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莉一早起來就看見滕紀元。
他坐在餐廳吃早餐。林阿姨煮了稀飯, 他坐在那裡慢悠悠地喝。很久沒有在家裡看到那麼悠閒的他了。每次他一到家,就不由自主地繃起臉,一家三口都是一副德性, 誰也不肯讓着誰, 牛犢角對着角。
常莉連日來被他的婚事攪得心煩意亂, 不想同意他的婚事又被他逼得不得不同意, 幾天沒睡好覺。此刻, 早晨清淡的陽光莫名地使得她心情柔和起來。走到桌邊坐下,給自己舀了一碗粥說:“紀元,今天怎麼這麼晚了還在家。”
滕紀元說:“最近這段時間我休息。”
“休息一下也好, 多在家陪陪你爸,成天忙得不見停, 拖垮了身子可怎麼辦。”
他看了他媽一眼, 笑說:“媽, 說起來你對爸還挺關心的,雖說吵了這麼多年。”
“都三十幾年了, 吵架吵了三十幾年了,算了,不說了。”常莉止住話題,馬上接上另外一件事:“你和我也吵了有十幾二十幾年了,我什麼時候不關心過你。還有你那婚事, 你就不能再好好考慮一下, 你當真決定了要和她結婚?你就不能爲我們兩老想一想, 你娶了他們的女兒, 我和你爸這心裡該有多彆扭。”
“不能。”滕紀元說得斬釘截鐵, 沒有絲毫迴旋的餘地:“你們彆扭是一時,我這婚姻可是一輩子的事。”
明明知道是這樣的答案, 偏偏又不肯死心地提了一次,常莉就算想發火都無處發泄,賭氣似地說:“那你們結婚以後搬出去住,一大家子住一起,我頭疼。”
滕紀元沒接這腔,他問她:“你們這到底算是什麼深仇大恨,就算互相捅了刀子,這三十幾年過去了,傷口也該癒合了吧。我看你們純粹是自己找罪受,得不到的總是好的是不是,改天我把予諾父母接過來和你們一起住上兩天,保管你們一點往事都想不起來。”
“什麼,你要把莫遇春他們接過來?接過來做什麼,呆在這裡讓我們大眼瞪小眼啊?”
“這有什麼不好,反正早晚要見面。”
“紀元,你過分了啊,我們可是對你一讓再讓,知道你那死脾氣不肯後退一步,我都已經默許讓她進門了,她總不會帶着她父母嫁過來吧。”
“就算你想讓他們來,說不定他們還不想來呢。”滕紀元說着站起身,穿上外套說:“我現在要出去。”
“你今天不是休息,大清早地又出去幹什麼?”
滕紀元看了看錶說:“我這幾天要去一趟予諾她老家。要不要我替你捎點什麼東西過來?”
常莉看着她兒子,真不知道說什麼好。
莫予諾她老家,那麼遙遠的地方,遙遠得她都不敢回想起來。滕紀元走到她身邊說:“媽,你有什麼想看的,我可以替你去看看。”
滕紀元家距離莫予諾家路途遙遠。莫予諾又是個見了飛機就害怕的人,他們不坐飛機,開車去。一天一夜的路程,滕紀元和司機輪着開。到小縣城,再到鎮上,接下來就沒有一條可供開車的路。兩隻腳走在路上都覺得崎嶇。地上滿是大小不一的石塊。
來到一個村子入口處,,莫予諾歡快地奔在前頭,回頭一看,滕紀元還在山腳處。站在那邊,張望着四處的風景。莫予諾又衝下去,剎不住車,一下子衝到他懷裡,拍打他的頭說:“你在看什麼?我們這裡是不是風景很漂亮?”
“風景是很漂亮,就是太閉塞了。”
“閉塞有什麼不好,我纔不要我家這邊像你家那邊一樣,空氣變得那麼污濁。”她拉了滕紀元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你想想看,天天呆在城市裡多沒勁,以後我們要有了孩子,每年放暑假了可以來外婆家玩。外婆家的風景這麼漂亮,他回去可以和同學吹牛。那多好玩。”
“這有什麼好玩。”
“我們這裡就是好玩,你走快點啊。”
她撒開腿向上跑去,他飛快追上去。很快跑上山崗,很快,她家的房子就在眼前。
她媽媽站在山崗上等了他們半天。
飯菜都已經準備好,是山裡特有的野菜,五花肉燒得酥酥的。還有一盆鱸魚,她媽媽說:“這是你爸特意做的菜。”莫予諾一聽,趕緊夾了一塊放到滕紀元的碗裡:“我爸燒的菜特好吃,你快吃。”
莫遇春重重咳嗽了一下。她又挾了一筷放到父親碗裡:“爸,你也吃,反正是你燒的,你都吃了這麼多年了,少吃一塊也沒關係的啊。”
“這還沒嫁出去呢,就胳膊肘往外拐。”她爸爸悶悶地說。
“我纔沒有。”她反駁。
滕紀元笑說:“是沒有,這裡可一個外人都沒有。”
莫予諾嘴含着筷子輕笑,偷偷地看她父親一眼,莫遇春眼一瞪,她立刻放下筷子。小兩口吃飯坐在一起,越挨越進,他看她一眼,她瞅他一眼,含情脈脈,看得莫遇春又好笑又好氣。
吃完飯莫遇春不停地發牢騷:“真是膩歪死人,我怎麼不知道我們女兒是這副德性,上次去看她,他們兩個還是正正常常的,怎麼鬧個分手再和好就成這樣了。真是膩歪死人。”
阿利倒是一點不在意,一邊收拾屋子一邊說:“我覺紀元那孩子挺好的,和我們予諾挺般配的。”
“你啊,就只看到他長了副好皮囊。”
“他長得挺像常莉的。”
“他是常莉和滕衛國的兒子,你就不在意?”
