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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44.第四十四章

樓道里的燈像所有醫院裡的一樣, 明明盞盞通明,卻隔着厚厚的磨砂玻璃透出朦朦朧朧的光,讓人昏昏欲睡, 也許這樣的環境才適合病人治療, 修養。

樓道兩邊都是一間間的病房, 並沒有縫隙可以沾染到外面的天光, 不過無所謂, 此時外面也是夜色朦朧,華燈初上的時分了吧。

齊若有些僵硬的一步步踏在空蕩蕩的走廊裡,遠遠傳來陣陣高跟鞋的迴音, 顯得單調疲乏,正如此刻的她。

剛纔在診室裡的對話一直在她腦際徘徊不去。

“病人目前的狀況很不穩定, 需要再觀察一段時間, 希望你們家屬也做好心理準備。”專家醫師面無表情, 金絲邊眼鏡在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讓她單薄的身體更緊的縮了縮。

“不是可以做肝移植手術嗎?”許久, 她才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舔了一下過於乾燥的下脣,困難的問出口,想想又加了一句,“現代醫學這麼發達。”

“話雖這麼說, 但是科學的東西都是客觀存在的, 誰都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就像肝移植, 發展起來也沒有多少年, 尤其國內這方面更少, 而且這種手術也是因人而異,有的人做了之後狀況良好, 基本可以和正常人一樣生活,但有的可能會出現比較嚴重的不良反應,反而不如手術之前。你要考慮清楚。”

“哦,好。”她搖搖擺擺的站起來,拉開椅子走出去,最後看了一眼醫生,依然是一副麻木不仁的表情,她不禁走神,現在的他呢?是否也已經像所有的醫生一樣,對眼前過於頻繁的生死無動於衷,在無比絕望的家屬面前流利的說出這樣專業而又無情的語句。

推開病房的門,正欲說什麼,宋遠黎適時的回頭,修長的手指放在嘴邊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便又回過身去,彎腰給王淑珍掖着被角。

頭頂的燈已經調暗了,但仍在他背部的曲線周圍打下些微的光暈,透出一些居家男人的溫暖韻味,讓她一時間有些恍惚。

整理完畢,宋遠黎輕手輕腳的拿起椅背上的西裝外套,走過來,拉着還在神遊的她步出房門,順便輕輕關上門。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項重大的任務,撇嘴吹了一下額前服帖的頭髮,一偏頭看向她,“走吧,我送你回去。”

“其實我自己打車就行,這麼晚了,你還是趕快自己——”齊若第無數次勸說宋遠黎打消送她的念頭,然而說道最後自己的舌頭都開始打結,看着他眼中洶涌而起的黑霧越來越盛,只得打住,無力感襲上心頭,只好自顧走到前頭,低低出聲,“還是一塊兒走好啦。”

“這還差不多,小若,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要再讓我聽到類似的話喔,”宋遠黎已然恢復了雲淡風清的樣子,幾步趕上她,強硬的拉過她的手,也不管之間她刻意的推拒,“你一個女孩子,這麼晚回家多危險啊,我這麼稱職的護花使者哪能不免費使用呢,你說是不是,傻妞。”

她微微摳緊手指,傻?是啊,人人都說她傻,以前是“傻若若”現在是“傻妞”也許她是真的很傻吧。

被他拉着快步走出住院部的大門,北方夜裡微涼的風迎面吹來,一個沒注意,狠狠吸了一大口涼氣進肺裡,嗆得她連連咳嗽,綿綿的思緒也瞬間被打斷。

“怎麼了?”宋遠黎停下來,輕拍她的後背,“自己也能那把自己嗆住,我真是服了你了。說不準哪天喝水也能噎着。”

直到坐進車裡,咳嗽還是沒能止住,坐進旁邊駕駛位的宋遠黎卻不知什麼時候買了熱的珍珠奶茶回來,塞在她手裡,“喝點熱的,興許會舒服些。”

