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莉繼續說:“就算你恨我, 你怪我,我也要說,當初我就是不甘心, 你本是這麼浪蕩, 灑脫的人, 居然會爲了她守在那窮鄉僻嚷一輩子, 我不甘心, 你居然爲了她葬送自己大好一生。她到底有哪一點好,大字不識幾個的鄉下丫頭,你們一個個發了瘋, 生個女兒,也盡知道禍害人。”
“阿利, 你錯了, 當初如果不是因爲你們兩個, 我未必就真的會和她在一起。其實後來,我也離開過, 也曾四處漂泊,愛上別個女人,但最後我還是回到她那裡。每個人都會選擇最適合自己的生活,像我這樣沒什麼野心的人,她是最適合我的。你和滕衛國, 你們是擁有太多, 才斤斤計較於自己所失去。至於孩子們的事, 我是不想管了, 順其自然吧。”莫遇春看看時間說, “快到點了,我先走了。”
他起身離去。常莉看着他的背影, 依舊是那樣瘦削挺拔,又如此蒼老。幾十年的歲月如此緩慢又如此快速地流逝。茶室裡懷舊的風格,草綠色的牆面讓她回到遙遠的年代,她幾乎忘了那是個多麼純潔的年代,綠綠蔥蔥的竹林裡,他們坐在地上讀毛選。她與他坐得那麼近,眼神碰撞,開口卻是“常莉同志。”“莫遇春同志。”
那時多麼浪漫,天真。因爲她說自己想要一隻手錶,他拿出自己所有的錢去城裡買了塊上海牌手錶。
他會爬下懸崖摘一朵野花給她。
他會不顧一切地從高高的崖上跳到下面的水潭子裡,在水裡大聲叫她的名字。
那時他很帥,所有女生的眼光都圍着他轉,她的心裡藏着兩人的秘密,滿滿都是愛,滿心歡喜。直到某一天,她發現苗寨裡的那個漂亮姑娘阿利,手上戴着他爺爺傳下來的四十年代古董表。
直到阿利天天跑他窗子底下唱情歌。
如果是和平年代,莫遇春會是一個合格的敗家子,情場浪子。可惜那是個動盪的歲月,不用等他把自己的底子敗光,自有人來收拾他。
現在這個時代,再也沒有這麼浪漫不切實際的年輕人了。連莫遇春也已不是莫遇春。貧瘠的生活磨光了他的光環。
莫遇春坐在候車室裡埋頭沉思。幽深的竹林退去,漸漸還原成鋼筋水泥的都市。莫予諾在旁邊叫他:“爸,你餓不餓,要吃包子,糉子,還是茶葉蛋?”叫了半天,莫遇春才擡起頭,看着她說:“我和你媽媽都不是務實的人,一輩子住在大山裡,青山綠水,有歌唱,有一口山泉水喝就滿足了。可是這一套到了大城市裡就行不通了。”
“爸,你想說什麼啊?”
“明殊和我一樣,看到的東西太虛,總在追求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滕紀元像他爸媽,現實,腳踏實地,就是家裡底子太厚,性子磨得太銳了,他爸媽又和我們家……唉,其實兩個相同的人在一起未必就好,性格上互補的兩人或許能走得更穩妥一些。”
莫予諾板起臉:“爸,我已經和滕紀元分手了,你別在我面前說起他。”
莫予諾是真不想提起滕紀元,回到家第一天就帶着她家的大黃狗滿山亂竄,跑到山的最高頭紮了個小草人。
“這是誰?”她對大黃狗說:“這是個大壞蛋,快上去咬他。”
大黃狗沒有撲上去。她摸黃狗的背,抱着黃狗坐在草人旁邊。太陽落山,天邊抹上深黛色,天與山融在一起,她才拍搭折搭地走回家去。
她媽媽說:“這孩子是怎麼回事?”
她爸爸說:“沒事,小孩子剛工作都這樣。”
“是不是談戀愛了。”
“你別瞎想。”
過完年回來,莫予諾繼續在原單位上班,住偏遠的小公寓。一天到晚開着她那輛小車奔波在路上,車子被人東開西開,撞了幾次,有一次車門都關不上,維修費再加上那麼多費用,她一下子財政緊張,入不敷出。
四月號的封面是柴玖玲,一貫的高貴冷俊風格。
莫予諾說:“這裡面的照片我怎麼一張都沒見過,打哪來的?”
主編說:“這是她自己提供的。”
“這算什麼!。”她看內容:“連訪談內容都是瞎編的,我可從沒問過這些問題。”
“大小姐,我們又不是什麼大雜誌,人家肯上已經不錯了。”
“既然這樣還叫我辛苦跑一趟做什麼,這不是耍人嗎。”
莫予諾氣咻咻地,有些人就是這般無賴,從小衆心捧月般被人捧着,事事得順着她的意,如她的願,從來就不必顧忌別人的工作,別人的想法。她把那本樣刊狠狠摔在地上,不解恨,又撿起來扯個稀巴爛。同事說:“小莫,你現在這樣子好陰森啊!”
