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父母去世,鬧哄哄的歲月,他跟着一大羣滿懷激情的人從花園門前跑過, 一別幾十年。
莫遇春去劉建州那裡, 老朋友見面, 感嘆萬千。
這兩人年紀大了, 天天玩石頭, 把自己都玩成了石頭。劉建州想起往事,有點感慨地說:“我們這幫同學裡面,要說最有成就的就是滕衛國了, 可我看他那樣子,實在是沒什麼可羨慕的, 父子倆見面像仇人, 這家事都能鬧得那麼大, 連我都替他害臊。”
莫遇春“唔”了一聲,不願多談。
“要說最瀟灑的就是你了, 以前吧,我覺得你留在山區裡實在是犧牲太大,現在大半輩子過去,再回頭看看,實在不知道什麼叫成功什麼叫失敗。老滕爭強好勝, 進取心強, 又肯拼命, 他有今天, 理所當然。你生性散淡不羈, 風花雪月慣了的人,留在那裡, 過着隨心所欲的生活也不錯。哪像我,兩頭不着調,一邊汲汲營生,一邊又嚮往閒適的山野生活,到頭來,還不是躲在這鬧市裡,什麼事都沒辦成,老莫,我一點成就都沒有,一輩子就這麼荒廢了。”
莫遇春說:“花花世界,選擇多,自然就挑花了眼。我在那邊除了教教書,還能作什麼,也只能找些東西來研究,要說起來不就是玩,只是看上去好看點。”
說到石頭方面,劉建州來勁了,他說“最近得到一方雞血石,給你瞧瞧。”
莫遇春這次是有事而來,在劉建州的興趣完全轉移到石頭上之前,他問他:“你有沒有見過滕衛國的兒子,這年輕人怎麼樣?”
劉建州說:“你說滕紀元,他們沒搬家前常常看見他,和他爸一個脾氣,想要的東西會發了狠勁地去搶,一定要得到手。現在人家和我們不是一個階級的人了,想見也見不了面,不過看他接手後,他家的事業越做越大,也不是個一般人。”
莫遇春嘆了一口氣,劉建州心知不妥,問道:“你這次來,是不是見過滕衛國了?”
“差不多。”
“我說都這麼多年了,你們兩個還有什麼心結解不開的。其實那個年代誰沒做虧心事,咱不能拿現在標準去要求那時的人與事。再怎麼着,你也娶到了阿利。當年她可是十里八鄉第一美人。放寬心,沒必要跟他慪氣。”
“什麼十里八鄉第一美人,你一把年紀,說話還這麼輕佻。”
“我實話實說,當年要有個美人這麼青睞我,一輩子把我關在荒島上都願意。”
“你這人就是不正經。”
“你比我更不正經。”
兩人說笑間,一輛車帶着巨大轟鳴聲停在門口。滕紀元從車上下來,陽光底下,雙眼微眯,看着眼前這個黑洞洞的門樓子。
半新不舊的仿古小樓,帶着些灰撲撲的色調。
千年碰不了面的人平白無故冒出來,劉建州乍見滕紀元,訝異地說不出話來。看看莫遇春,莫遇春臉色變了變,很快恢復正常。
滕紀元已走進來,小小的門廳裡全是形狀各異的石頭,堅硬冰冷,他在這種環境下,越發顯得冷硬,他對劉建州說:“劉叔叔,你還記得我吧!”
“紀元嘛,怎麼會不記得。”
滕紀元說:“中午我約了莫叔叔吃飯。”
莫遇春冷冷地說:“我不記得和人有過約。”
滕紀元說:“我叫予諾代爲轉達,也許她忘記了。”
劉建州一下子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心裡連聲叫苦,這天下男女那麼多,怎麼偏偏就這兩人碰在一起了。這兩家人真是前世註定的孽緣。
滕紀元盯着莫遇春不放,目光犀利,語氣卻很冷靜有禮:“莫叔叔,請借一步說話。”
莫遇春說:“有什麼話在這裡說就可以。”
劉建州連忙說:“你們別站着,去樓上坐。”生拉硬攥地把莫遇春拉上樓,在他耳邊低聲說:“別跟小孩子一般計較。”
整座小樓都是中式風格。二樓有仿古傢俱,中式的桌椅,中式的軒窗,窗對面的建築隔得很近,也是黑磚白牆,磚紅色的門窗,新刷的油漆即使做舊了,也顯不出舊時的味道。兩個人對面坐下,滕紀元開門見山地說:“莫叔叔,有些話我必須告訴你,我是一會和予諾結婚的。”
“這是不可能的,你明知你父母不會同意。”
“我結婚不需要他們同意。”
“不經長輩同意的婚姻,那不叫婚姻。我也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我不放心把女兒交到你們家。”
滕紀元盯着他,神色冷淡:“你們上一輩的恩怨已經毀了我近三十年,我不希望你們再去害予諾。”
“毀了你三十年,這是什麼意思?我和你父母之間的事,和你有什麼牽扯。”
滕紀元扯扯嘴角,浮現一絲冷笑,馬上又消失。