熱熱的奶茶入口綿甜柔滑,順着緊縮的食道滑下去,似乎真的安撫了躁動的五臟六腑,咳嗽自然也慢慢平息了。

“唉,你說我這男朋友當的,沒有半點福利就算了,還要天天照顧某些腦子缺了根弦的人,命苦啊。”開着車,他還不甘心的出聲揶揄他,裝出一副受了無限委屈的怨婦臉。

“命苦也是你自找的啊。”她依舊雙手捧着奶茶杯,鄂自發呆,本來一句撒嬌耍賴的情話卻硬是讓她說得無比生硬,彷彿是真的認了真。

“呵,”饒是宋遠黎這樣的好脾氣也壓不住火兒,何況這好脾氣向來只是對她而言。良久,宋遠黎冷笑一聲,接了一句,“那倒也是,恐怕世上我這種拿熱臉貼冷冷屁股的做法也少有。”

一時間,車子裡的氣氛有些壓抑,齊若本就不是能沒話找話的主兒,心下覺得理虧,卻更是無所適從,煩亂中搖下車窗。夜風吹進行進間的車子裡,無形間被放大了無數倍,她已經放下的長髮被吹得揚起,有幾縷甚至撫上了宋遠黎的臉頰,帶來盈盈暗香。

車子在一個紅燈前穩穩停下,齊若自顧看着窗外,沒提防宋遠黎一探手過來,幾下關了車窗,“這麼大的風吹進來,感冒了受累的還不是我。”僵硬的語氣透出的卻是濃濃的關切。

齊若靠回座位,扭頭看他時,只是目不斜視的盯着前方,手指輕敲方向盤,都市夜晚的霓虹在他臉上不停變換,平添了幾分疏離,不復往日的戲謔,心下有些發慌,久違的孤寂似乎又要包圍她。

“恩,是啊,”齊若終究不自在的開口打破平靜,“我媽媽的事讓我有些心煩,所以剛纔的態度……”卻不知道再怎麼說下去。

好在宋遠黎沒有再給她難堪,只沉默了一會兒,便接口,“醫生怎麼說?”

“反正什麼都是不確定,不好說,把責任推的一乾二淨,獨獨沒有一點有用的意見。”說起醫生,難掩神情中的疲憊。

“也不用太擔心,總會有辦法的。”忍不住放軟語氣去安慰她。

“恩,”齊若應了一聲,剛纔的異樣消失不見,似乎又回到了原先那個他和她,“不說這些了,我一直好奇一個問題。”腦中回想起那天和王敏吃中飯時,那個丫頭咬着吸管,滿臉疑惑的問話。

“什麼?”看她似乎在猶豫,他撇撇嘴角,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問,你男朋友我有問必答。”

“真的?“

“真的。”

“保證坦誠?”

“保證一片赤誠。”嘴裡應着,忍不住笑她的孩子氣。

“代表所有女員工問:爲什麼宋經理生活如此單調?下班後也沒有絲毫的豐富夜生活?完全沒有一個翩翩貴公子的派頭?提問完畢,請認真作答。”

“女員工包不包括你?”他丟過一記媚眼。

“恩,”她正冥思苦想間,猛然看見他滿眼的戲謔,頓時惱羞成怒,“是我問的問題,怎麼你倒問起我了。”

正好到了她家的樓下,車子停下來,宋遠黎側過身認真的看着她的眼睛,“我能否理解爲這是我女朋友在藉助旁人之口打探我的行蹤?如果是這樣,我會很愉悅,且欣慰的告訴你,你遇見了一個絕世好男人,生活規律而簡單,無任何不良嗜好。這樣的答覆,小若,你可滿意?”

說話間,他已慢慢傾身過來,兩指輕輕摩挲着她臉側光滑的皮膚,眼睛裡流轉着動人的溫情,連帶着上揚的聲音也混合着曖昧不清。

她有些無措的,閉上眼睛,彷彿又回到多年前,他也總是在她毫無防備的狀況下俯身下來,身體忍不住戰慄,然而,鼻尖襲來的卻是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她記得,他從來都不用香水,身上總是好聞的清新味道,下一秒,她猛然睜開雙眼,伸手抵住他的將幫,偏過臉去,“我要走了。”由於緊張,聲音緊得厲害。

手裡已經開了車門,跳下車去,關上門,微微欠身,“我上去了,再見。”

此時的他已經直起身,看了她一眼,嘴角還是剛剛不曾收起的微笑,“好,再見。”

