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滕紀元又在街頭看到她。
天氣悶熱如蒸籠,天空飄滿灰色顆粒,汽車尾氣,室外空調騰騰地散着熱氣,混沌地令人嘔吐。
他走過去,奪下她手中的傳單,一聲不響把她拉上車。
她還穿着印着廠家名稱的白色連衣裙。頭髮高高綁起,幾縷髮絲汗漬漬地貼在額頭。
滕紀元盯着她那一身衣服,沉聲說:“爲什麼還在這裡,我昨天是怎麼和你說的。”
“你昨天說什麼?一起去旅行是不是,我已經想過了,我要好好地規劃一下,找好旅行的目的地,再列清單,買裝備,找旅伴……”
他打斷她的話:“我沒那麼多時間,現在就去訂機票。”
“我害怕乘飛機。”
“那更好,開車去,你想去哪?”
“我又不會開車,司機就你一人嗎,這太危險了,疲勞駕車會死人的,我們要遵守交通規則對吧。”
他瞪着她。
她縮了縮脖子說:“我想乘火車去,那個比較安全。”
滕紀元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乘過火車了。老舊的火車卡嗒卡嗒的聲響早已成了遙遠童年時的記憶,那些黑呼呼,溼漉漉的日子,在聽聞火車這兩個字時又紛至沓來。
他抿緊脣看着前方。
她乘他分神,想跳下車去,手剛搭上把手,車門被他鎖住。
“我們去火車站。”他說。
她腦子暈眩,還來及細細想一下,車子已經開到了火車站。人聲鼎沸,巨大嘈雜的聲音衝進耳膜,她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下車,再上來時,遞給她一袋衣服。莫予諾這時才從迷茫中醒來,晴空中一道白光閃過,她忽然明白了自己陷入了何種處境中,跳起來說:“你這是做什麼,你沒經過我同意,你強迫我,挾持我。”跳起來時,頭撞到車頂,又坐下來,委屈地看着他。
“先把衣服換了。”他柔聲說罷,關上車門。
倚在車外,幾個民工樣的人挑着大包小包從車前經過,拖家帶口,長途跋涉,生活艱辛,身上沾滿泥污的衣服與他的絲質襯衣形成鮮明對比。黑色車子囂張地佔據了路的最中央,所有人走過時都遠遠繞道,看一眼他,看一眼車子。他靠着車門抽菸,陽光底下人事浮雜,而對於他來說,所有這一切彷彿不曾存在。莫予諾搖下車窗,探出頭說:“哎,我好了。”他才扔了煙說:“走吧。”
離去前,他把手機鑰匙全丟車上。
把車丟在路中間。
空空如也,把他與塵世的聯繫都斷了。
她笑着說:“原來你在玩消失啊,怪不得。”
“你覺得我在玩?”
“難道不是,你們這個年紀的人,最讓人受不了,又愛玩又悶騷。”
他輕笑:“小孩子。”
小孩子心性,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想着玩時,什麼都是玩,她自然是看不到他這次出來的真正目的。
老式的火車,聲響特別大,沿途景色秀麗,山川秀美,河水染上濃濃的綠蔭。伴隨着卡嗒卡嗒聲,不住往後退。
稻垛退後了。
惹人厭的黃花退後來。
江南的精緻秀氣都退後了。
她坐在他身邊,低聲問:“你真的沒有女朋友嗎?”
“沒有。”
“可是你長得這麼帥。”
他轉過她的臉來說:“那是因爲以前沒有遇見你。”
手指與肌膚接觸時,傳來輕微的酥麻感。他說得異常鎮靜,她卻是臉紅心躁,她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卡嗒卡嗒,比這火車聲還要重。
躲開他的手,往旁邊移了移。清晰地感受到臉上的躁熱。她太清楚自己的缺點。太易動情,情感如潮水漲得又快又兇,退去時讓她哀傷莫明。
對滕紀元是這樣,以前對趙烈時又何嘗不是如此。
還憶得第一次看到趙烈是在高一新生入學儀式上。趙烈代表新生髮言。學校的大禮堂裡,他一件白襯衫黑褲子,乾淨清爽地站在臺上。
那時莫予諾在下面偷偷看室友借給她的漫畫《一吻定情》。
看得眼睛發酸,擡起頭,乍然看到念稿子的趙烈時,她心裡怦然而動,眼前的趙烈與書裡男主角恍然間合在了一起。
入江植樹在現實中,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吧。
可是莫予諾不是琴子,她沒她的膽,沒她的癡,沒她的傻。莫予諾只敢無數次與他擦肩而過。她尋找各種機會,各種理由與他共處。
高中三年,凡是趙烈參加的活動,都有莫予諾的份。他們一起去參加數學競賽,一起去參加辯論賽,一起主持活動。趙烈總是笑着說:“莫予諾,我們太有緣了。”
這不是有緣,這是我拼了命在追趕你的腳步。她把這些話偷偷藏在心底。
她在不經意間問起他的高考志願,趙烈說他想去大都市。兩個人在學校的小放映室裡看港片,屏幕上快速閃過的車流霓虹,路人行色匆匆,面無表情。趙烈說,那是他一直以來的夢,他不想一輩子呆在這座小城市。
高考時,莫予諾發揮異常優秀,老師說這真是個奇蹟。
她本可以填任何一所人們心目中的好學校,但是莫予諾只填了一個學校。
那個學校以前只是個抽像的符號。現在它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趙烈報了那所學校。
大學裡不需表白,不需太多的試探,他忽然開竅,好似看清了她的情感。她與趙烈交往一年,純純的校園戀情。
兩人手牽手從那一排火紅的榴花樹旁走過時,她覺得漫天雲彩都披上了霞光。那樣的良辰美景,原來都是虛幻的。
當現實□□裸地展現在她面前,她連疼痛的力氣都沒有。
他們開始粘在一起時她還沒注意,還與那個女孩有說有笑,當他們公開在學校的食堂你一勺我一勺餵飯吃時,她衝上去把湯潑在他臉上。
他說,他選擇那個女孩是因爲她的父親是學校教授,她對他的人生有幫助。
她說,如果你愛她我還能原諒你,現在的你真是個小人。
他表情沉痛地說,予諾你真是什麼都不懂,這裡不是你小村莊,愛情至上,你遲早會吃虧,其實你完全可以找個比我更好的。
她揚起頭,冷冷地笑,故意做出的姿勢,連笑都變得很難看。
莫予諾不後悔和趙烈分手,她只後悔暗戀了他三年。心底裡更後悔的是,她爲什麼要追在他身後,跟着他上同一所學校。
回憶裡像入江植樹一樣的男孩子再也沒有了。她的初戀像吹散在風中的花瓣,最後落在泥淖中。
再也沒有粉紅色的回憶。
但是莫予諾沒想到會這麼快就落入另一個男人的陷阱中。他從一出現,就像狂潮一樣席捲她,容不得她思考,容不得她掙脫。
他是如此複雜與深沉,坐在她身邊,隔着一丁點距離,也不靠近,只是看她。她一點都看不透他,開口說:“你幹嘛這樣看我?”