他說:“你可知道我從小到大是聽着莫遇春和阿利這兩個名字長大。從我一出生,我父親一直不相信我是他兒子。”他看着莫遇春,眼底只有冰冷:“有些事情我不怕說出來,你也不必遮掩,當初是你對我母親始亂終棄。連累她的一生及她的孩子。所以你沒資格來干涉我和予諾的事。”
莫遇春身子晃了晃,眼前這個男人已經不是他的晚輩,而是仇人。滕紀元眼底的冰冷中透着仇恨,他毫不留情地一語揭開莫遇春遮掩了多年的瘡疤,遮遮掩掩多年,不敢觸碰,但是存在的終究存在,終究得直視。
莫遇春說:“那是你父母的教育問題,再大的恩怨也不能在小孩子面前說。”
“你知道他們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因爲恨,別人結婚是因爲愛,他們結婚是因爲對你的仇恨。一個是你的愛人,一個是你的朋友。而你,移情別戀,奪人所愛。我完全理解我父母的所作所爲,利用一切手段,陷害你,污陷你們的清白,想盡方法讓你過不下去,無論多過份,他們情有可原。但是我呢,因爲仇恨我纔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命運如此我認了。如果你現在要把這種仇恨延續到予諾身上,我絕不允許。”
“予諾是我的女兒,我一直把他照顧得很好,輪不到你來允許不允許。”
“以前是這樣,你給了她二十年無憂無慮的生活,所以接下來請讓她自己選擇自己的人生,不要再用你們的過去來打擾她的未來。”
“這個你放心,只要離開你,她未來一定能過得幸福,你如果真愛她,就應該放手讓她過平靜的生活。”
“對不起,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爲愛放手。我要她,這輩子我不會容許任何人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他話語擲地,死死地瞪着莫遇春。
莫遇春被滕紀元冷漠絕決的話所打亂。他沒有一絲作爲晚輩的謙微,而是以一個男人對男人的強勢態度說話。莫遇春百味雜陳,遙想當年,青春年少,瘋狂的年月,人人走在懸岸邊上。滕衛國步步緊逼,幾近瘋狂,所有卑劣的手段都用了,他和阿利躲在各自家裡一步都不敢出去,每天只等着工作組前來調查問題。那時,他都不曾退縮。常莉一字一句控訴他的罪行時,他不曾退縮。
他們幾個都是固執絕決的人。
滕紀元比他們更固執更獨斷。
突然間心念一動,莫遇春心生動搖。
莫予諾下班回家,父親不在,沒有留言,也不知道回不回來吃晚飯。隨便炒了幾道菜,湯鍋裡慢慢熬着湯。門鈴響起,她去開門卻見莫遇春和滕紀元一同出現在門口。一時反應不過來,愣在那裡。直到兩人一前一後進來,她還呆呆地站在門邊。滕紀元進屋後隨便坐到沙發上,看着她笑:“發什麼傻?”她才關了門,坐到他身邊,低聲說:“中午你真和我爸一起吃飯了?”
他剝桔子吃:“這不是說好的事。”
“你們說了些什麼?”
他說:“我肚子餓了,可不可以吃晚飯。”
莫予諾打他的頭:“吃飯了還要吃桔子,你快說,到底說了些什麼。”
他笑了笑,看着她說:“沒說什麼,我只是求他把女兒嫁給我而已。”
莫遇春在沙發椅背後叫她:“予諾,去看看湯。”
“來了。”莫予諾去廚房,滕紀元也跟着過去,經過莫遇春身邊時,碰到他的目光。
惆悵,不甘,又無可奈何。莫遇春看着那兩個人擠在狹小的廚房裡,悠然想起往事,想起當年與阿利初識的那些日子,碧綠的溪水,篁竹幽深,翠綠中一抹五彩身影,歌聲如飛。一晃那麼多年過去了,女兒也早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莫予諾舀了一勺湯給滕紀元嘗。
“還行。”他說。
水槽的檯面上溼漉漉還沒擦乾淨,他拿了塊幹抹布擦拭,沖洗抹布時,水花飛濺上身。她說:“你怎麼不穿圍裙,瞧,多髒。”
他關了水籠頭說:“我們在一起時你可沒下過幾次廚,你爸一來,你就開始煲燙。”言語間似笑非笑,似乎充滿了醋味,又帶着調侃。
莫予諾說:“你天天吃名廚大餐,我怎麼好意思班門弄斧,再說,不管我做不做,你照樣有吃有喝,我爸不同,我不做飯,他會餓死的。”
他苦笑:“看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才能享福。”
“他是我爸!”
兩人很默契的同時閉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