她已經夾着包逃也似的走近樓門,纖弱的身影在有些寬大的小西裝裡晃盪,瘦長的小腿從窄窄的一步裙裡露出來,邁着匆忙凌亂的步伐,更顯得伶仃,終於拐了個彎,消失不見了。

脣邊的微笑漸漸消失,宋遠黎深深靠近座椅,掏出煙,打火機在黑暗中叮的一聲響,跳起火苗,擋風玻璃上映照出一張木然的臉龐,與剛剛的輕佻戲謔判若兩人。

深深呷了一口煙,直通到氣管,肺葉,將他的胸腔填的滿滿的,然後繞一個彎,從嘴裡輕輕吐出。

他從不在她面前抽菸,只因爲她不喜歡,是的,只要她不喜歡的他都不會去做,多少年了,彷彿成了一種習慣,事事按照她的喜好去安排。

發小兒們偶爾見面都嘲笑他的生活就像一個禁慾的苦行僧,不嗜酒,不嗜煙,不賭博,不逛夜店,不玩女人。他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活的很窩囊,完全是爲了另一個人在活,可是過後又會我行我素,繼續這樣的生活。

如果說愛情是一種病,那麼他早已病入膏肓,而且極可能還是單戀。

煙還有大半截,他忽然覺得索然無味,順手捏滅扔掉,擡頭,那一扇窗已經亮起了燈,他發動車子,開得飛快,很快融入車流,不見蹤影。

檯燈下,楚流章盯着電腦屏幕,聚精會神的看着晦澀難懂的專業資料,一動不動。許久,似乎是看累了,他摘下眼鏡,揉揉眉心,試圖減除眼部的疲勞。伸了伸胳膊,終究還是起身去冰箱裡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靠在門邊,入口的是冰涼的液體,盯着酒店房間裡高大的雙開門冰箱,他又想起那年夜裡那個女孩單薄的身影,像和冰箱過不去似的,死命的頂着冰箱門。

擦得光亮的壁櫥倒映出一張微笑的陌生臉龐,他呆住,然後搖搖頭,響起下午得到的消息。

那對母女自從兩年前就搬離了清蓮鎮,原因似乎是母親得了什麼病,後來也再沒有回去過。大學畢業以後在這個城市裡工作,具體情況卻不得而知,據說畢業前夕和一個叫宋遠黎的學生談了戀愛。

那一瞬間,他雙手不受控制的緊握成拳,嫉妒充斥在腦海,談了戀愛,在和他斷了一切聯繫之後,以爲是什麼原因,沒曾想是等不及轉投了他人的懷抱。

那年,他也是做好了一切回國的準備,心情無比雀躍,沒想到秦憶嵐忽然得了宮頸癌。

秦憶嵐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丈夫很早去世,沒有孩子,留下一堆生意讓她照看。平時生意上的夥伴很多,但知己沒有幾個,大概他就算其中之一吧。

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他不會忘記在最困難的時刻,秦憶嵐幾乎不求回報的幫助了他,而這個時候,他沒有理由退卻,所以他義不容辭的擔起了照顧秦憶嵐的責任。所幸,只是良性腫瘤,切了之後就沒什麼大礙了,然而那次的一個電話卻葬送了他的念想。

他只是要推遲一年回國,還沒說理由,齊若就掛了電話。他當然知道戀人相思之苦,因爲他又何嘗不是受盡煎熬。所以他後來又打去電話解釋,卻不料想一直關機,直至後來的停機,Email發了無數封,卻都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從此後,山高水長,勿思勿念。

多少次,從夢中驚醒,伊人已去,摸着身旁的冰冷苦笑:怎麼又做夢了,你的若若已經不在了,不再回來了。

也怨恨過她的無情,然而終究相思難耐,他還是拋卻周遭,情況稍好就不管不顧的回來,沒曾想卻是這樣一個淒涼境況。

微微轉頭,客廳的一角擺着名貴的青花瓷,一行蠅頭小楷此時在他眼裡卻分外清晰: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原來陸游的哀慟是這般滋味,他僵硬的轉過身,閉了下眼睛,終於下了決定似的撥通了電話。

吩咐下去,繼續尋找。他握緊電話:齊若,我一定要找到你,讓你也嚐嚐如此夜夜思量的錐心之痛,切膚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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