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十四, 你過得好嗎?”
趙靖亮這話問的,是過去過得好嗎?還是現在過得好嗎?或者是將來她史茗川會不會過得好?
答案是,三個都過得不好, 怎麼可能會好?
“那你呢?”史茗川沒有把心裡想的說出來, 反而同樣地問他。她沒有看他, 只是低着頭, 捋到背後去的頭髮紛紛散散地從肩頭滑下來, 夜風一吹,亂了。
那一端也很安靜,史茗川並沒有聽到回答。趙靖亮修長的手指覆過來, 史茗川心尖一顫,慌忙想抽回自己的手, 卻聽到趙靖亮低低地講:
“有時候, 我會想要是那天晚上, 我追上去把你從你弟弟的手裡拉回來會怎麼樣?或者,高考那幾天, 要是我不進考場把你找出來會怎麼樣?”史茗川死死地低着頭,但臉的一側明顯感受到趙靖亮悲涼的目光,“你說,我們兩個會怎麼樣?”
遠處有孩子歡樂的嬉戲聲音傳來,童聲清亮, 歡快淋漓。
“我們一起進金大, 我幫你去熱水房灌好滿滿的保溫瓶, 又在自習教室佔兩個並排的座位, 還帶你去吃遍學校周圍的小店。然後, 我們一起畢業,你甜蜜地戴上我送你的戒指, 我成爲你一輩子的依靠。現在,我們一起帶着小蛋殼——哦,你還記得小蛋殼嗎?高中的時候,你給我們孩子取的小名——像現在這樣,我們坐在長椅上,小蛋殼呢就在草坪上衝我們笑,奶聲奶氣地叫‘爸爸、媽媽 ’。呵呵,我真是想像力匱乏呢,一點都不浪漫,一點都不精彩,對不對?”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夢想,史茗川也曾經有過一個一模一樣的。只是已經碎了,碎成太多片,怎麼也拼湊不起來了。史茗川轉過頭,對上他的眼睛:好久沒有細細看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又細雙長的眼,訴說着夢想的時候開滿了漫山遍野的杜鵑,似火熱情。
史茗川看着那眉眼,慌不迭地抽出手別過臉去。趙靖亮訕笑着站起來:“就當夜風吹過吧。”他已經走出幾步去,背影高瘦,“十四,不管在哪兒,請別作踐自己!”
作踐自己?什麼意思?史茗川聽了一片透涼:“怎麼?你真信剛剛那瘋女人的話?”趙靖亮背對着她,不肯與她對視。史茗川跑上前去,扳過他的身體,“趙靖亮,我告訴你,誰都可以懷疑我,你怎麼可以不信我?”說完,她憤然甩手而去。
趙靖亮沒有料到史茗川會這麼激動,更恨自己竟然說出那麼過分的話來,奔上去抓住她的肩。史茗川的眼神像鋒利的刀,她又要把他推遠,趙靖亮恨死這種無能爲力的感覺,掐着她的肩吼:“你別這樣看我!每次你這麼瞪着我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實在卑賤。你這麼躲着我,這麼抗拒我,我還一次一次貼上來……我纔是自己作踐自己,對吧?”
史茗川冷冷地去扳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使上十分的力氣:“放心,我比你更賤!七年前,你一走了之,我卻沒有一天不在等你回來。我明明知道你姑姑搶了我爸,傷了我媽,還害死了我外婆,我還偷偷盼着你來找我,來拯救我,想到這樣的自己,我都覺得噁心!噁心到要吐!”
曾經那麼喜歡過的人,哪裡是說一個“恨”字就可以徹底忘記的?
