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堯和顏顏訂婚以後, 林娉柔自然而然向顏顏問到了她的父母家人,畢竟是終身大事,即便覺得自己家是居高臨下, 一些禮節上的事總不能不顧及到。
顏顏早已沒有了先前一提到身世便如同驚弓之鳥的慌張, 她坦然告訴林娉柔, 自己的父親就是當年鋃鐺入獄的章某人, 而自己的母親是他身邊見不得光的女人, 母女二人不再往來已有數年。
林娉柔原本料到顏顏家世不會太好,卻未曾想到竟是如此,在鄙夷之外更有震驚。她倒沒有追問爲什麼這對母女會反目成仇, 想當然地推測肯定是顏顏的父親垮臺之後,她涼薄的母親另找靠山, 自是不願再拖着個這麼大的女兒。
但凡與林家有關的事情, 林娉柔除了同丈夫商量之外, 第二個要找的就是弟弟。她對林覺遠訴苦:“怎麼我們花這麼大力氣,要娶的竟是個這種出身的女孩子?可千萬別給傳出去了!我說呢, 原來是狐狸精的女兒,怪不得磨得我們堯堯這樣!”
林覺遠心下疲憊,甚至懶得擡眼看她,只敷衍道:“現在還說這些!你嫌棄,難道還能不讓陸堯娶她了?”
林娉柔想想也是, 耽於此節倒真是自尋煩惱, 也只得將這滿心不舒服囫圇吞下。
事情定下之後, 顏顏終於對林家上下都改了稱呼:外公, 外婆, 二姨、五姨父、小姨……唯有對林娉柔夫婦,這一改口意義重大, 還是要留待婚後,故而管他們叫叔叔阿姨。
大年三十晚上一家守歲,顏顏第一次對林覺遠改了稱呼。她隨着陸堯給家裡每個長輩拜年,輪到林覺遠的時候,她垂眼輕聲說:“小舅,過年好。”
林覺遠笑了一下,自己覺得笑容太慘然,連忙掩飾着低頭去拿紅包,遞給他們倆一人一個:“過年好。陸堯,祝你身體健康,你們……幸福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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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林家大宅裡迎來了一個女客。她叫歐陽蔚琪,是林覺遠六姐夫的堂妹,也算是舊識。小女孩很漂亮,今年剛滿22歲,名校的保送研究生,可謂才貌雙全,氣質性格也挑不出毛病來,自小追着林覺遠叫“哥哥”長大的,將來若真結婚,婚禮上還可以大大方方稱一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陸堯佯作不滿,皺着眉頭抱怨道:“不是吧?小丫頭片子就比我大一歲,我將來得喊她舅媽?我們顏顏更虧,比她還大呢!”
歐陽蔚琪也不害臊,伶牙俐齒地同他鬥嘴:“切,你小子本來就比我矮一輩,我是你六姨父的妹妹,你本來就該喊我阿姨,這麼多年便宜你了!
至於顏顏嘛,哼,咱們姐倆好,我就讓她喊我名字,我還叫她姐姐呢,讓你比你老婆也矮一輩,欺負死你!”
顏顏正坐在陸堯身旁,聞言便擡眼對她展顏一笑。
歐陽蔚琪眼前一亮,激動得挽住了林覺遠的胳膊:“啊!瞧我這豬腦子,你是章顏顏啊,當年的清澄年代女孩兒!哇!沒想到啊沒想到,覺遠哥哥拍的廣告,倒給堯堯這小子拐回了個媳婦兒!這橋段太經典了!
顏顏,我跟你說啊,以前我們中學好多好多男生喜歡你啊!我知道的最誇張的一個,從來只買清澄年代的酸奶,然後把每個盒子都洗乾淨了,把那上面你的照片剪下來,全部攢起來;另外有一個技術含量更高的,把你們那個廣告截成好多個屏,就等於是有了你的好多張不一樣的照片,把前面那個男生打敗了,他們倆爲此還打過一架呢!後面這個男生爲了你一心要考X大,結果沒考上,就失戀了。”
這段話聽得陸堯甚是得意,攬住顏顏驕傲地說:“切!他就是考上X大也得失戀,顏顏是我的!”
歐陽蔚琪立時就大笑大嚷着又是起鬨又是羞他。光是他們倆的熱鬧就足夠喜氣洋洋,不需要林覺遠和顏顏加入進來,幾個年輕人的圈子裡便已是熱火朝天。
大年初一,歐陽蔚琪隨林覺遠在林家過的,大年初二,林覺遠則跟歐陽蔚琪去歐陽家。
兩個人的關係算是正式確定,雖然神速,卻因爲早已知根知底源遠流長,倒不顯突兀,只覺穩妥,似乎不過是水到渠成。
再過了幾天,春節未盡,情人節又來了。陸堯最近精神都不錯,於是建議四個人在2月13號這天晚上來個double date。
他說:“明天大家肯定是要各過各的,今晚上咱們湊一塊兒過情人節前夕,肯定特有意思!”
林覺遠眉頭微皺:“你的身體……”
陸堯就有些不悅:“過節還要看什麼身體?難道病人就不讓過節啦?”
