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沒睡過沒有空調的房間, 半睡半醒中只覺得後背熱出了一層汗,黏糊糊地將背心貼在身上,我難受地動了動, 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 夏天亮的早, 陽光明晃晃地鋪滿牀單, 反射着又白又暖的光芒。
我突然想起旁邊還有一個人……
車廷筠自從小學時和我在鄭老師家住宿起, 就一直說他自己睡會害怕。
我往外使勁兒了半天也爬不出來,車廷筠睡相很差,總把我當做枕頭, 兩條胳膊死死箍住我,連翻個身都不行。
我不懈而持續的掙動似乎吵醒了車廷筠, 他含糊着嗓子低低哼了一聲, 有點不滿的加重了手勁兒。
我覺得一下肺都要被擠了出來, 忍不住誒呦了一聲。
車廷筠好像終於清醒了點,緊貼着後背的熱源稍稍遠離, 我連忙抓住時機,飛速下牀,洗漱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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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後。
我們隨着農家樂的主人到了一處山坳,頗負盛名的蘑菇谷。
郭安背了一個雙肩登山包,鼓鼓囊囊地不知裝了些什麼, 周廣帆和吳小寶每人手裡拎了一個竹編的籃子, 興致勃勃地四處張望着。
最輕鬆的就要數車廷筠, 他兩手空空, 連頂帽子都不戴, 一點兒也看不出他是來摘蘑菇的,倒像是吃飽了順道遛彎兒來了。
車廷筠一揚手, 道:“你們在這兒等着,我下去看看哪裡有蘑菇。”他一邊說着,一邊利落地一躍而下,側着身子滑下斜坡,白色的運動鞋一下子就被溼潤的泥土濺滿了。
斜坡上長滿高大的樹木和灌木叢,我有點擔心他下滑速度過快控制不了,忍不住大聲提醒道:“慢點,小心撞樹!”
車廷筠好像沒聽見我說話,身形不停,抓準時機單手握住一棵小樹,手腳協調將身體轉了個半圈,極其巧妙地剎住了衝勢,陽光穿透樹蔭,塊塊光斑投在他身上,十分標準的手臂屈肌。
我知道車廷筠似乎從很小的時候就接受一些訓練,我想他一定很早就確立了自己的志向和目標,讓我有種很奇怪的羨慕……
我一直很難像他那樣發自肺腑地去追尋什麼,曾經有一個人提醒了我,爲我樹立了目標,我才成爲了現在的我,那年深夜的電話指引了我踏上如今的路……他卻在我的人生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一個晃神的功夫,郭安三人已經一個接一個下去了坡地,車廷筠在坡地仰頭看我,隔着太多雜亂的樹木,我看不清他的臉色,只聽他嗓音嘹亮地喊:“下不來?我上去揹你下來?”
我嚇了一跳,連忙跟上了郭安他們。
車廷筠正蹲下身彎腰觀察着什麼,他伸手蹭了蹭樹根,站起來環視一圈,似乎在判斷着什麼,郭安幾人無所事事地站在一邊,十分有默契地不去幹擾車廷筠。
他踩過一大片低矮的灌木叢,身姿敏捷而毫不拖泥帶水,裸露着的胳膊腿竟然沒有一絲劃傷。
我不禁看得有點直眼……郭安碰了我一下,聲音有點戲謔似的:“帥吧?”
