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殊打來電話後,大概過了兩三天,人就到了這座城市,他來學校來找莫予諾,在校門口等她。
莫予諾興沖沖地跑過來,遠遠地看到張明殊把一個袋子搬進門衛處。他穿牛仔褲,軍綠色外套,彷彿心有靈犀一般,莫予諾才跑到身後,他倏然轉過身:“予諾。”
莫予諾迫不及待地跑過去打開袋子:“是什麼東西啊?”
打開來看,是老家的一點乾貨,還有她家剛打下的一些棗子。
莫予諾笑得眼睛都彎起來,拿了一個棗子咬着吃,一邊說:“明殊哥,你什麼時候支教結束回來啊。”
張明殊說:“還沒想好要不要回來。”
她笑着說:“你是不是被苗寨裡的哪個姑娘給迷住了。”
他瞧她一眼說:“你不就是。”
她又笑:“我又不是苗族的。”
他轉移話題說:“你也快畢業了,工作的事考慮的怎麼樣了?”
她一聽到這個話題,立刻苦着一張臉說:“我不知道,我還沒想好。說真的,我覺得還是留下來比較好,這裡工作機會多一點,可是現在沒有單位願意接受。”
說着,偷偷地看張明殊一眼,張明殊臉上露出他特有的洞若明火的神情,彷彿在說:我早就知道,你就是放不下繁華的都市生活。
莫予諾就等着他說刻薄話呢。認識這麼些年,她早就能在他說出話前,猜到他想說些什麼。
有時候,她是故意的,碰到想不通的事,甚至會自動找上門去,讓他罵一通。腦袋瓜被敲一頓,也許就想通了。
而這次,張明殊卻沒說出什麼尖酸話,他語調溫和地說:“剛畢業都這樣,以後慢慢會好起來。”
他神情似乎變得柔軟,又似乎沒變。新建的傳達室裡四面玻璃,陽光充沛,空氣疏朗,張明殊臉上是淡淡的平靜。莫予諾懷疑自己看錯了,這麼溫柔的張明殊,總覺得不是現實。其實他們雖然走得很近,卻從來沒有很親密過,走得近是因爲她父母。她父母非常喜歡他。而正因爲她父母的緣故,她又與他有着一種無形的隔閡。
還記得大二暑假的一個晚上,他們一家人坐在院子裡吃晚飯。傍晚時分,山腳下炊煙四起,圍牆裡伸出的夜來香一簇簇開得正盛,桔子樹飄出幽雅的香氣,黃狗阿旺乖乖地趴在桌腳。桌上有一碟張明殊送過來的蟹糊,母親吃不慣但是頗有感觸,她說:“我看明殊這孩子真是越看越不錯,和我們家莫利挺配的。”
父親搭腔說:“現在這樣的小夥子已經不多了。”
莫予諾嘴裡塞滿了飯,紅着臉說:“你們胡說八道什麼啊。”
母親說:“莫利,我問過他了,他還沒女朋友呢,我問他對你感覺怎麼樣,他還臉紅,肯定對你有感覺。”
莫予諾都不知說什麼好,她才幾歲,父母居然到處物色女婿人選。
母親說:“你這個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
父親說:“順其自然吧,人家以後要回家去,予諾也不不知道會去哪裡工作。不過明殊這孩子我是真心喜歡。”
莫予諾默默咬着筷子,不說話。她不是不明白父母爲何對她的婚事如此上心。她也知道他們是真心喜歡張明殊。
她去學校找張明殊借電腦玩,暑假裡,別的老師都回家去了,只剩下他一個在附近幾個縣市到處轉悠,拍了很多照片。一個人住在學校的,每天挑着水桶走過一道陡陡的山路去挑水。
山路崎嶇,往往走到學校時,兩桶水合到一起不到一桶。
她笑他:“你真笨,不會從來沒挑過水吧。”
她挑水給他看,水上放幾片芋艿葉,走路S形,一路上也就灑了那麼幾滴水。她得意洋洋地說:“我比你厲害吧!”
放下水桶,她就理所當然地把他的電腦搶過來,霸着不放。
張明殊解下繩子與扁擔,問她:“你畢業後留在那裡嗎?”
