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菲拉扯着莫予諾說:“快看,快看!”
莫予諾順着吳菲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圖書館附近有一座幽深的小別院,滿園子的繁花似錦,藤蘿糾纏,大朵大朵的芙蓉啪地一聲掉下,
有一行人從那邊出來,正從圖書館外經過。
隔着窗,隔着那一排樹木,稀疏的枝幹露出湛藍的天空,她從樹木間的空隙看到他。一身正裝,面容冷靜。莫予諾一直看着他,他走過一棵又一棵的樹,她也起身,沿着長長的落地窗往前走,並不粗壯的的樹身有時將他一半身子掩住,馬上又出現,畫面一格格跳躍。他與身邊人交談,嘴角微微上揚,一種禮節性的微笑。
莫予諾沿着窗戶不停地往前走。窗戶的盡頭,小路蜿蜒向左,他們左拐,身影被連綿的雪松擋住。呼呼的白光從窗玻璃上散進來,莫予諾頭抵着玻璃,心裡頭白茫茫一片。
彷彿是感應到她的目光,滕紀元回過頭來。
四目相對,她看到他的笑容一剎那斂去,臉色由平靜轉爲冷漠。淡淡的,是初冬清晨的薄霜。
他很快回過頭去,身影消失,路盡頭,只餘下一片空白。莫予諾一直站在窗邊沒動。吳菲走過來說:“嘿,滕紀元。”她瞧瞧莫予諾,那眼神彷彿在說,你還說你們沒關係。嘴裡卻說:“你知道他來我們學校做什麼?”
“我怎麼知道。”
“你真是一點也不關心。他們公司和我們學校有合作,每年都會選派研究生去德國進修,聽說他們設在瑞士的那個實驗室,是歐州最大的,待遇好得要死。生物系的那些個同學個個削尖了腦袋想擠進去,比如說趙烈。”
“趙烈?”提起這個名字,莫予諾一時回不過神,想了好一會兒,才憶起那些散亂在遙遠時空中的記憶碎片。
吳菲說:“趙烈最近狠命地在追求衛利製藥一個部門經理的女兒。他什麼心思,一眼就看出來。予諾,你爭氣點,好好看他笑話。”
莫予諾說:“他追他的女孩子,怎麼又扯上我了,有什麼笑話好看。”
“你想想看,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得償所願,正在洋洋得意之時,卻發現你成了他的大老闆,他的臉色該有多臭。”
吳菲陷入妄想中,忍不住笑出來,“太好玩了。”她說。莫予諾翻白眼:“不要再胡說,我和滕紀元真的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纔不信,你說,像我們這樣一流學校的三流學院,他巴巴地跑來做什麼,肯定是來看你。”
“他剛剛看見我也沒多瞧一眼啊。你說得不對。”莫予諾反駁說。
吳菲一口咬定:“反正和你有關。”
聽了吳菲斬釘截鐵的話,莫予諾突然之間想起另一出事,滕紀元不會是真不想讓她在學校呆下去,來逼她退學吧。
心裡存了這個念頭,一連幾天惶惶不可終日。
直到幾天後聽了一場講座,她才把這個念頭打消。是新恆報業的老總許至深,忽然跑來他們學校作了一番演講,新聞傳媒系的同學聽到這個消息後個個興奮起來,他們學校的社科類專業非常爛,基本沒出過什麼像樣的人才,很多人做好了一畢業就轉行的打算。
但這次,許至深面向應屆畢業生的講演,似乎預似了些什麼。新恆旗下的幾份報紙在業界頗有份量,近幾年更是爆出政商界不少黑幕。演講那天,人擠人,莫予諾搶不到位置,個子又矮,一擠兩擠,就被人擠到了最後面。她什麼都看不到,只聽到,許至深在演結束後向他們伸出橄欖枝,宣佈將在這屆應屆畢業生中招收十位實習生,名額由學校選送。
莫予諾一開始很興奮,興沖沖地去問老師,是以什麼樣的標準挑選實習生。她還什麼都沒做,卻發現她的同學一個個都忙開了,走關係,找門路。莫予諾看到這陣勢,心一下灰了。像她這樣沒門路沒關係的窮學生,又沒優秀到一覽衆山小,想都別想進大報。心灰了,人也就變得懶懶散散,跟周媛說:“我打算做一名職業狗仔,跟定一個明星不放手,總有一天能拍到照片賣錢。”
周媛說:“我也想,說不定人人這麼想,到時候競爭對手多了去了。”
兩個人手捧着熱茶,坐在陽臺上長吁短嘆。
沒想到學校公佈的最後名單裡有她。莫予諾興奮地不得了,拿起手機打給老爸老媽張明殊劉建州,她認識的人都打了一通電話後,才興沖沖地跑去找系主任。
填了好些表格,又交了照片。莫予諾笑嘻嘻地問:“老師,是不是因爲我特別優秀啊。”
系主任說:“因爲你是貧困學生,又是少數民族,學校這次對你是特殊照顧,以後可要好好努力。”
莫予諾本來笑眯眯的臉,一下子笑不出來了,她說:“我家是山區的,但我不是貧困學生也不是少數民族啊!”
系主任愣了一下:“咦,你不是苗族聚居區出來的?”