我羨慕地點點頭,說:“好像野生動物一樣。”
郭安又把眼睛眯起來了。
生物基因學中最經典的例子,是大猩猩和人類的對比,兩者基因相似度高達99%,卻表現出完全不同的體貌特徵。事實上,哺乳動物的總體基因相似度都在90%以上,連一種斑馬魚與人類的基因相似度都達到了87%。
所以黨車廷筠很快就找到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蘑菇繁殖地時,我想他的基因組成一定更具備野性直覺……或許比普通人多出0.0000001%的相似度。
車廷筠耳朵十分靈敏,眼睛也很尖,身子一彎,揪出一朵蘑菇來。
子實體呈灰黃色,菌蓋像一個盤子,中部有呈漏斗下凹的趨勢,這是毛頭乳菇,有毒性,可引起噁心嘔吐……是胃腸中毒型的蘑菇。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車廷筠,他正要把那朵蘑菇扔進吳小寶的籃子裡,我張了張嘴,剛想提醒他……就見郭安一把解下身後的揹包,掏出一個銀色金屬質地的東西,形狀有點像電視機遙控器,後邊還連着一顆拳頭大小的白色光滑球體,我一下子就認出來,那是一個物質分析終端機。
吳小寶目光好奇地盯着它,問道:“郭狐狸,這是什麼?”
郭安撥動開關,白色球體外圍緩慢地閃過一圈細細的光,他低着頭擺弄,把遙控器稍寬的一頭貼近車廷筠手裡的毛頭乳菇,一邊解釋道:“Substance Analysis Terminal,國內質檢還沒通過,我找人帶回來的。”
周廣帆接話道:“我知道這個,被譽爲拯救當今食品安全的救世主,可檢測出食物成分,什麼地溝油,毒奶粉,有色饅頭,全都逃不過它的分析!歐洲市場已經大量投入市場了,它的專利公司UX是今年紐約證交所最牛的A股,預計未來還要大幅增長,保守估計一旦投入亞洲,固定資產將會達到上百億,潛力……”
他看起來有要大談特談,剎不住話頭的架勢,郭安打斷他,道:“你知道的還不少,還打算投資一把?你知不知道它背後的研發實驗室首席科學家離職了?”
周廣帆一下子急了:“你怎麼知道的?”
郭安不緊不慢地說:“我都能把這東西弄回國內,自然知道些內部消息。”
周廣帆不依不饒,皺着眉頭問:“你還知道什麼?”
郭安看他一眼,說:“我告訴你,你給我什麼好處啊?”Www★TTkan★¢ 〇
周廣帆看起來心中做了好一番掙扎,咬牙道:“你一直想要的那家店,我送你5%股權。”
郭安笑得看不見了眼睛,說:“讓你這財迷簍子出點血也真是不容易。”他清了清嗓子,向周圍掃視了一圈,周小寶眼巴巴地看着他,車廷筠卻將目光投在我身上……我有點不安,他的目光帶點若有所思,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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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小心地嚥了口唾沫,迴避開他的視線,轉而也看向了郭安。
郭安笑嘻嘻地說:“那首席科學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誰也不知道,去年諾貝爾獎提名他都沒出現……好像是簽了保密協議,一個神秘人物。”
周廣帆眨了眨眼,“沒了?”
郭安點頭。
周廣帆一下子炸了:“就這麼幾句話也換了我5%的股權?一個保密協議有啥好說的,這東西一出來,製造者肯定得被各種非法集團追殺報復啊,他敢露面纔怪了!不行,今年你生日我不送禮了,就算這股權上了。”
郭安冷笑一聲,諷刺道:“鐵公雞。”
周廣帆臉一紅,正要反駁,就聽輕輕的一聲嘀噠,銀色金屬的遙控器表面浮出一行字……英文。
郭安皺着眉頭看了幾眼,擡起頭說:“有生僻單詞,誰來解釋一下?”
我小聲說:“有毒菌類,不可食用。”
郭安懷疑地看我一眼,問:“你站在那兒能看見麼?”
車廷筠剛剛視線終於離開我,落到終端機上,他突然開口道:“他說的沒錯。”
我在心中點頭……不去看我也知道上面說的什麼,我熟悉它就像鞋匠熟悉磨具一樣。
郭安嘖嘖兩聲:“得得得,我多管了,你倆海龜多親熱啊?”他一邊說着一邊眯着眼睛笑。
我總覺得他有點不懷好意,車廷筠卻好似很受用似的,懶洋洋地捶了一下郭安的肩膀。
吳小寶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你這手也太準了,一抓就是一個毒蘑菇?”
