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幢房子, 吃飯,洗澡,睡覺。滕紀元走過洗手間時, 看到她在裡面咕嚕嚕地刷牙, 站在門口怔怔地看她。
她察覺到他, 趕忙嗽了口說:“你看什麼, 你真變態, 我在刷牙有什麼好看。”
他笑:“那什麼時候纔好看,脫衣服的時候?”
“你真變態,走開走開。”她推他出去, 他順勢摟了她的脖子說:“看你刷牙的樣子,好真實, 一點都不像做夢。”
話說出來, 她心裡撲朔朔地想落淚。
他的手按在她的後頸, 很熟悉的味道,一點點將她拉向他。
晚上依舊分房睡。
她坐在桌前寫評論, 寫了刪刪了寫,心裡煩燥。她的房間最大,朝向最好,即使是夜晚,也看得到窗子底下玫瑰正豔, 芬芳滿園。打開窗, 那些花似乎都嘟嘟昂首向她叫喚。
她愛玫瑰, 愛插在瓶裡的玫瑰, 愛油畫中的玫瑰, 愛貼在牆上,靜而美的玫瑰。
而玫瑰開在花園裡, 參差不齊,地上落花成蔭,怒放的花朵轉眼間憔悴,殘留的花瓣頂在花萼上,撲嗤嗤抖動。太真實了,把她心目中所有的美好都打碎掉。
遠處的槐樹黑影撞撞,隱藏在濃夜中,沙沙地,下雨一般。
她的腦子裡也沙沙地不停地響,像電視機壞掉了,影像模糊不清,只一片黑白雪花,實在寫不下去,合上電腦,走到客廳,發現滕紀元在沙發上睡着了,和衣躺着,臉朝裡,像個小孩子一般。
她悄聲蹲在他旁邊,看他英俊的臉,睡夢中依舊咬着牙,五官深刻有力,可是繃得那麼緊。他沒一刻放鬆下來,生意場上,公司裡,家裡,面對父母,甚至面對她。
莫予諾俯下身,臉挨着他的臉,皮膚接觸間,那小小的一塊圓,冰冷潮溼又炙熱無比。她雙手圈住他的脖子,如果沒有那麼多現實,沒有那麼多猶豫,沒有那麼多搖擺,她願意就這樣抱着他,一直,一直。
他的手爬上來,揉着她的頭髮,像小孩子抱住心愛的玩具,再也不肯鬆手。
兩個人就這樣抱着躺在沙發上,時間沉沉過去,他睜開眼,她一雙朗朗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四目相對,兩兩相望,氣息交融。
無論怎樣爭吵,互相傷害,在最純粹的一刻,他們之間只有濃情蜜意,眼裡只能容得下一人。月光柔柔地照進來,灑在落到地板上的衣物上。灑在他們糾纏的軀體上,烏髮如雲,如瀑布散落在他的身體上。身體像藤蔓般糾纏,凌宵花纏上大樹,枝須緊緊扎進樹幹裡,她只想吸取他的養分,她要榨乾他的汁液。在這無邊無垠的黑夜裡,在夜裡稀疏的星光注視下,他們只想融爲一體,就算死也要這般死去。
沙發牀如海洋,像浪花一樣柔美的女人的身體,像鋼鐵一樣強硬的男人的身體,沉淪,只想沉淪。
理智暈暈沉沉,細胞歡叫,從沙發上到地下,從地上到牀上。無數次尖叫,月光輕輕柔柔照進來,傾瀉在牀上。
那一牀的清輝,一牀的溫柔繾綣。
如果一直能像這般只沉溺於□□中,那也是好的。至少不會想那麼多,但是醒過來,依舊是現實。
那夜,他抱着她睡覺。
她動也不想動。
那一覺睡了好長時間,滕紀元一向早起的人居然也會睡過頭,等莫予諾驚醒過來,離上班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小時。
她氣得想打他,可一看到他的睡容又捨不得,她不忍心叫醒他,悄悄地從他的手窩裡溜出來,自己搭計程車去上班。那一天,城裡出事率特別高,她從早忙到晚,一刻不停。趕出好幾篇稿子,到傍晚時分又趕往另一個現場,天色暗沉沉,萬家燈火亮起來,又經歷一場生死離別的她,眼光搜索着從窗戶中透出的微弱燈光。
這些燈火在城市的夜景中顯得如此渺小,可是對於這城市芸芸衆生中的其中一員來說,這也許是他匆匆步履中的一盞指明燈。
她想起滕紀元,想打個電話給他,拿出手機卻發現沒電了。
看看時間,反正已經晚了,乾脆先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去取點東西,她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那間租來的房子裡,而她所有的東西里面一大半都是他送給她的。吭哧吭哧,爬了半天樓梯,忙了一天,累得半死。哪知門一開,屋裡雪亮,滕紀元的外套閒散地掛在沙發上。小餐廳裡低垂的吊燈昏暗,他在那邊吃着一份炒飯。
莫予諾說:“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等你。”滕紀元放下筷子,翹起腿看她,那眼神看得她心臟砰砰直跳。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這裡?”莫予諾放低了聲音。
“想想就知道,你這個人。”說着話,忽然笑了一下說:“餓了沒,我炒了份蛋炒飯,想吃就過來吃吧。”
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俊朗立體的五官。深邃分明的線條,平時冷漠地像沾了冰霜,可是一笑起來就像雪地裡陽光,很溫暖。
她簡直移不開目光。
“你在發什麼呆?”
