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皆散去, 樑可熠坐在觀衆席上良久,久到滿室空蕩,只餘他一人。
是後來別人整理的聲音將他喚醒的, 那一刻, 他才清醒的認識到, 樑勝澤是真的完了。十五年的刑期與他來說太過漫長, 即便不會老死獄中, 出來之日也必將離入古之日不遠。
走出法院的那一刻,外面過分明亮的陽光刺痛了他的雙眼,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被他生生忍住。
這一瞬間他只想做一件事。
當車行駛在回小鎮的路上時,樑可熠意外的發現心都要飛揚起來, 陌生的熟悉讓他說不清對這座小鎮的感情, 他在這座小鎮出生, 在這座小鎮成長,可也在這座小鎮失去最愛的人, 曾經的歡樂,曾經的痛苦,隨着時間的飛逝煙消雲散,留下的,不過是墓地裡那塊冰冷的石碑, 以及, 永遠安眠於這片土地的他的母親。
“媽, 我來了。”
樑可熠坐在母親的墓前, 用手輕輕的撫摸着她的照片, 照片裡的女人笑的溫柔,一如他記憶中的那樣。
“我原本想讓他過去給你賠罪的, 可我又覺得你不會想要見他,”此刻的樑可熠像個孩子般單純,“所以還是讓他在這邊多呆一段時間,讓他將你當年經歷的一切全部經歷一遍,呆到他將欠你的全部還清好了。”
“這樣,即便到了那邊你們也不會再也恩怨瓜葛,也不用再相見了……”
他來的匆忙,甚至連花都未買,但他覺得母親是不會怪罪他的,一定不會。
他在墓碑前和母親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事情,說了這些年的生意,說了那個身處高位的舅舅,說了照顧自己的鄰居阿姨,說了被自己一直當做妹妹的王可安,還說了那個曾經出現在他生命中的貓一樣的女人——林西。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他有這麼多的話可說,只因對面傾聽的是自己的母親。
從墓地出來已經是幾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這次回小鎮他並沒有帶司機,他自己慢慢的將車開回小鎮的繁華地段。
其實說是繁華,也不過是集聚了小鎮的商業和美食的中心區,南方的小鎮並沒有大都市的燈紅酒綠,也沒有它們的摩天氣息,有的,是溫潤和細膩。
身處這樣的環境,樑可熠忽然間不知道何去何從。長久以來報仇支撐着他的一切信念,造就了他今天的成長,可,當大仇得報後呢?
樑可熠迷茫了,他趴在方向盤上眼神無助的看着四周,來來往往的車輛,來來往往的人流,有人行色匆匆,有人閒情漫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回的家,可他呢,他該去哪裡,他又該回哪個家?
他有種衝動,事實上他也順應了這種衝動。
電話響起的時候,林西正在發呆,旁邊窩着的依舊是自己那隻和她一樣慵懶的貓。
最近她的記憶力有些下降,很多事情都開始模糊,她也隨它去,有的時候記得太清並不是什麼好事。
手機上顯示的那串號碼她莫名的熟悉,可卻想不起來它代表的人,不過沒關係,接起來就知道了,林西難得有一接電話的衝動。
“林西——”略帶沙啞的男聲從手機的那段傳來。
林西一時有些發愣,太過熟悉反而讓她感覺極度不真實,很久了吧,沒再見過這個人,沒再聽過這個聲音。
她沒有出聲,只因不知該說些什麼。
“林西——”樑可熠又喚了一聲,他知道林西在,剛剛的彷徨隨着她的接起莫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絲絲的滿足。
林西依舊不說話,她將貓從腳邊抱起,放在懷裡輕柔的撫摸。
“結束了。”短短的三個字,道出了他二十年的辛酸和痛苦,他不知道他爲什麼要和他說,只是,如果有一個人能完完全全瞭解他此刻心情的話,他相信——這個人一定是她。
對,她確實知道,即便他僅僅說了三個沒頭沒腦的字。更何況,今天白天進行的那場審判她還去旁觀了。只是她坐在最後,並沒有被他注意到。
想要說些什麼,可張開的口吐不出一個字,發不出一個聲音。
說什麼呢,說恭喜?