史茗川的眼似嗔似怨,趙靖亮鬆開自己的手,心疼得無以回覆。他的十四從來不是堅強的姑娘,她愛撒嬌又粘人,離開了他就什麼都做不成的,他不是一直知道的嗎?爲什麼竟然狠心放開她這麼多年?趙靖亮張開嘴,急速吸進一大口氣,卻最終還是緩緩呼出:我一直都是在的,從來沒有離開過,只是你並不完全知道啊,十四。
有的事,他解釋不清,又不甘被史茗川一語抹殺:“我有寫過信給你的,我親手塞進你家郵箱的……”
是的,那三封信還在史茗川的行李箱內層裡。可那又怎麼樣?文字始終只是文字,你趙靖亮的誠意也就只有這一點點了!史茗川覺得疲憊不堪,今天肯定被潘蜜把腦袋給扯壞了,她恨不得把剛纔的話完全收回來,恨恨地擡頭瞪他:“那又怎麼樣?”趙靖亮聽了無法反駁,看着他的臉史茗川眼底都黯下去,絕望得像一潭死水,反正你一次都沒有回來過……”
趙靖亮悲喜交加,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十四原來一直在等他。他感慨萬千地雙手捧住史茗川的臉,拇指的指腹在她臉上仔細勾畫:“我們的十四長這麼大了呢。”
史茗川害怕地往後面縮:她的眼下最近長出一些缺水紋來,靠這麼近一定會被趙靖亮發現二十五歲女人的秘密。
趙靖亮固定住她的下巴,不讓她逃開,認真地問她:“十四,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怎麼開始?”史茗川說得太淒涼,聽得趙靖亮心都碎了。她擡眼望進趙靖亮的靈魂裡,“亮亮,我們都知道的,不可能了。我不能放棄媽媽和弟弟,你也不可能背叛你的家人,就算我愛你又怎麼樣?”
問題的答案史茗川探究了七年,她是多麼希望眼前的人能給自己答案啊。
可惜這是道無解的方程,就是七班才子的趙靖亮也只能囁嚅無語,兩人相顧無言,史茗川臉上有淚悄然滑落。她迅速地背過身去,這時包包裡的手機響起來,是蔣一文。
“川川,你在哪裡?潘蜜是不是去找你了?”蔣一文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潘蜜那女人要是敢動史茗川一分一毫,老子用手術刀斷了她手腳!
史茗川深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你現在知道心疼我了?之前怎麼不好好把自己的爛攤子收拾乾淨?”她自然地走開一些,趙靖亮被留在原地,黯然看她慢慢走遠。
史茗川掛掉電話的時候,臉上重新豎起厚厚的城牆:“趙總,我男朋友很擔心我,我該回去了。施淳淳在酒店裡一定很孤單,您去陪陪她吧。”趙靖亮走上前,拖住她的手,不讓她走。史茗川疲憊地拂開他的手,平靜地講,“站在老朋友的立場上,我覺得我們今後最好繼續保持上下級的距離,總有一天可以相忘於江湖。”
“你愛他嗎?”
史茗川咬着下脣,微微點頭。
“你會幸福嗎?”
“沒有你,我一樣可以幸福。”史茗川搖搖頭,糾正說道,“不,我必須幸福。”
趙靖亮長久不語,拖着史茗川的手低低地凝視她。他的眉心掛着淡淡的憂愁,史茗川拼命忍住想撫去那憂愁的衝動,別過臉去。趙靖亮上前一步,背光的陰影把史茗川整個籠住,擡起手又頹然垂下:“走吧,我送你回去。”
趙靖亮的車停在兩個路口外面,是史茗川要求的。她打開右邊的車門,身體揹着趙靖亮,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亮亮,我並不是個善良的人,我很自私。我希望你幸福,但請不要比我幸福。”
趙靖亮心底悲涼一片,手握在方向盤上,關節都堅硬地突兀着。
史十四,他任性的史十四啊。她是多麼害怕孤單,如果兩個人的不幸真比一個人幸福要好,那麼,他便答應。
“你明明知道,你說什麼我都不曾拒絕過……”
蔣一文把史茗川讓進屋裡,小心地查看她的表情:“川川,你生氣了?”
