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君憶, 你想過沒有,就算你死乞白臉跟我回去了,萬一我要不讓你住我家, 怎麼辦?”
“那樣……, 大不了, 我送你落屋後再轉回縣城找家旅館住下。”陳君憶顯然沒考慮過這問題, 他輕微皺皺眉, 很快又舒展開,篤定地說“你不會扔下我不管的。”
又被他吃定。娉婷悲鳴:“你怎麼知道?我就偏要,偏要踢你去住旅館。”
“你不會的。你外表嘻嘻哈哈, 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其實, 心腸忒軟, 受不起人家待你好, 也經不住磨。所以,一聽見方鵬飛說後悔了我就怕, 怕你這個小笨蛋戀舊、義氣、不懼貧寒和曾經的欺凌。我着急啊我!娉婷,財富不能代表全部,但是,財富也能體現出一個人的品性,聰明、勤奮、果敢、有擔當、善交流……。不錯, 有的人基礎好, 含着金勺匙長大, 可是, 創業難守業更難, 他能夠將父輩的產業打理得井井有條,證明他也有同樣的人格和品德;也有人時運不濟, 懷才難遇,但是,只要他這一生都不放棄對成功的追求和努力,不管最終是否有果,當中的過程,其實也就是一份財富;我質疑的,是由盛及衰時,有沒有經得住挫折對人性的考驗?”說到這,陳君憶偷偷看了眼娉婷,見她正全神貫注地聽自己講話,嚥下口口水,繼續說:“說句實話,方鵬飛的貸款申請,什麼數據都不需要看,僅憑他輕易放棄自己心中所愛,就不應該批。執着是成功最基本的要求。”
“可最後你還是批了。”娉婷質疑。
陳君憶得意:“那是我對愛情執着。唯恐某隻笨蛋同情心氾濫、嫌富愛貧,令到另只豺狼有可乘之機,這纔給他一個機會。”
娉婷恍然大悟,難怪明明貸不了他也要設定門檻貸。正要開口罵他笨,轉念想起方鵬飛爲了爭取貸款,在同一天給她和陳君憶設立的兩套不同說詞,心下黯淡。陳君憶沒有說錯,財富不能代表全部,但是,財富能體現出一個人的品性,所以,這個世界上,有人成功,有人失敗。
“說別人時口若懸河,你自己呢?老實說,你媽媽不也反對我們在一起嗎?”娉婷故作憤憤地說。總還是要找點藉口把贏面爭一點回來吧。
陳君憶更加譴責的目光睨來:“你終於願意面對了?不錯,我母親反對,理由和方鵬飛的母親一樣。但是,世間事不順暢十之八九,怎麼可以遇難就退?越是經風歷雨,兩人應該越發堅強、團結,否則,將來遇到生死考驗之時,難道真就如那話所說‘大難臨頭各自飛’?而且,你忒自私!我不說,是因爲不想增加你的心理負擔,可你呢,你不說,是爲了我嗎?是爲了逃避吧。”
找錯話題,活該繼續被掐。可是,娉婷居然在笑,被他掐得神魂顛倒地笑。
“阿憶。”她伸手在他握方向盤的手背上挲了挲。真就象小說裡形容的一樣,有股酥麻自那流遍全身,陳君憶心旌搖盪,左顧右望,找臨時停靠位。
“高速公路上,別開玩笑。”一點小心思立馬便被娉婷識破。她主動送上一個香吻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臉,“認真開車。”
兩人喝喝水,吃點零食,說說話,時間也不難打發。只是陳君憶慣了熬夜不等於可以開夜車,何況是在高速上,左右都是開着遠光燈日伏夜出躲避交警的超載大貨,夾在其中,即便是“神行者”也變得來慎行,更何況是沒有開夜車經驗的陳君憶。娉婷也不住地提醒他慢點開,故而,原本六個小時應到的車程,實際兩人才剛下高速。走國道到縣城,再開了一大截破破爛爛的山間羊腸小道,終於,娉婷叫停。
“還要走十里地、翻兩座山?”陳君憶□□,“娉婷,我實在是太疲倦了,要不,今兒就找個位置住下來,明天再翻山吧。”
“某個人不說還可以揹我走的嗎?”娉婷很高興有涮他的機會。她下車,繞過來拉開駕駛室的門,拍拍他,“換我開吧,這路你不熟。”
陳君憶駭然:真的還要開?他舉目四望,周遭一片漆黑,似乎影影綽綽有村舍,有狗叫聲夾着田間的蛙鳴傳來。“我行,大不了慢點,你指路就成。”他咬咬牙。
“放心,我心裡有數。”娉婷難得地堅持。
陳君憶只得下車,疑惑地問:“你什麼時候拿的駕照?”
