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着傷口,藏起回憶,史茗川在濱海竟然也已經躲了七年。不知怎麼的,史茗川今天又開始胡思亂想。
走到小區中心。那是個小小的花園,有人正在遛狗,是一隻雪白的薩摩耶,繞着一根石柱團團地瞎跑。史茗川停下腳步,呆呆地看着它。
也不知道這孩子多大了,個頭已經比人類的膝蓋還要高,毛茸茸的腦袋上毛髮蓬鬆蓬鬆的。龐大的身子一跑起來,蒲公英似的長毛在那雙黑溜溜的眼睛邊上飛揚起來,嬌憨可愛。別看它白白胖胖的,動作靈敏得很,圍着灰白色的石柱一圈一圈歡快地奔跑。
嗯……是誰說過,幸福就是小狗追着自己的尾巴跑圈圈。
可人類的幸福,真的有這麼簡單嗎?
史茗川的腳下不知不覺走近了些,這才發現小狗的石柱原來是社區公園裡紫藤長廊的一部分。
原來,濱海也有這樣的長廊啊。
史茗川是金州人,那是個硬朗純樸的北方城市。但硬漢也有它繞指化柔的地方:金州的所有學校都愛種植紫藤。初中也好高中也好,一到春天,遠遠望去紫色的花串沉甸甸的,像雲海像霧林。史茗川的初中也不例外,每棟教學樓之間都有個小小的綠色空地,主角便是一條長長的紫藤迴廊。
史茗川擡起頭來,可惜現在還是冬季,這一架子的紫藤乾巴巴的只剩下枝幹,交錯着盤在水泥長廊頂上,在黑漆漆的夜裡看起來陰森恐怖。有太多東西錯過了最美的季節,就只剩下比悲哀更可憐的殘骸。
隱隱地有飯香飄來。史茗川恍然醒來,發現自己的手撫在枯敗的紫藤枝幹上,輕輕地顫。她收回自己的手,擡頭望望萬家燈火,黃澄澄的燈泡光,白燦燦的日光燈光。突然,她想起一個人在家的史媽媽,於是快步走向收費處。
回到家的時候,史媽媽背對着門在洗碗筷,微微躬着的背影落寞得讓史茗川心酸:“媽,我回來了!”
史媽媽把手裡的碗用清水衝了衝放到一邊,回頭看到女兒立馬走進房裡取了圍巾來:“外面這麼冷,怎麼也不曉得圍根圍巾再出去?瞧你這鼻子紅的!”
史茗川沒有反駁,低着頭把大半張臉埋進圍巾裡。史媽媽繼續回到水槽邊上,洗鍋子的時候她用清潔海綿“沙沙”地搓,模糊地聽到後面史茗川說:“媽,我會跟姜波試試看的。你就別老操心這個了。我也長大了,自己知道的。”
史媽媽聽到很是高興,話又多了起來:“你當然應該這樣囉!人家姜波家裡條件多好啊,金州有房子,濱海也有,你想呆哪裡就呆哪裡。而且你看人家姜波爸爸!對姜媽媽那是百依百順,將來啊絕對也聽你的話,把你當寶!哪像你那個沒良心有爸爸……”
史茗川默默地聽着,拖着雙腿走到臥室裡躺到牀上用手蓋住眼睛,幽幽地嘆了口氣:人還是得向前看的,過去並不能拿來當飯來吃。
第二天姜波果然還是從上午就給史茗川打了電話。她頭痛地把手機收進抽屜,上班時間這姜波怎麼還這麼空呢?果然是富二代呀!可史茗川不一樣,她還得靠這份工作養活自己呢。她不再理會手機“嗡嗡”的震動聲,專心地看電腦屏幕上的數據。
這天,史茗川稍微加了會兒班,工作結束後便立刻乘地鐵回家去。已經過了下班高峰,地鐵上雖然沒有座位,但也沒有那麼擁擠了。史茗川背靠在一邊的門上,看到對面的門窗上映出自己疲憊的臉。她不自覺地擡起手撫上自己的臉龐:啊,老了呢!
正在傷感的時候,包裡的手機又振動起來。史茗川擔心是媽媽打來的電話,打開包好一番尋找,拿出來一看,竟然還是姜波。她手握着手機,直到手指尖有些發麻才按了通話鍵:“喂?”