她專注地看着網頁說:“現在還不知道。”
他說:“如果你留在那邊,等支教期結束,我也回去。”他的聲音不急不緩,不輕不重,平淡清冷地似一汪清水。莫予諾陡然轉頭,他正把水倒進水缸裡,冰冷的井水濺到地上,浸得地面更加黝黑。他的身影挺拔中又帶着彎曲,像極了她父親,瘦削,肅穆。
她因此害怕了。她寧可與嚴可非繼續那種似有似無,模棱兩可的關係,也不願與他太過深入。。
與嚴可非是小孩子玩過家家,可以一笑帶過的。
而張明殊會讓她徹底拋棄那個人。
莫予諾從沒忘記過他。
這不長不短的兩年時間,她一度以爲自己已經忘掉他了,一個人發呆時,使勁地想他的臉,直到他的面容漸漸模糊,連一根眉毛都分辨不清,她纔對自己笑笑:“好了,我已經忘記了。”
逛街時,走過他公司的那幢大廈,擡眼低聲說:“哦,衛利集團。”
顏玉琢說:“你在嘟囔什麼?”
“我有嗎?”她纔不承認。
每次上網,鼠標在搜索欄點兩下,那三個字便一閃一閃地在她眼前晃動,看得時間長了,她竟認不出這三個是什麼字。
吳菲有一次看到,問她:“滕紀元,這是誰哦?”
點了下搜索,出來一連串他的新聞。他最近的新聞並不多,來來去去就是他們公司的一些最新動向,官派得很。
兩年前她所看到的那些驚濤駭浪的消息全被屏蔽不見了。
吳菲驚歎:“衛利集團的執行總裁,子承父業,真是投了個好胎。好幸福,年紀輕輕就有這麼多的身價,好羨慕他,不用愁工作的事。予諾你找他資料做什麼,他跟我們這次的課題有關係嗎?”
莫予諾關了網頁說:“沒有。”
是的,無論她怎麼做,她就是忘不了他。如果不能忘,就讓他留在記憶深處,到老時,成爲一段美好的回憶,隨時隨地翻出來看看。
莫予諾和張明殊在校門口分別,她裝了一袋棗子讓他帶過去,他推着不要。她說:“真不要?真不要我全吃了。”
她咬了一口,笑着說:“一個都不給你吃。”
張明殊低下頭看她,她的眼睛彎彎的,笑起來,眉梢閃着金色的光,桃花帶水。在她看不到時,他的眼底閃過溫柔,他說:“再這麼吃下去,都快變成胖子了。”
“去,你纔是胖子。”
她拿棗子扔他。
一輛賓利跑車從他們身邊駛過,輾過一地的碎金。校門兩旁,三兩棵香樟樹遮天蔽日,漏下數點光影,斑斑駁駁。車身上光與影浮動。
車子嘎然而止,顏玉琢從副駕駛座上下來,很開心地與莫予諾打招呼:“嗨,予諾,明殊哥又來看你來了。”
顏玉琢穿七寸高鞋跟,淺色素雅的裙裝,臉上妝容無懈可擊。她像往常一樣,開莫予諾和張明殊的玩笑。而莫予諾沒有像往常一樣,鬧着去擰她。
莫予諾呆呆地看着駕駛室裡的人。
車子從她身邊經過時,她已經看到他。
那是幻想過無數次的畫面,高大挺拔的他,下車向她走來。笑一笑,雲淡風清。
現在,她笑不出來。
滕紀元臉色陰沉,不動聲色地看着莫予諾。
她還是老樣子,穿着平底帆布鞋,卡其布褲子,舊舊的拼布外套。一頭蓬蓬的長髮髮絲飛揚。兩年不見,她不見瘦削,雙頰飽滿,比以前更加紅潤。
心臟在最初短暫的抽搐之後恢復到平時的冷靜與寂寥。
莫予諾鴕鳥般地躲到張明殊身後,背過臉,手指無意識地撩撥着自己的頭髮。
長髮垂下來,蓋住她的臉。
滕紀元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道巨大的陰影,沉重陰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想逃,卻挪不動腳步,只是牢牢地抓着張明殊的衣服,手心都是汗。
滕紀元停下腳步:“玉琢,介紹一下。”聲音低沉,有種無形的壓抑。
顏玉琢說:“這是我室友,莫予諾。這是她男……呃,是她父親的同事,張明殊。”
“原來你叫莫予諾,果然好名字。”他冷笑。
張明殊的身子明顯抖了一下,懷疑地看看身後的莫予諾。
滕紀元說:“真沒想到,我們還能再見面。”
聲音冷得像塊冰。
莫予諾擡起頭,望進他的眼,第一次發現他的臉是如此凜冽,平靜的面容後隱藏着肅殺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