莫予諾也愣住了。
回來的路上碰到周媛,周媛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說:“真沒想到,你居然認識許至深哦。”
莫予諾不認識許至深,那天他來學校演講時,人擠擠攘攘,她站在人羣的最外圈,許至深個子矮,幾個人高馬大的男同學往那一站,一下子把他瘦小的身子淹沒,只聽到他的聲音在小禮堂上空迴響。
她連許至深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哪裡會認識他。
周媛說:“聽說是許至深點名指定你的哦。”
周媛是有名的包打聽,傳話婆,她知道了,只怕全系的人都知道了。
莫予諾說:“我爸有個同學一直是做傳媒的,會不會是他認識許至深,向他介紹過我。”
“是嗎?”周媛狐疑地問:“我哥也是做記者的,他怎麼就沒好工作介紹給我。”
“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是有幸能遇見他,我去問問他。”
她揚揚手向周媛道別,向前跑去。
如果不是劉建州,又會是誰。她心裡隱隱約有個人影,想相信,又不敢相信。
冬天,葉子落光了,降霜了,天冷了。站在晴空下,天空一碧如洗,天上一排大雁飛過,藍天白雲,蒼穹無垠,莫予諾不由自主地擡起手,可是她的手上沒有相機。她的那臺老相機摔壞後,無法維修。而省吃儉用出來的錢本來是想去買她朝思暮想了幾年的鏡頭的,現在預算只夠買一個入門級的。好幾次徘徊在精緻的機器前,握着乾癟的錢包,徒留一聲嘆息
都怪只能怪他。又想起他來,她氣得直甩頭,把留在心裡的那個人影甩掉。
給張明殊打電話告訴他自己要去新恆實習時,張明殊也告訴她,有人非常欣賞他的作品,要資助他開攝影展。
“予諾,我這學年結束後可能要回去了。”
“真的?”莫予諾很開心:“你以前不也是攝影記者嗎?我們說不定可以在同一家單位上班。”
張明殊笑着說:“我已經和以前的單位聯繫好,還是回去老地方。現在我已經想通了,人嘛,還是腳踏實地一點比較好。”
“這真好,我們以後是同行哦!”莫予諾很開心地說。
和張明殊通了電話之後,想到兩人從事相同的工作,她心情特別好,把一段時間來的陰霾一掃而空。不管她的工作是怎麼來的,至少現在工作有着落不是。
晚上睡覺前,她默唸一遍,我不要想他,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這才倒頭睡覺,頭一捱上枕頭就睡着了。
睡得很淺,不停地做夢,夢裡看見兩棵繁花似錦的櫻花樹,一棵深紅,一棵淺粉,花瓣紛紛揚揚。莫予諾半醒半夢間,有個清醒的意識在說,這是做夢啊。
如果是做夢,那就做什麼都無所謂了是嗎。另一個意識說。
更深的意識把她拉進去,她蹦蹦跳跳地跑過去,抱住樹底下的一個男人。
他靠在樹幹上看書,白色的書將他的臉遮住大半。花瓣紛紛揚揚,像一團粉紅色的花霧圍住他們。
她踮起腳尖與他接吻,粉霧濛濛,花瓣落在他們脣間,溜進嘴裡,他們接吻,吻得很深,瘋狂吮吸着對方的甜蜜
甜蜜的吻,強悍的掠奪,她沉淪在其中。
啊,莫予諾這是做夢,你不要流口水啊,今天新換的枕頭套啊。清醒的她飄浮在空中說話。
一通鈴聲把莫予諾從半醒半夢的折磨中叫醒過來。她睜開眼,看到一室的黑暗,纔想起來自己身在寢室中。臉上火燙火燙,雙手抱臉,掌心能感受到頰上的嫣紅。昏天暗地的黑夜中,那隻閃爍鳴叫的手機異常顯眼,她等了好一會兒,徹底清醒過來,纔拿過手機按了接聽鍵。
“是我。”滕紀元的聲音傳來,低沉懶散。
莫予諾驚坐起來,他的聲音像魔咒一樣,讓她想起剛剛的夢境。
她以一貫很兇的語氣與他說話:“你打電話給我做什麼,你不是說不理我了嗎。”
沉默了很久,才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
“我做不到。”
說話間,窗上呼的一聲響,好似一顆石頭砸在上面。莫予諾嚇得抓緊被子。
滕紀元輕笑,說:“是我。”
“我知道是你。”
“我在你樓下,你把窗打開。”
“你說什麼,你在哪裡?”
“在你樓下,要不要把你整個樓的人都吵醒。”
“你來這裡做什麼,你是怎麼進來的,已經這麼晚了,你在想什麼啊?”莫予諾一連串地發問。
“別說這麼多,先開了窗再說。”
莫予諾趕忙跳下牀,跑到窗邊。校園黑黝黝,只亮着幾盞路燈,桔黃色的燈光在冬日的夜空下,顯然被冰凍住,沒有一絲暖意。莫予諾隔着玻璃看了看外面說:“哪有人。”
又一顆石子扔上來,砸在玻璃上。
她打開窗。
一股寒風挾裹着落葉吹進來。桌子上的書本亂翻,嘩啦啦,劃破寂靜。莫予諾不知怎麼着想起媽媽唱的歌謠。
天上的星星一顆顆,
地上的情人一對對。
羊羣潔白柔順滿地跑,
情人的手輕輕拂過。
想起爸爸說的話,以前,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在翠竹幽篁的掩印下,她母親在她父親窗底下唱情歌。
睡夢中的影像鮮活地浮現出來,她抱住他,她踮起腳尖去吻他,她主動吻住他的脣,連同那嬌嫩的花瓣。他閒閒地靠在樹幹上,書本從臉上移開,蓋住他們兩個人。
手機裡已沒了聲響。莫予諾扶着窗子的手微微顫抖,身上滿滿是溼熱的汗。
一個黑影從窗口跳進來,將她撲到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