倒是對方愣了一愣,估計沒想到打了這麼多次都沒有接通,現在竟然成功了。史茗川又“喂”了一聲,姜波才說起話來:“啊,大忙人哪!”對於這樣挖苦的話史茗川只能付之一笑,確實是自己冷落別人在先。於是,她又道了歉,讓對方面子光彩了不少,“怎麼樣?下班了嗎?”
“嗯,我們公司八點半上班,五點半下班。”史茗川這麼說是想讓姜波不要在上班時間打電話過來,但他明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
“給別人打工就是這個好,工作時間真規律!哪像我們這樣自己開公司的,一天24小時都得待命!累死人了!”姜波的家裡幫他出資自己辦了個工廠,剛成立沒有多久。聽說家裡只是出錢,什麼營業執照呀工廠選址呀都是他一個人包辦的。但聽他的談吐,史茗川表示一定的懷疑。所以,她暫時沉默,沒有接他的話,兩頭一時陷入尷尬。
“嗯……在幹嘛呢?”
好乾澀的問題!史茗川雖然這麼想,但還是回答他:“剛下班,正坐地鐵回家呢。”她想了想,決定履行昨天對媽媽的承諾,打算把話題繼續下去,“你呢?”
他的聲音興奮了起來:“我今天可辛苦了。像剛剛啊,約了幾個開發區的領導喝酒,我的廠準備再開兩條生產線,得審批呢。唉,中國嘛,你懂的,審批什麼的都得在飯桌上搓。那些人呀,難纏!個個紅着眼等我送錢過去呢。”姜波像是等着有人聽他講似的,一直滔滔不絕。雖然只見過幾次,但姜波這人很容易看穿,有點錢喜歡吹噓,按家裡人的說法是單純直爽,說難聽點就是膚淺浮誇。
史茗川從地鐵口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外面飄揚着細碎的白雪。最近幾年,由於溫室效應的關係,冬天越來越沒有過去的味道了。2000年的那場大雪可足足下了兩三天呢。
姜波長長的談話終於有了停頓:“茗川,你在聽嗎?”
不過就接了這個電話,他已經把史茗川的姓給丟開了,“茗川”叫得她有點噁心。她把手機拿得遠些,隨便編了個理由:“地鐵裡信號不太好,我不跟你講了啊。下次再聊,拜拜!”說完就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路上已經有人撐起傘來,史茗川的衣服後面有個帽子,但她就這麼信步走在雪中,心中半是欣喜半是憂。回到家的時候,史媽媽竟然沒有在。史茗川拿出手機撥媽媽的電話,卻聽到鈴聲近近地從門外傳來。
史茗川打開門探頭往樓下看,史媽媽懷裡抱了個兩歲大小的寶寶正朝家裡走。到了門口,史媽媽把小寶寶遞還給身旁的年輕母親,開心地跟她們告別:原來是住在對面的鄰居。史媽媽進門,拍拍身上的雪花,聲音輕快地講:“那孩子胖嘟嘟的,又聽話又可愛!”史媽媽從小喜歡小孩,姨娘家的、叔叔家的她都當自家孩子一樣疼愛。
史茗川又躲進衛生間去卸妝:按過去的流程,最後媽媽一定會繞回到自己的婚事上。果然,史媽媽又在念叨了:“川川,你什麼時候讓我當外婆啊?我就存着錢幫你和阿青的小孩買玩具、買衣服了!”
史茗川聽姨娘講,十幾年沒織毛衣的媽媽前幾年宛然找出針線做起活來,小小的毛衣、帽子都精緻得讓人愛不釋手。只是史茗川方面一直沒有動靜,放了一兩年就送給姨娘的外孫了。說沒有壓力是假的,可史茗川最怕的就是壓力。
那一年,壓力毀了她的一切:前途、愛情,還有外婆。
史茗川粗粗洗好臉,躲進臥室打開電腦。《康熙來了》裡的小S還是笑得那麼沒心沒肺,史茗川跟着一起放空了所有思想。
史媽媽走近來,暖暖的雙手搭在女兒肩上:“川川,像這樣多笑笑多好!以前你比這主持人笑得還誇張呢!”
史媽媽走出臥室做飯去了,史茗川轉頭就看到她微微彎起的後背,嘆了口氣把電腦裡的視頻暫停:
“媽,我和姜波進展得很順利,剛剛還通了電話。”史媽媽欣喜地回過頭來,史茗川也朝她微微笑着,“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