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莫予諾的大一暑假剛剛開始。
她沒有回家,住在寢室裡,一天打兩份工。白天在街頭促銷,晚上在酒吧做招待。
兩份都是很費體力一刻也停不下來的工作。她一直想把其中一份換掉,換份比較輕鬆點的,好讓她在上班時也能打打瞌睡,但滿大街貼的找學生工的啓事,都是些服務工作。
暑假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天氣越來越炎熱。街頭梧桐樹上的知了死命地叫,有小孩拿竹竿套了塑料袋來捉知了。一間商鋪樓上空調漏了,門口不停有水流下來,飛流直下三千尺,飛至行人身上,濺出毫毛細雨。
有人在不停地罵。
有人在不停抱怨,抱怨大半年來的不順心。
即使是最繁華的城市,剝離表面的那層華麗,剩下的還是千篇一律的瑣碎,日復一日的重複,無聊。
莫予諾拉住一個又一個的行人,向他們宣傳自己要推銷的手機。沒一個人理她。宣傳單怎麼也塞不出去,有人拿了,走不了幾步遠,又將它扔地上。
她看着那份宣傳單不停地在原地打着轉,既不遠去,也不靠近來點。實在沒力氣走過去揀起來,兩條腿上每個毛孔都在張着嘴喘氣。
酒吧的工作不但費心,更耗費體力。晚九朝五,她只學會瞭如何偷懶睡覺,站着能睡,走路能睡。
在音樂聲最大最搖的時候,她也能偷空把意識清空,沉浸睡夢中。
最討厭的就是那些自來熟的客人,見她空下來,還跑過來和她聊天,生生把她從睡夢中搖醒。
像這次,送走一桌客人,收拾乾淨,把空酒瓶搬走,剛剛想閉一會眼,一個討厭的聲音就傳來了。
“噯,莫利,你怎麼不到我們這桌來?”
聽聲音就知道是嚴可非那傢伙。每次來都要浪費她大好的偷憩時光。
她閉着眼睛說:“有什麼事。”
思緒漸漸沉寂下來,周圍是黑暗,彷彿置身海洋,一望無際,藍絲絨一樣的溫柔纏住她每一根睡神經。
嚴可非說:“我想你啊,每次來你都不理我。等下我們一起跳舞。”
莫予諾昏昏沉沉,一半思維已入睡鄉中,嘴裡反射性地說:“我不喜歡跳舞。”
嚴可非使勁推她:“你認真點,每次都和我說同樣的話。”這一推把莫予諾推醒了,她氣得想殺人,可惜腦子一清醒,想殺人的氣只能壓抑下來。
瞪他一眼,拿出抹布使勁擦光可鑑人的吧檯。
嚴可非說:“你笑一笑,你現在從事的可是服務行業,天天繃着張臉,太不敬業。”
聽那口氣,好像他纔是她老闆。
莫予諾沒搭腔。
他還在說:“客人到這裡來消費,就是圖個樂子,放鬆放鬆,你這個樣子怎麼行,怎麼能給別人帶來好心情。”
她把抹布一扔,差點要擲到嚴可非身上,氣忽忽地說:“我可不是賣笑的。”
“服務業說穿了就是個賣笑的職業嘛。”
看來嚴可非打定主意要做她老闆了。
莫予諾別過頭,望向入口處,理都不理他。
門口不停有客人進來,三五成羣,也有單身客。俗話說借酒澆愁愁更愁,這家酒吧是尋歡之地,更多時候是傷心人澆愁的場所。此時,莫予諾的目光落在剛進來的一個客人身上,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暗夜處亦有壓人的氣勢。可惜彎腰躬背,走路搖晃的樣子把這氣勢去了一半,看樣子是喝多了,這一夜下來,不知進了幾家夜店,喝了幾場酒。他在吧檯坐下,頭重重垂下,幾乎要垂到桌面。
“威士忌。”聲音混濁低沉,幾不可聞。
莫予諾拿出酒杯,倒了一杯酒。他拿來一口飲盡,她再倒一杯。
小老闆兼調酒師老倪悄悄撞一下莫予諾的胳膊說:“猜猜看,他受了什麼刺激?”
莫予諾說:“喝多了。”
“誰看不出是喝多了。喝多了還來這,我猜他是失戀了。你說呢?”
他們平時沒事喜歡這樣猜着玩,偶爾打點小賭。再怎麼五光十色的工作,永遠沒有不務正業來得有吸引力。
莫予諾聽到失戀那兩字,心裡頭呼哧哧一陣亂撞,不知有什麼東西被撞碎,最後剩下的只有茫然無措。
老倪又說:“和你一樣,你當初失戀了不是也來這裡喝酒發瘋。”
莫予諾心裡發虛,嘴上卻犟着:“那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才半個月。”
“半個月足夠我遺忘。”
“那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在打工。”
“你打工是爲了什麼?”