“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也沒辦法,誰叫地球不是圍着我們轉的呢。”
同事說的話和莫予諾心裡所想的話如出一轍,她越想越氣,細想下來,卻不知在氣些什麼。
春節過後很快便是情人節。
情人節那天,她才踏進辦公室門,就聽見幾個同事哇哇亂叫聲,辦公室裡已是一片花的海洋,每個女同事的辦公桌上都有一大捧的鮮花。
百合,玫瑰,幽香撲鼻。
她的辦公桌上沒有花。
沒有情人哪來的情人節。
女同事多的地方,最多的便是炫耀,同事的尖叫聲時不時地傳過來,又一捧鮮花送進來,帶着芬芳的香氣,帶着新鮮的露珠。
莫予諾擡頭看那捧鮮花送到一個女孩子手中,聽那女孩子懶懶地說:“也不知道是誰送的,真是俗氣,最討厭送玫瑰的傢伙了,一點都不用心。”
莫予諾埋下頭去,臉埋進手窩裡。
玫瑰依舊送來,她不再有玫瑰色的心事。
其實她從沒過過情人節。
和趙烈交往是從情人節後開始,還沒等到下個情人節就已經結束。
和嚴可非交往兩年,其實不是男女朋友。
而她和滕紀元,還是沒能熬到情人節。從秋天到春天,才走過一個冬季,他們卻似乎把所有戀愛經歷都走了一遍。
相愛,熱戀,分手。
真的就這麼結束了?
他說給她一個月時間冷靜,他果然一個月沒與她聯繫。一個電話都不曾有。
倒是張明殊經常開着他們報社的車經過她樓下,沒事就上來喝杯茶。莫予諾受父親影響,愛喝茶,泡得一手好茶,她家鄉出產的茶葉品質上乘,不比明前龍井遜色。
以前和滕紀元住一起時,愛好各不相同,他愛濃烈,常常是煮了咖啡他一人喝,泡了茶她獨自品味。
張明殊不同,他的性子與莫予諾相近,不但愛喝茶,也愛收集茶具。帶了不少青瓷茶具過來與她一起品茶。
有一天,他送了她一套茶具給她。莫予諾說:“用英國茶具喝中國茶,不太好吧。”
“只是因爲茶具上的玫瑰花,纔買了送給你。”
他知道她最喜歡玫瑰。
莫予諾摸着潔白的瓷胎上那鮮豔的玫瑰,一點點凸起,圓滑潤手,暖意一點點沁入心脾。她笑着說:“明殊哥,你真好。”
張明殊說:“我好?我好什麼,一套茶具就能把你收買。”
“你現在都不再說話刺我。”
張明殊苦笑,也不知她這算是記仇還是不記仇。
後來,她就用這套茶具喝綠茶。誰說咖啡杯只能喝咖啡,中國茶只能用中式茶具,她拿了酒杯還不是照樣倒白開水喝。
在自己家裡,何必要給自己設定規矩。
於是,張明殊經常廝混在她那裡,兩人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邊喝茶,邊吃餅乾,邊拿着紙筆做填字遊戲,餅乾碎屑掉了一地,很隨便,誰也不去管它,繼續把紙筆扔得滿地都是。
她總是不由自地想起和滕紀元生活過的公寓,顏色沉重的桌子,地上鋪的地板,地毯,放在角落的花瓶,每一樣都讓她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碰壞了,光滑整潔的地面,連一片紙片兒不敢掉落。
空曠,簡潔,乾淨。
那時住在裡面還不覺得,現在想起來,總覺得太不真實了,光線迷離,她與他的關係都在迷亂中扭曲幻化了。
一壺茶喝完,張明殊端了茶盞去廚房清洗。廚房裡燈光並不明亮,只把他一人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來。窗戶老舊,防盜窗上掛着幾塊抹布。窗外的街道冷冷清清,除了呼嘯而過車子,沒有什麼行人。
一輛黑色房車停在路邊,車頂在路燈底下泛出柔和的光線,那種色調凝重,渾厚。
張明殊打開水籠頭嘩嘩地淌着水,莫予諾在客廳裡說:“明殊哥,水開小一點,太浪費了。”張明殊關了水,回望客廳,莫予諾穿着衛衣衛褲,盤腿坐在沙發上,手持遙控器亂翻頻道。電視裡熟悉的主持人,熟悉的廣告聲,氣氛安寧祥和,沒有一點拘束感。
在她這裡,張明殊總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像這樣,她泡茶他洗茶具,或他泡茶她洗茶具,兩人划拳分工。這種情境讓他很安心。如果沒有路邊的那輛房車,他會覺得連那路燈,街景帶着一種沉靜的美。
他又看向那輛車子,車子靜靜地停在路邊。
門鈴聲突兀地響起來。
莫予諾懶洋洋地賴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人,突地跳起來,心跳莫名加速。
她隱隱有種預感,不敢去開門。
張明殊看看她,擦乾手去開門。
滕紀元一臉戾氣站在門外。他看也不看張明殊,徑直進屋來。莫予諾站起來,有點拘束地說:“你怎麼來了?”
沙發茶几上胡亂地放了一些雜誌,筆隨意地落在地毯上。廚房的檯面上還有水漬未清洗乾淨。熟悉的客廳,不一樣的氣息。莫予諾陌生的語調,還有和她站在一起的張明殊,樣樣都在刺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