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中午至晚上,顏玉琢一直以奇怪的眼神看着莫予諾。
莫予諾在衛生間刷衣服時,她懶懶地倚在陽臺的木門上說:“你以前認識他?”
“誰?”
“滕紀元。”
“大一暑假我不是去過新疆玩嗎,在路上認識的。”莫予諾沒停手,邊揉衣服邊說。她說得極順暢自然,彷彿這就是事實。實際上,在回寢室的路上,她練習了無數遍,練了無數遍的話說到最後,心裡還是咯噔了一下。終歸是做不到,她心想,就算這是事實,她也無法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旅伴。
顏玉琢說:“你和他不是一路人,最好不要去招惹他。”幽幽的話語間夾雜着淡淡的菸草味。莫予諾倏地轉過身,看見顏玉琢的指間夾着半支細長的涼煙。
“你抽菸。”她看着顏玉琢說。
顏玉琢輕輕笑出聲:“予諾,我一向是抽菸的,以前爲了遷就你纔不在寢室抽。”她吐了口煙後,幽幽地說:“我以後不會再遷就你了。”
迷幻纏繞的煙霧遮住她大半張臉,原本白晰紅潤不沾俗世的臉沾染了風塵。莫予諾想起一句歌詞:胭脂沾滿了灰。
還記得開學沒幾天,顏玉琢掏出一張紙幣,叫還沒上牀睡的莫予諾去買包煙。莫予諾當即就拒絕,她說:“像你這樣的好女孩,怎麼能學別人抽菸。”
顏玉琢笑着說:“我抽菸都三年了。再說抽菸和壞女孩沒必然聯繫,你看那些女明星,女作家的,哪個不抽菸。”
莫予諾說:“我就不喜歡那些女作家,女明星,沒一個好人,只會做壞榜樣。”
顏玉琢後來真的沒再在寢室裡抽過煙。她這個人,長了張不識人間煙火的臉,偏偏出身貧寒,飽受世態炎涼。平時頗有點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酸楚。讀了大學後,與別人都不怎麼親近,即使同班同學,也在背後也是閒話一堆,假純,做作,悶騷。獨獨莫予諾不知爲什麼和她甚是親近,處處維護她。
也許是因爲家庭因素,同樣出身貧寒,雖然一個在城市裡長大,一個從小生長在山村,共同貧乏的物質生活,讓顏玉琢很願意向莫予諾傾訴心事。
也許是因爲顏玉琢的美麗,莫予諾一向難以抵抗美人的誘惑。
而現在,顏玉琢那張美麗的臉在煙霧後忽明忽暗。手指一按,熄滅了菸頭。她走出陽臺,不再與莫予諾說話。
顏玉琢說,你們不是一路人。莫予諾沒想到會再一次聽到這句話。她記得老倪曾對她說過。而上一次說這句話的人是她的父親。
那一天,莫予諾從張明殊處回來,正打算去村裡打電話,纔剛邁進家門,就被她爸爸叫住。父親表情嚴肅地坐在桌旁,指着桌上的一張照片問她:“這是怎麼一回事。”
照片是她與滕紀元的合照,大半個畫面都是他,他笑得開朗,有點孩子氣。她喜歡這種與他本人反差極大的照片,不顧他的搶奪,硬是把這張照片搶了過來。
唯一一張的紀念。一回到家,就把他掛在相框裡。
在父親的追問下,莫予諾把自己和滕紀元的事斷斷續續地告訴父親,然後靜靜地等他的表態。她一向習慣與父親分享秘密,從小到大,她把什麼都告訴父親,包括高三時偷偷喜歡趙烈的事,當時父親什麼責怪的話都沒有,反而鼓勵她,讓她追趕趙烈的腳步,能和他肩並肩站在一起,甚至走得比他更快更遠。
她本以爲父親這次也會這樣,摸摸她的頭,鼓勵她,支持她。
父親沉默了很久,然後才說:“女孩子要潔身自好。”
莫予諾忙說:“我最潔身自好,我是好女孩。”
“你對他是認真的?”
“我愛他。”
“那他呢?”
“他也愛我。”
“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滕紀元。”
父親臉色凝重,凝視着她說:“你知道他是做什麼的?”
莫予諾語塞。
“你知道他家是什麼樣的背景?你知道他父母是什麼樣的人?”
她什麼都回答不出來:“我不知道,可是我喜歡他。”
父親沒說話,他走進裡屋,拿出一張報紙:“我一見這照片就懷疑了,果然是同一個人。你自己好好看看。”
他折出一篇報道放到莫予諾的眼前。
那個報道簡單的說,可以概括爲一場失蹤案所引發的驚天內幕,年輕的總經理失蹤近一月,至今下落不明,從而引出一連串的內部紛爭。矛頭直接指向董事長對公司決策的干涉,尤其是董事長父子之間的矛盾一樣樣地被搬到了臺前。而事情的導火索是公司花了大量心血網羅各國優秀人才,正在研製的一支抗癌新藥,這了這支藥專門在歐州建立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實驗室,投入上億美元的資金,在歐州建立實驗室。
五六年的時間過去了,現在已初具成果,眼看就要成功之際,卻被發現裡有一個對有體有害的成份。以滕衛國爲首的董事成員一致要封鎖這個消息,希望一邊送到藥監局一邊尋找那個有害成份。
他們的投入太大,時間就是金錢,損失不起。以滕紀元爲首的經營層不同意。
報紙上有滕紀元的頭像,小小的一張側臉,但那剛毅的線條,讓她一下就認出來。
莫予諾說:“這又怎麼了,他堅持理想,頂住壓力,爲患者研究合格的藥品,這不是好事嗎?”