他低沉地說:“我怕一眨眼,你便會消失。”
沒有辦法,她只能由着自己沉淪下去。
夜裡,車廂的慢慢暗下來,鼾聲四起,拉開窗簾,外面一輪月亮一直跟着他們,隔一段時間不見了,很快又重新出現,在羣山間慢慢上爬。沒有城市裡的光污染,月亮特別圓也特別亮。日月星辰亙古不變,一直在那裡。人心又能持久多久。
滕紀元坐在她的鋪位邊,他陪着她。四周寂靜下來。她想,他定是和她一樣坐着看沿途的月影。
一路的月光,一路的故事。
可是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過了一天一夜,下車時才知道是到了蘭州。
真的是走到哪算到哪,漫無目的地遊蕩。
找了間賓館住下,他們穿着球鞋馬褲在城裡遊蕩了一會,去看回民聚集區,清真寺。蘭州的氣溫很低,她套了件很大的夾克,衣服裡空蕩蕩的,顯得身子弱小。
風很乾燥,她覺得有點涼,縮了縮肩。他拉過她的手,放在掌心。
她問他:“你以前來過甘肅嗎?”
“來過。”
他的一句話莫名地讓她定下心來,手心溫暖。剛下車時,她真的是惴惴不安,未知的假期,未知的旅程。心慌亂的跳動中,也許真正讓她不安的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第二天他們去了嘉裕關,又包車到了敦煌。戈壁灘的景色荒涼而單調,他滑沙,滑翔,爬沙丘,騎着單車去沙漠看日落,兩個人分着喝一瓶水,碧空如洗,顏色由藍轉灰,蒼涼的天地間,一輪紅日緩緩落下,耀眼的火球此刻變得悲壯而雄厚,金色沙丘漸漸褪去光彩,天邊的雲霞絢爛耀金玫紅慢慢變成紫色,深紫色。沙漠也是深紫色的,在天光之中消隱不見,只剩下濃抹重彩的無邊晚霞。
她第一次看見大漠落日,那份蒼涼廣博直擊心臟。
她靠在他肩頭,而他攬她的腰,臉埋在她的發間,鼻間滿滿充塞了一種略帶苦澀的清香味。手指無意識地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划着圈,太陽把她的手臂曬成赤金。
他的臉埋在她的發間久久不肯離去。起初他還在想,她用的是哪種洗髮水,只過了一會兒,這種念頭也消失了。只聽得到風聲在耳邊吹過,天地間充塞了遠古的呼喊。夜裡風冷得快,吹過發燙的耳根時,涼颼颼的。
他們回去時已是滿天繁星,車籃裡放了一瓶紅酒,竟沒有打開喝。
敦煌城繁華而庸俗。
與市區外的沙漠簡直完全不搭界。沒有陌生神秘感,也不會給人歸屬感。
但這個夜晚太美好,遲遲不肯回屋去睡,在酒店的桌球吧打桌球。他手把手地教她持杆,她打進了一個球后興奮地跑來向他邀功。
得意地擡起圓潤的下巴,眼裡充滿炫耀。
滕紀元叨着煙靠在球檯,嘴角掛着一抹笑。
臉上有明亮也有陰影,他的臉是最適宜畫畫的那種,刀削一般,線條明朗。冷靜嚴肅中綻出的笑意更具吸引力。
他取了火機要點菸,她從他手中奪過,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含笑地看他。
她替他點菸,絢爛火光燃起,而他沒有動,直到那火光黯淡,熄滅,尚餘的一點通紅落在地上。他口中的煙也掉了,他抓住她的手腕,長髮垂下來,蓋住桌上的球,球在亂滾,
吻重重落下。他的脣齒間卻是極爲清新的,帶着淡淡的酒味,野莓混合茉莉的清香。他的手撫過她的身體,轉而掐住她的腰,她忍不住踮起腳尖,她吻他。
這個吻,吻了有一個世紀長。
在這浩渺星空中的一顆星上,
在這星球上的一座城市裡。
我吻了你,你吻了我。
這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他吻了她,她吻了他。
她吻了他,在這座陌生的城市。城市裡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眼前的男人,在幾天前,尚是一個陌生人。
她於他,本也是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