生立即交疊起手給老人做心臟復甦,嘴裡大聲地叫“回來,回來!”恐懼像陣濃煙,迅速在復健室裡瀰漫開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望着中間的一圈人。
施淳淳扶着趙倩喻站在復健梯上,因爲位置稍高,還能看到那個躺在地上的老人翻出來的白眼。施淳淳看得心慌,試着拉了拉一邊的趙倩喻:“老師,不要看了,我們走吧!”
她拉了兩下都沒拉動,扭過頭才發現趙倩喻看得眼睛都直了。發病之後,不知道是後遺症還是吃藥過量的緣故,趙倩喻的一雙瞳仁變得混沌不堪,同時眼白的地方也是渾黃一片,這一刻又摻雜進了無底的惶悚,跟鬼片裡那些詭異的老女人一樣可怕。突然,她尖叫起來,扯着嗓子“啊啊”地亂叫,手腳大幅度地揮擺,施淳淳怎麼壓都沒辦法讓她鎮定下來,只能大聲呼救:“醫生,醫生,這裡還有一個!快點!”
直到醫生給趙倩喻打下一針鎮靜劑她才安靜下來,施淳淳找來護工把趙倩喻搬回病房,坐在牀邊靠的近了發現趙倩喻的鬢角竟然又多了好幾簇灰白。她幫趙倩喻掖好被角,低聲地問:“報應這個東西很可怕吧。老師,你後悔嗎?”
以前施淳淳認識的那個趙倩喻時時刻刻都脊背挺直,說話的時候都高傲地擡起下巴,話語裡總有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她很享受被人吹捧和仰望的感覺,不過越是曾經這樣,越是接受不了現在這個必須有人攙扶的自己。現在的趙倩喻脆弱得像顆枯草,風吹會倒,雨打會斷,跟剛剛那個昏僕過去的老人一樣,說不定下一秒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趙倩喻在鎮靜劑的藥效下睡得很熟,當然沒有辦法回答施淳淳的問題。不過,即便趙倩喻沒有後悔,剛剛在復健室裡發生的事足以說明她在害怕,而且怕得要死。是的,再驕傲的大藝術家也一樣怕死。
可是,爲什麼人會害怕死亡?因爲死了,就會失去一切。“生不帶來”讓人無法抱怨,可“死不帶去”卻讓人恨海難填。當然,這是對曾經擁有過的人而言的。施淳淳現在什麼都還沒有得到,愛人、財富、地位,都遠遠還沒達到她預期的目標,所以她對“報應”還遠遠沒像趙倩喻那麼忌憚。
“我已經停不下來了,放過史茗川,我做不到。”施淳淳站起來,拉拉衣服下襬,垂着眼最後看了趙倩喻一眼,“我不要像你一樣老了纔得到想要的東西,失去了那麼多到頭來竟然沒命消受,太悲哀。”推開病房的門,施淳淳毅然轉身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