娉婷睥他一眼:“在譽都,和方鵬飛談戀愛的時候。”
開夜車把人都開傻了。陳君憶輕輕自扇下嘴巴:臭呵!
娉婷車技一般,勝在路熟,三拐兩繞地停進一戶土磚房庭院。車燈照射到屋牆時,兩側的燈光打開,“汪汪”的狗吠聲此起彼落。
“大丫回來了!”
“怎麼這麼晚?沒在縣城坐她舅叔的摩托車嗎?”
“興許是有領導吧。”
…….
雜在開門聲中的對話很快被娉婷興奮的呼喚聲打斷:“爸!媽!大伯!大伯姆!”
一個個人影在陳君憶眼前晃動,腳下似乎有好幾條狗圍了他又叫又撲,不遠不近,還有雞鳴聲悠悠。他失睡的大腦更加昏沉,只得隨了娉婷的介紹傻笑說着了一大堆“您好,您好”,完了,卻一個人都沒記着。
“那個…….還得走十里地、翻兩座山的‘家’明天再去嗎?”瞅到人少,他趕緊偷偷問娉婷,還在魂牽夢縈要驗證這段時日裡“每天一個小時八檔跑步機”的成果。
娉婷笑:“漢語言文學裡有種修辭方式叫‘誇張’,你念書時沒學?”
陳君憶呲牙,看見娉婷的母親走近,立馬換上副謙恭的傻笑。
“媽,什麼都別忙乎了。開了八、九個小時的車,他累得夠嗆,我先帶他去洗洗睡下。對了,牀鋪好了嗎?”見母親端了一大盆吃食出來準備款待客人,娉婷制止。
“好了,好了。”老人忙不迭點頭,用標準的丈母孃看女婿的眼光上上下下、密密實實地打量陳君憶,越看越歡喜,一張笑眯眯的臉更是皺得來看不着眼睛看不着嘴。
娉婷正要鬆口氣,母親接下來的一句話拍來:“正好你表姐夫去城裡買農藥沒回來,今晚大伯姆和你表姐擠一屋,他……他就和大伯睡一塊吧。”
“什麼?”娉婷驚叫。對大伯狂抽菸草、說話用吼的描述可不是誇張,讓他倆一屋睡……。她撫額,有氣無力地衝着陳君憶指了指木架上的洗臉盆:“你先去洗漱,我來安排。”
她能怎麼安排?
牽了陳君憶到自己房間:“我和樂天的房,已經算是好的啦,鋪被也是新換的,可以湊合。再說,你也是有思想準備的呵?你睡這,我去和爸媽睡一屋。”
陳君憶的精神看上去很委靡,他沒說話,直槓槓走過去,連鞋也沒脫就撲入牀裡。看樣子,真是累壞了。娉婷搖搖頭,幫他脫了衣服、皮鞋,又將被子替他掖好。山村夜寒,有心想問問他蓋一張被子涼不涼,見他雙目緊閉,似已睡着,想了想,還是自去取了張毛毯放在他身邊。
忙乎完出房,天色已亮,自幼勤勞打下的體質底子使她只睡了兩三個小時就起來與一大家子人閒敘了。
一邊嘮嗑一邊瞟着陳君憶的房門,都已快時至中午了,陽光、狗吠、母親炒板粟的濃香,似乎都沒有吸引它打開的跡象。他怎麼這麼能睡?娉婷心下嘀咕,忍不住上前輕推開門,於是,她驚愕地看見陳君憶同志潮紅着臉、裹了被子踡縮在牀上。
看着多精壯的男人;
辦公室裡一屋子運動器械;
每天回家還跑“一小時八檔跑步機”;
動不動就號稱說要揹着她“走十里地、翻兩座山”。
咋就說病就病了呢?
這是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娉婷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每每一提及,偉岸神武的陳總舵主就面紅耳赤地辯白:
“那不爲了陪你回家,之前趕着加了好幾個通宵的班幹活;
我開了快近十個小時的車耶;
山裡的天氣和城裡完全兩個樣,寒得浸骨;
……。”
實在抵擋不住了,便將桌子一拍,化被動爲主動:“你還好意思說,我燒得那麼厲害,喚了你多少遍你都沒來!”