父親說:“予諾,你怎麼不明白,你與他根本不是一路人,貧富差距太大的兩個人是不會有結果的。”
“我不覺得我們兩個有什麼貧富差距。”
“爸爸不喜歡這種家庭出來的人,父子不合?這還是能放到臺前來的事,背地裡指不定還有多少家庭問題,總之,你不要再與他有什麼聯繫。”
“爸。”
“予諾,有些東西只可遠觀不可近褻,你就把它當作遠處的一道風景,人生的一段回憶,把它放在心底。”
“可是我喜歡他。”
ωωω _Tтka n _¢ ○
“人的一生這麼漫長,不可能只喜歡一樣東西。你只有走過很多路,見過很多人,才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一個人最重要的是踏踏實實,不要好高騖遠。”
父親收了照片。把莫予諾拿在手心的電話本要了過去。爐竈的火苗吞沒了小小的幾張紙,轉眼間化成灰燼。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吧,父母開始留心替她找對象了。慢慢地把目光停留在了張明殊身上。沒事就在她面前嘮叨張明殊長,張明殊短的。
莫予諾有時候忍不住說:“你們有沒有想過,明殊哥可能不喜歡我。”
母親笑着說:“這怎麼可能,我女兒這麼好,怎麼會有人不喜歡。”
在父母心目中,女兒永遠是這世上最好,最寶貝的。
他們不想讓她和滕紀元在一起。
莫予諾不想傷他們的心。
顏玉琢已經躺在牀上歪着頭看一本偵探小說,莫予諾雙手沾滿肥皂沫,站在她牀前問她:“你說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你和他就是一路人?”。
顏玉琢把書往下移了移,露出一雙楚楚動人的眼睛說:“我和他從來就不是一路的,我們只是各取所需罷了,我追求物質,他追求年輕漂亮的□□,你明白了?”
莫予諾一時無法吭聲,手上的泡沫一把一把地掉下去,發出悶悶的聲響,泡沫在地上消失,留下一灘水漬。過了好半天,她才說話,聲音悶悶地:“你家又不窮,爲何要追求物質?”
“我家不窮?予諾,這世上大概只有你生在窮中不知窮,你可以把精打細算,省吃儉用當成樂趣,我做不到。”她翻了個身。
莫予諾鼻子發酸,不知道是爲了什麼而難過。
恰巧寢室電話響起來,莫予諾趕緊去接,是她爸打來的。
莫予諾叫了一聲:“爸!”鼻音帶着哭腔。
“怎麼了,哭了?”
“沒有。”
“是不是因爲找工作的關係。我剛剛拜託了以前的一位老同學,他一直都是在媒體做事,有些熟人,你明天打個電話給他,去見見他,現在明殊也在那邊,我叫他有空陪你走一道,家裡帶去的一些土產你看看,揀好一點的給劉叔叔帶過去,見了要叫叔叔,要懂禮貌。”
莫予諾鼻子裡的酸楚更濃了,她爸從不求人,這麼多年了,鄉政府年年把他的事蹟報上去,來找他,要他寫報告,找找人弄個十佳,優秀教師啥的,他愣是沒幹,他總說,我挺好的。
現在,他爲了女兒去求人。莫予諾說:“爸,你不用爲了我求人。”
“他是我一老同學,也不算求。你晚上早點睡。號碼記好了?”
“我知道了,爸。”
剛掛下電話,鈴聲馬上又響起來。莫予諾接起來聽,喂,喂,餵了半天,沒有聲響。她剛想放下,那邊傳來低沉沙啞的聲音。
“莫利。”
莫予諾的心臟停滯,手握着話筒半晌沒有動彈。
“你出來。”
“什麼事?”
“我在校門口等你。”
“現在是晚上了。”
“你不出來,我會進去找你。”口氣強硬地不容置疑。
莫予諾看看錶,離關校門還有一段時間。放下電話,穿了外套很快走出去。
校門口很安靜,幾人圍抱的香樟樹靜靜佇立,高聳的枝幹直指夜空。路燈在地上投出一個昏黃的光暈,無數只飛蟲聚集其中。莫予諾沒看見車,一路走,一路張望,白天的樹叢現在只餘下一片黑暗,一片一片葉子,像沉默的墨塊。東張西望地往前走,忽然從黑暗中飄出一片白色煙霧,噴在她臉上。
車子發出嘀溜嘀溜的聲響,車前燈亮起來,刺目的光打在她臉上。
滕紀元倚在車邊抽菸,低垂着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莫予諾在他面前站定,隔着幾步路說:“找我什麼事?”
他冷笑:“你質問我?你忘了你還欠我一個交待。”
“我不覺得。”
滕紀元猛地擡起頭,如鷹般銳利的目光盯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