她坐到他身邊,慢悠悠地吃他的炒飯。吃一口,擡頭看他一眼,幾粒飯扒拉來扒拉去,怎麼也吃不完。他也看她,目光深沉,專注地足以將她吞噬。
“你幹嘛這樣看我。”
兩個人幾乎同時說出口。他的眼角頓時全是笑意。她頓時臉紅,拿腳踹他:“討厭鬼,走遠點。”
他立刻移到沙發上去。她坐在餐廳這邊,看着幾步遠的小客廳,小小的客廳塞不下他,她眼裡只看到他一個人。
房子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房子,牆壁是白綠相間的噴砂,牆角貼了奶黃色的複合板。黑色沙發有幾處開裂脫線。他坐在那邊,劃了火柴纔想起她這裡不許抽菸,火柴燃出長長的火苗直燒到他手指。
她不喜歡煙味,卻喜歡火柴劃過時的硝煙味,喜歡木條燃燒的味道。不管過去多少年,他依然記得那個夏日,她劃了火柴替他點菸時的嬌憨,她鼻尖沁出的一粒粒汗珠。
他依稀記得深夜她送他出門,她穿了淺色的背心,與粉紅格子工作圍裙,揮手向他道別。隔着車玻璃,他看到她的手臂綴着一道晶燦的光彩。天上的星星顆顆明亮,像一粒一粒的冰珠子浸去他一身的燥熱。
沒有她的日子裡,常常在想,如果不認識她是不是會好過一點,不再牽腸掛肚,不再失落,不再爲一點小事而雷霆動怒。到真的看到她與別的男人在一起,才知這世上真有心痛。
那是真正的痛楚,心理與肉體一起被扭曲,揪緊,一把匕首深深扎進心窩。
他是不會再放手的。
不管她如何胡鬧,理不清自己的情緒,多情也罷,花心也罷,浪蕩也罷,即使她不愛他,即使她恨他,即使她只能讓他痛苦,他也不會讓她離開他。
沒有她,他不再是他,他不復存在。
莫予諾終於吃飽喝足了,坐到他身邊說:“哎,你來等我是有事吧。”
“哎什麼,誰是哎?”
“我和你說正經的呢。”
“我也說正經的,以後不許說哎。”
“那說喂總可以吧。”呵呵笑着打他:“你快說。”
他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上依舊戴着那枚戒指,鑽石光澤如舊。他還開口,她搶先說:“這個鑽石很貴,我捨不得摘下來。”
“我知道你捨不得。”
“我是因爲很貴才捨不得的。”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些什麼。”他揉揉她的頭,髮絲柔軟地糾結:“予諾,我們結婚吧,我是再也等不了,那些花裡花哨的事我也不想幹。”
她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她也有她的擔憂:“可是你爸媽那邊,他們是不會同意的。”
他沉默。
她說:“你說是不是,所以這事急不來。再說了。”她的聲音低下去,含糊不清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我的年紀又不大,幹嘛這麼早結婚,以後說出去,已婚婦女,多難聽,兩個人在一起就好,結不結婚無所謂吧。”
滕紀元沒有聽到她後面的話,他拉着莫予諾起來說:“我們現在就去找他們。”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他拉住她跑下樓。他們腳上還穿着拖鞋,室外的清冷的空氣把她的頭腦變得清明起來,頭腦清明依然向前衝去。
上車,駛過空氣混濁的商區。
滕紀元車開得極快,拐了幾個彎,一條幽靜的林蔭道,高大繁密的樹冠上綴滿星輝。一幢獨立別墅出現在路盡頭。鐵門緩緩移開,他開車進去,拉着她的手走過花園,上了臺階。林阿姨正好關門出來,看到滕紀元,趕緊把他拉到一邊說:“紀元,你爸媽好好地又吵起架,你進去勸勸,他們年紀大了,聽你的話。”
他淡淡地說:“我知道。”
進去,偌大的客廳裡一片狼藉,落地燈,電話,托盤,茶具統統落在地上。牆上的畫框,掛鐘敲得破碎。滕衛國和常莉面色赤紅,剛剛吵過架,滿腔的怨氣還未消散。
莫予諾從沒見過父母吵架,更別說看見別人父母這麼誇張的架勢,雙手不自覺抓緊了滕紀元的手,滕紀元反握住她的兩隻手。
他的手寬厚有力,只有他的手,只有他的手才能緊緊將她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