他既這麼說,自然誰都不好掃他的興。這天讓家庭護士給他檢查過,說是出去玩一下可以,不要晚歸晚睡就成。
陸堯於是指天指地地發誓去哪兒玩、什麼時候回來全聽林覺遠安排,林娉柔才放了行。
於是林覺遠當司機,他們四個先去吃了晚飯,再找一家靜吧坐一會兒。本來按陸堯的意思是要去鬧吧喝酒跳舞的,另外三個人都堅決反對,他只好作罷,被迫拿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來,坐在潺潺流水般的古箏曲中,眼巴巴看着那三個人喝酒,他卻只能喝茶水果汁。
同樣不太滿足的還有天性熱鬧的歐陽蔚琪,她始終辛辛苦苦地壓着音量,饒是如此,也被林覺遠連連提醒了許多次小聲點,不要吵到別人。
顏顏幾乎不說話,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這家酒吧叫“竹林山人”,名字如此,配樂也是用的中國古曲,提供的酒水自然就全是傳統佳釀。他們要了幾小壇,有古韻悠長的譬如竹葉青、花雕,也有風靡當代的例如汾酒、五糧液,原本只打算隨意品嚐,最後卻發現全部見了底。
泰半都是顏顏喝的。
小小的酒盅,玲瓏似只盈一口,卻抵不過顏顏一言不發,專心致志。開始似乎沒人注意到她酒多,只歐陽蔚琪問過一次:“顏顏,覺遠扮深沉,那是他歲數大,你怎麼也不說話呀?”
顏顏對她笑了笑,薄薄的酒意在她臉上薰開極淺的兩抹暈紅,如同上了淡妝,柔美中兼有明麗,不可方物。
她的頭腦和口齒都還清晰:“因爲你太熱鬧了呀,我不說話,你的分貝剛剛好,我要是再加進來,咱們就該被趕出去了。”
歐陽蔚琪悶着嗓子咕咕直笑,好像環繞在她身邊的全是快樂的理由。
後來再有人跟顏顏說話,她的回答更加簡潔,能不回答的就都以微微一笑帶過,同時低頭抿一口酒。
林覺遠看着她,擔憂和心疼沉甸甸的要溢出來,她卻一眼都不曾回視。他既不想讓她喝這麼多酒,又不忍將她這難得的一次發泄情緒的機會也剝奪,或許內心深處還有一點隱隱的祈望,寧願她醉後失言,說出不該說的話來,或許倒是他們倆的柳暗花明,雲開月出。
然而顏顏自始至終,什麼都沒說。
林覺遠不知道她是不是喝醉了,他以前從沒見她喝過酒,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第一次,而她究竟是天生酒量過人,還是醉酒的方式原就如此。他看着她臉上淡淡的桃紅漸漸散去,面色一點一點地白了下來,直至發起了青。
這樣的人醉酒最是辛苦,全不能發散到面上來,只在內裡難過,更容易傷到胃。
他終於一伸手蓋在了她的酒盅上:“顏顏,你不能再喝了。陸堯,蔚琪,咱們該回去了。”
礙着陸堯的身體,沒有人敢對這個提議表示反對,而陸堯也意識到顏顏好像的確喝得太多,當然也無異議。林覺遠買了單,他們站起來,顏顏才一直起身子,就搖搖地原地軟了下去。
歐陽蔚琪驚呼一聲,陸堯一把抱住她,看她雙眼緊閉,連嘴脣都沒了血色,這才着了慌:“她醉了!不會有什麼事吧?”
陸堯把顏顏抱上車,坐在後座。林覺遠儘量把車開得快速而平穩,他不時地往後視鏡裡看一眼,從始至終都只見顏顏一動不動地靠在陸堯懷裡,像是睡得人事不省,更像是危重病人陷入深度昏迷。
他的心緊緊抽成一團,大約變成了那種可以致命的結核,跳一下便是一注牽動全身的銳痛。
顏顏,你的傷心究竟藏得有多深?就連喝醉了也不說不鬧,就連神志不清中也不敢放縱,借酒亦不能撒瘋,這樣會內傷的,顏顏……
先送了歐陽蔚琪回家,然後才飛馳回到林家大宅。下車後轉到後面替他們把門打開,陸堯把顏顏抱下車,才走了兩步就有些蹣跚:“小舅,替我扶着顏顏,別摔着她!”
林覺遠回身單手托住顏顏,另一手探一下陸堯的額頭,感到明顯的熱度。他低吼一聲:“你發燒了!”連忙把顏顏接到懷裡,讓陸堯扶着他的肩膀,慢慢走回屋裡去。
未睡的家裡人聽見了他們回來的動靜,家庭護士隨林娉柔夫婦迎出來,立時就把陸堯擁了進去。林娉柔看了一眼醉倒在林覺遠懷裡的顏顏,面色不虞:“女孩子家的,怎麼喝這麼多!”
自從知道顏顏的身世,她總覺得她天性不佳,這樣縱情不羈恰正出自她骨子裡與生俱來的風塵之氣。但她也顧不得再多去責罵昏睡中的顏顏,連忙跟到兒子屋裡照顧去了。
林覺遠抱着顏顏到她屋裡,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枕上,替她脫了外衣鞋子,把被子蓋在她身上。
直起身來,剛轉身欲走,忽然感到一隻衣袖被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