“這有什麼好在意。只要他們兩個真的喜歡,只要他對我們予諾好,別的我全不在乎。”阿利專注地在整理牀鋪,她拿出新的被褥,嶄新綢緞被面,疊得方方正正地放在牀中央。
莫遇春看着他收拾,坐在一邊默默地抽菸。既然她都不在乎,他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莫予諾拉着滕紀元出去玩,給他看她從小玩過的地方,她家不遠處有一棵高大的樹木,粗壯的樹枝下掛着一個鞦韆,她坐上去搖搖晃晃。
“這是我從小就愛呆的地方。我最愛這裡了。”
她脫了鞋,光着腳丫去勾他的腿。
他眼底笑意深沉:“你這是在勾引我。”
“我就勾引你怎麼了。”
“勾引我就得負責任。”他一把抓住鞦韆的繩索,將她拉回來,低頭。她坐在鞦韆上仰頭看他,鼻尖沁出點點汗珠,臊熱,山風吹過,吹不去他們之間的迷離情緒。
低下頭,鼻尖才碰上鼻尖。
“予諾!”一個聲音重重地在他們身邊響起。
莫予諾被嚇得從鞦韆上掉下來。幸好有滕紀元接着。
莫遇春沉臉在一旁說:“天色這麼晚了,還不快回去。”
“這天也沒全暗啊。你看月亮還沒出來。”
“再呆下去,等月亮出來,當心被狼吃了。”
“爸,這裡哪來的狼,什麼時候有狼啦。”
滕紀元拉起她的手說:“回去。”
回去,回家去也硬生生地被莫遇春分開,兩個人各睡一間,誰也不許靠近誰。他睡在西偏房,她睡在東偏房。中間的房睡着她父母。她想去看他,只能走院子。
院子小小的,能聽到裡面任何一個聲音。
睡了一會兒,她悄悄地起來,側耳傾聽,外面一點聲音都沒有。可她剛擰開房門,鎖叭嗒一聲響,她媽媽馬上過來敲她的門。
“予諾,好好睡。”
“我睡不着。”
她媽媽打開房門,看見她半躺在牀上,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又怎麼了,不就是讓你們分開睡,女孩子家要矜持點。”
“你們太過份了,我們都要結婚了,我去看他一眼都不行。”
“這是規矩,未婚男女,男方來女方家裡,晚上不能單獨相處。”
“你們好封建,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來這一套。”
“聽話點,你知道我們這裡一向是樣子。別壞了規矩啊。”
“知道了。”莫予諾蒙上被子不聽她媽媽的話。
頭蒙在被子裡,耳朵卻豎着。
等她媽媽一走,她立馬跳下牀,躡手躡腳地開鎖,屋裡的門輕輕地打開,通往院子的那道門卻怎麼也打不開,她爸媽果然像防賊一樣地防着她。
她出不去,只有透過窗子纔看到外面那一片黑霧,暗灰色的迷霧緩緩飄浮。
山上霧藹濃密,星光燦爛,星星低得觸手可及。這樣的好夜色,本該和情人一起躺在草地上,互相親吻對方,春天裡,整座山上都飄着芬芳的,甜蜜的,來自情人的氣息。她卻被她父母關在屋子裡,出不去。
山上沒有手機信號,真是連聽聽他的聲音都不能。
她輕輕移動一下腳步,她爸爸便傳來一聲咳嗽聲。
真是擾人得很,連個清夢都做不成。
院子裡不停有撲簌簌的落花聲,有篩子被碰落的聲音。屋檐下掛的乾貨東搖西晃。她聽到她爸爸說:“有野貓進來了。”
她媽媽說:“算了,別去管他了。”
屋外傳來一聲貓叫聲,低低地,就響在她的窗子底下。她飛快地打開窗,有一雙明亮的眼出現在她面前,夜幕中,沒燈光只有星光的空濛夜色下,他的眼比星星更明亮。
一點點的晶光,比鑽石閃耀。
“你怎麼能出來?我就出不去。”她的窗有木柵欄格着,從小小的柵格間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說:“我爸沒鎖我的門。”
“他們偏心,向着你。”
“予諾。”他握緊她的手說:“我就想聽聽你的聲音。”
“我也是,聽不到你的聲音,我睡不着。”
“那你早點睡,我先走了。”
她好久才鬆開他的手。
屋裡的莫遇春和阿利躺在牀上聽他們說話。
莫遇春不停地低聲說:“真是受不了,這兩個人,深更半夜就爲說上一句話,真是一點理智都沒有。”
阿利笑說:“我們以前不也是這個樣子。”
“這倒也是啊。”
“我爸更厲害,結婚前就不許你來見我一面。”
“是啊。”莫遇春沉默了一下,又說:“還是由着他們去吧。”
夜色沉沉,好夢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