史茗川在衛生間裡卸妝,只簡單地說了兩個字:“沒有。”
“那,她有沒有爲難你?”蔣一文知道潘蜜的潑辣個性,擔心地把史茗川上上下下檢查一遍:還好,看起來沒有受傷。
史茗川擦着臉走出來,蔣一文就寸步不離地跟着。他捱得很近,又殷勤地把化妝水倒在化妝棉上送上去。史茗川沒好氣地把他推開一些,一邊抹臉一邊在沙發上坐下來。她的頭髮有些溼了,蔣一文把拖鞋蹬開,盤坐到沙發上面幫她整理頭髮。
“哎喲!”蔣一文扯到史茗川的頭髮,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氣。蔣一文一驚,撥開她的頭髮看她的頭皮,紅通通的一片。史茗川的頭被他硬壓着,很不舒服。她鑽出來又去找眼霜,輕輕在眼下拍:今後一定要在十點之前上牀睡覺!這眼角的缺水紋真是太噁心了!
蔣一文追着她問:“你頭髮怎麼了?都紅了一大片呢!”
史茗川哪裡在乎,輕描淡寫地講:“被你前女友抓的!”拍好眼霜她把臉湊到蔣一文面前,指着眼睛下面問他,“這裡是不是有細紋了?”
蔣一文故意睜圓眼睛左看看右瞅瞅:“哪裡有?我怎麼沒有看到!”
史茗川笑着用手掌把他推開,坐到沙發上換頻道:“女人過了二十五歲,身體皮膚都走下坡路的道理,蔣大醫生不懂?”
蔣一文還是放心不下史茗川頭皮上的傷,又撩起她的頭髮湊近過來。他心疼地朝上面吹氣,更不滿史茗川說自己老:“什麼亂七八糟的理論?川川你不要去聽!但是,你真的該認真考慮一下,嫁給我吧。”
史茗川今天難得認真地放下遙控,挑眉問他:“你說三個理由來,讓我認真考慮看看。”
“三個就可以了?”蔣一文興奮地在沙發上盤起腳,右手扳起手指來,“第一,你嫁給我後就是光明正大的蔣夫人,像潘蜜這樣的潑婦自然拿你沒辦法了;第二,你嫁給我以後,下半輩子絕對衣食無憂,老鼠掉進米缸還不好?第三嘛……”
蔣一文把尾調拖得很長,史茗川歪着頭等他說下去:
“這第三個嘛,女人過了二十五就走下坡路了,不趁早嫁掉小心變成齊天大‘剩’!”
就知道蔣一文的正經話說不到三句,史茗川柳眉橫豎,立即反駁:“我不嫁你理由也有三個:第一、你前科累累、舊債多多,我可不想再被人扯着頭髮罵街;第二、我有手有腳,能自給自足,纔不貪你的白米蘿蔔吃呢;第三、我可以自嘲年事已高,但別人卻不可以。我最恨有人拿我年紀說事了。所以,蔣一文同學,你被三振出局了。”
蔣一文搖着史茗川的手,連忙補救:“好姐姐,我這不是開玩笑的嘛!別生氣了,來笑一個嘛!”
史茗川捏着他的鼻子大方地講:“好女子不跟小男兒鬥,原諒你了。”說完倒到蔣一文的懷裡看電視去了。
湖南衛視又把十年前的《還珠格格》拿出來炒冷飯,蔣一文看得大打哈欠,眼角都有淚花湛出來。史茗川卻看看津津有味,指着拿綿針扎紫薇的容嬤嬤問他: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跟容嬤嬤一樣壞心眼,惡毒又自私,你還要不要娶我?”
蔣一文把她臉上的肉都拎起來,不輕不重地捏:“有我蔣大爺在,你怎麼可能誤入歧途?”
“那到底娶還是不娶嘛!”
“娶娶娶!當然娶!只要你肯嫁,就算是容嬤嬤的相貌、皇后的心腸,我都娶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