這個,屬實。當時,娉婷一進去便見他乾裂的嘴脣不停在蠕動,附耳一聽,叫的全是“娉婷”。又拍又喚地弄醒他,睜眼看見她的一瞬,眼圈立馬便紅了起來,弄得娉婷的心那個疼得喲,比自己生了病還難受。
“送醫院吧?不行不行,縣醫院條件有限,我還是送他返城的好。”抱着懷裡滾燙的陳君憶,娉婷心神大亂。
還是娉婷媽有氣魄,手一揮:“送啥醫院?不就着了涼唄,有什麼關係,喝兩副草藥,我給刮刮寒筋,一準全好。”
說時遲,那時快,幾位長輩轉瞬間就把娉婷媽包治百病的、類似刮痧板的一塊破瓦片送上,幫陳君憶脫衣服的、熬藥的,人影竄動。娉婷還沒回過神來,便聽見剛纔還病來眼都睜不開的陳君憶象殺豬般、中氣十足地嚎叫。
“媽,你……你輕點。”娉婷顫聲提醒。
“這能輕嗎?輕了颳得出來嗎?”娉婷媽一點都不給面子,挽着袖子威風凜凜地嘖稱:“你看看,你看看,這城裡娃給嬌貴得喲,一刮一個印,全是溼寒。我還給抹了豬油的都能刮出這麼多!那……那個誰啊,照你這身子骨,最起碼每年都得來個趟把讓我幫你祛祛寒溼喛。城裡的醫生啊,不是不好,只不過,遇病只知道給藥吃,那寒氣能讓藥給吃出來嗎……?”
娉婷天旋地轉地聽着陳君憶磣人的慘叫,終於,有人大呼:“好了!好了!”。她長吁口氣,定定神,撥開人堆,只見陳君憶裸-露的上半身一條條紅痕,象只煮熟的蝦子般軟綿綿地躺在牀上。
“他大伯姆,你去幫娃煮點粥吧。大丫,叫他把桌上的鹽水喝完,這溼寒……。”娉婷媽餘興未盡的準備結案陳辭,被娉婷爹一扯,衝娉婷的紅眼圈嚕嚕嘴,輕聲:“你指着要娃在你面前哭咋的?還不快出去!”
幾位老將吐吐舌頭,閃出屋。娉婷將陳君憶扶躺在牀被上,用毛氈裹緊身子,喂他喝下大半盅鹽開水,又取來毛巾仔細將他身上的汗水擦乾,替他穿上乾淨內衣,這才又放他睡下。
“娉婷,”陳君憶被“刮”出了些精神的眼睛一直一動不動地看着她,“褲子……也汗溼了。”
娉婷臉一紅,繼而,咬咬牙,還是手腳利索地替他擦乾下半身的溼汗後,重新換了棉褲。
摸摸他的額頭,感覺真沒剛纔那麼燙,娉婷這才放下大半顆心。
“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陳君憶輕輕搖搖頭:“就是頭暈,人沒力氣。”
“那你再睡會,我去洗衣服,一會拿粥給你喝。”
“娉婷,”陳君憶象個孩子般扯了她的衣角,“不走,你就在這陪着我。”
娉婷很難得地、極度聽話地放下了衣服,坐到他身邊:“我不走,睡吧。”
娉婷媽的獨門退燒武功的確有效,午餐陳君憶吃了碗稠粥後,喝下藥,又睡了一覺,到晚上時分,燒已經退得七七八八了。他堅持着非要給一大屋的老人告個罪,娉婷只好扶了他在爸媽和大伯家小坐片刻後,立馬催了他上牀。侍侯他吃罷晚飯,又陪着說會話,娉婷去廚房燒了壺水,合着個腳盆端進來。
“幹嘛?”陳君憶問。
“燙燙你的豬蹄!”邊說,娉婷邊挽起袖子,取張小板凳坐在牀前,“媽本來說再刮一遍寒的,怕你身子骨受不住,改成燙腳,燙兩個大水泡起來,再出身臭汗,明天就應該能好完了。”
一番好心,她偏要涮着說,手下,卻細膩地試了試盆裡的水溫。擡頭見陳君憶癡呆狀,不解:“快把腳伸出來呀。”
“我…..我自己來吧。”陳君憶吶吶。
“你那點氣力,留着明天‘走十里地,翻兩座山’吧。”
見他還是沒動,娉婷懶得多說,拉了他的腳出來,捋高棉褲腳,一把塞進盆裡。陳君憶燙得咧嘴吸氣,她又開涮:“哪有那麼燙,我的手不還在裡面嗎?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娉婷,”陳君憶毛了,“說男人什麼都好,就是不能說他中看不中用。”
“切!爲什麼不能……。”娉婷嗤笑,擡頭之際,卻見他目光灼灼現異數,心間發虛,也不敢多說,埋頭繼續一下一下地搓揉着他的腳。
“娉婷。”
“嗯?”
“娉婷。”
“啥?”
“娉婷。”
女孩不再答,也不敢再擡頭。陳君憶彎腰伸手捧起她的臉:“我第一次覺得,生病都生得這麼快樂、這麼幸福。”
“燒傻了吧你?”女孩乾笑。
“我懂了,雖然你沒說,但其實你很愛我。”
“你真的燒傻了。”娉婷鑑定完畢,就着壺裡的開水倒入盆中。
陳君憶慘叫,哀哀看着她:“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