車廷筠瞥他一眼,突然一把攬過我的脖子,慢條斯理地說:“那咱們來比賽,我和他一隊,你們三個一隊,兩個小時候看誰摘的蘑菇多——附加條件,超過三個不可食用的蘑菇就算輸,怎麼樣,比不比?”
郭安眼前一亮,剛要說什麼,又忍了回去。
我覺得哪裡不對,車廷筠的規則有漏洞……郭安手裡有SA-T物質分析終端機,也就是說他們可以最大限度,幾乎絕對地避免誤摘毒蘑菇,他們擁有前提優勢,同時這帶來也一個缺點,他們需要平均10秒到30秒的時間等待檢測結果,在兩個小時的範圍內,將會損失一定機會……但是,如果考慮到經驗積累,他們的摘取蘑菇時間曲率將呈現遞增……與之相對則是我和車廷筠的勝率會呈現遞減趨勢。
車廷筠好勝心很強,他一定很想贏。
我小心翼翼地瞥了車廷筠一眼,他竟然也在打量我,不動聲色的樣子,看不出在想什麼……我渾身一凜,立刻做了決定。
我小聲對郭安說:“郭安,能借我看看你的SA-T麼?”
我快速地擺弄了幾下,儀器顯示位置飛快地閃過一排字母……我偷偷舒了口氣。
吳小寶已經心急火燎地挎着籃子跑開了,他回頭喊了一嗓子:“郭狐狸,周扒皮,快過來,這邊好大一片!”
郭安從揹包裡拿出一個扁扁的編籠似的東西,三下兩下拆開,摺疊出一個竹筐,背在肩上,小跑着和周廣帆向着吳小寶那邊而去了。
我有點發呆,忍不住問車廷筠:“他爲什麼要把竹筐放進揹包裡?”
卻沒有聽到車廷筠的回話,耳朵突然落下熱乎乎的呼吸,我只覺得後脖子唰地就起了一層雞皮胳膊,又癢又麻,我站着不敢動。
車廷筠輕輕問:“你是不是有什麼瞞着我?”
他這個角度和姿勢跟我說話,有種壓人一頭的氣勢……
我僵着脖子不敢動。
車廷筠繼續說:“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在……什麼生物實驗室?它叫什麼名字?”
他的語氣讓我覺得有點危險,讓人想起從水下不動聲色觀察着獵物的鱷魚,一種潛在的威脅。我囁嚅幾聲,什麼也說不出來。
車廷筠突然換了個腔調,聽起來十分好說話:“反正我也不懂,你說了我也未必聽過,所以你說不說也沒必要對不對?”
我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連連點頭。
車廷筠卻繞道我面前,“我昨天特意查了查,提爾.赫伯特,是UX公司的重要股東之一,UX公司壟斷了SA-T的專利技術……”
他越說我越覺得呼吸困難。
他停頓了半晌,我的掌心泌出細細的汗水……
車廷筠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說:“對了,剛纔那儀器上,出現了管理授權的字樣,你看到了麼?“
我心驚膽戰地低着頭,不去看他的視線。
車廷筠突然一把抓住我的下巴,使勁兒往前一擡,口氣不善地道:“你很行啊,這麼大的事都瞞着我?”
被抻了下喉管的滋味難以形容,我幾乎要哭出來,小聲解釋:“我簽了保密協議,爸媽都不能說的……”
車廷筠哼了一聲,不滿地道:“你應該信任我。”
我吃力地在車廷筠的手掌中點了點頭。
車廷筠鬆開手,盯着我說:“以後不準有任何秘密瞞着我。”命令式口氣,是車廷筠一貫的風格。
我心中萬分慶幸他這麼快就消氣了,連忙道:“我保證!”
車廷筠看了我一眼,轉了話題說:“走吧。”
我點了點頭,跟着他朝另一片樹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