莫予諾不說話,只盯着面前這個男人看。這個男人即使坐着也比她高,肩膀寬闊,穿着件不知是什麼顏色的襯衣,似藍似灰又似銀,衣釦扯開一半,手指強鍵修長,她的眼隨着他的手指移到他脣邊,他已不知喝了幾杯,酒水順着咽喉滑下去,喉節上下滑動。
他垂下頭去時,她也低下頭,深深地彎下腰,似要看進他的陰暗裡,她一刻也不希望他把自己藏起來。
老倪笑眯眯地看她,踢踢她的腳說:“你們兩個可真是難兄難弟。”
莫予諾立刻站直了身說:“你好廢話。我已經走出陰霾了好不好。”
“你們兩個互相幫助,共同進步,或許有這個可能。”
莫予諾氣結。對面的男子忽然擡起頭來,盯住莫予諾。那是一雙鷹一樣銳利的雙眼,他盯着她時,五官分明的臉上沒有一絲醉意,清醒又冷酷。
莫予諾木然地看着他,移不開目光,不知怎麼着,她覺得渾身不對勁。男人開口問她:“你是誰?”聲音疏離,似乎中間夾雜着無數層薄紗,層層穿透,到她耳裡,聲音已脫離了他本身,成了獨立的存在。
果然是醉了。
她說:“我是服務員。”
“你爲什麼不笑?”
“我不賣笑。”
他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你很不開心。”
“你纔不開心。”莫予諾不喜歡他的動作,甩開他的手說:“你失戀,你被人給甩了,我纔沒有。”
男人大笑起來:“原來你失戀,怪不得,我請你喝一杯。”
“好,帳先記上,酒我慢慢喝。”
“你這人很沒勁。”
“失戀了跑來喝酒澆愁,比我更沒勁。”
“這回你說對了,我是很沒勁。”他抓過酒瓶自己倒酒喝。喝得很兇很放肆,琥珀色的酒液很快見底。
不時有客人進來離去,莫予諾要出去招待,她剛轉出吧檯,男人伸手指住她:“你留下。”口氣霸道地說:“你不陪我喝酒就陪我說話。”
她看看老倪,老倪聳了聳肩。他看向那個男人時的眼光像極了半個月看她時的目光。她想起當時的自己,不停喝酒,不停嘔吐,像個瘋子像個傻子,更像個獨自舔傷的野獸。
她說她要報復。報復那個她一心一意地付出,而他卻腳踏兩隻船的男人。
“男人背叛你,你放縱自己的身體。這就叫報復?”後來老倪這樣問她。
人失去理智時什麼都顧不到了。
誰還會去想自己做的是對是錯,最後傷害的是自己還是別人。只想痛痛快快地沉溺於酒色之中,縱情一場。
那一夜,是老倪救了她。
她終於沒有踏出危險的一步。
莫予諾常常說:“我怎麼好選不選,偏偏選了你這間破酒吧。”
老倪說:“我這個是有名的傷心人酒吧,我也不想,誰叫它就只會吸引些失敗的傢伙。”
莫予諾看見這個男人就想起了自己,想起自己曾經的荒唐的想法。雖然這個荒唐過去才十五天,但已有一種過來人的感覺。
她無法拒絕他,坐到男人身邊,掏出一個計時器說:“和我聊天是要按分鐘計費的,現在開始,我們聊什麼。”
男人沒有說話,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甚至理都沒理她。直到最後,一點神智都無,踉蹌着起身離去。
“喂,你還沒結帳。”莫予諾雖然同情他,卻時刻不忘自己作爲一名服務生的職責。追到外面,他靠在牆邊乾嘔。她推他,“喂,你還好吧?”不停地叫他。
男人摸了摸口袋,含糊不清地說:“錢夾落在裡面,你幫我去拿一下。”
莫予諾又跑回裡面去。
老倪已經從他錢夾裡取了酒資出來,把剩下的東西都扔到莫予諾懷裡:“你去還給他。”
“爲什麼又是我?”
“誰叫你這麼沒用,要是我不在這,這酒帳可就收不回來,還要賠顧客的一個錢包。”老倪敲莫予諾的頭。
“誰有你經驗豐富,老是碰見這種人。”
“你別忘了你的酒錢還沒付清呢。”一拌嘴,老倪馬上翻帳薄:“要不要看看你當初喝了些什麼,嗯,開了一瓶唐培裡儂,對了,我一直替你存着呢,既然帳都記了,就取來喝了吧。”
莫予諾沮喪地拿過錢夾,嘟囔說:“我的人生真悲哀。”
“人生不外是悲歡離合,喜怒哀樂。誰叫我這裡是有名的傷心人酒吧,除了悲就是哀。說起來我真喜歡嚴正非,要是多幾個像他這樣的人,我馬上就甩脫傷心人的帽子了。”
嚴正非說:“謝謝老闆,今晚酒帳全免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