她想,也許他並不需要她說些什麼。
“林西,”樑可熠確實不在乎林西說些什麼,他現在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聽衆,將埋藏在他心中的東西全部拿出來痛一遍,只有這樣才能流出膿血,長出新生。
“我出生在小鎮上,從我記事起我就不知道爸爸是誰,小的時候我還會問,等漸漸的大了我就再沒問過。那會我最喜歡看西遊記了,因爲裡面有個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孫悟空,但我比他好,我還有個特別疼愛我的媽媽。”
悠遠的聲音隨着電波傳到林西的耳朵裡,慢慢的在她的腦海中拼湊成一個故事,一個少年的成長故事。
“你知道嗎,我媽做飯做的特別不好吃,不是燒鹹了,就是忘記放鹽,有的時候乾脆把醬油當成醋燒了一盤糖醬魚,還有一次我餓的很,眼巴巴的看着我媽做這做那,恨不得給她手上的菜加熱直接吃掉,可好不容易可以上桌時,她居然忘記按下電飯鍋的按鈕,裡面還是白水泡米。”
“我當時特別羨慕別的小朋友能吃到那麼多好吃的菜,那會一點都不懂事,總是纏着她讓她帶我去飯店吃,總是對她燒出來的菜挑三挑四,沒少捱打過。”
“可即便是她打我的時候,我都知道,她是愛我的,很愛我很愛我——”
“現在,我就算用所有的一切也換不回她爲我燒的一頓飯——”
樑可熠靠在座椅上,雙手捂住眼睛,車內的光全部熄滅,只剩耳機的藍光一閃一閃。
“從我記事開始,她每年的十月份總會心情特別差,吃不好睡不好,那個月她明顯的會瘦下很多。我很心疼,然後我就跟她講,媽媽,我每天每天都陪着你,你不要難過了啊。不說還好,一說這話她就抱着我哭,哭的我完全沒有辦法,”
“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絕不讓我媽再哭,我要快點長大來保護她。”
“可是——”
兩行淚水從他的指縫間漏了出來,這麼多年來,他終於哭了出來。
“她到底沒等到我長大——”
聲音很忠誠的將他的哽咽傳達到電話的這端,林西有些怔忪,這,還是樑可熠麼,還是那個什麼都算計的很完美,宛如天神般的樑可熠麼,可爲什麼,她竟然覺得跌下神壇的他如此讓人心疼……
“如果不是發現那些被她藏起來的鎮定劑、止痛片,我甚至不知道她原來要忍受那麼多的痛苦,原來,每活一天對她來說都是煎熬。”
“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麼?”
樑可熠其實不需要她的回答。
“艾滋!”
“可笑吧,居然是艾滋!”
如果不是後來看了樑勝眉的診斷報告,樑可熠覺得他一輩子都不可能相信這樣的事情。她的母親,在他心目中至高無上的母親,居然死於這種可笑的病。
可他笑不出來,那是他的母親啊,那個視他如命的母親,那個將所有的精力全都投放在他身上的母親!
所以,他纔會在瞭解了真相後那般瘋狂,瘋狂到恨不得殺了那些人。
“林西,”樑可熠覺得這個名字念在嘴邊有種奇妙的讓他冷靜下來的效果。
“你知道被關在一個屋子裡整整三個月的感覺麼?”
“你知道每天被不同男人強【奸的那種噁心的感覺麼?”
“你知道想死都死不了的那種絕望麼?”
每拋出一個問題,林西的心就會漏掉半拍,直至,屏住呼吸。
“呵——”此刻他的笑聲帶着詭異的無奈。
“這些,就是我的母親在三十八年前親身體驗的,你想象的出來麼,一個從小被嬌養着的大小姐遭受最屈辱的事情,卻偏偏無力反抗,無力逃跑,甚至無力自殺——”
“而等那一切終於結束的時候,她以爲終於可以擺脫這個骯髒的世界的時候,她有了我,有了我這個連父親是誰都不知道的野種!”
“不——”
林西忘記她是怎麼出聲的,只是,那端的他讓她的心疼的厲害,很厲害。
“其實她早就想死了,我知道的。”樑可熠彷彿沒有聽到林西的聲音,繼續說着他想要說的話。
“如果不是因爲我,她會毫不猶豫的找條河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有了我,有了這個存在在她肚子裡的我。”
“我甚至都不敢想象她當時是抱了什麼樣的心態選擇生下我,選擇將我養大,選擇愛我的。如果沒有生下我,她也不會受那麼多折磨,她也不會在每次去醫院治療的時候忍受別人的異樣眼光——”
“她甚至在最後的日子都拒絕我的陪伴,只因,她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有個得了那種病的母親——”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她的哥哥,我的親舅舅樑勝澤!”
“我曾經在她的墓前發誓,我要讓樑勝澤血債血償,當年她經歷過什麼我就要讓他全部經歷,即便是賠上我的命!”